錢乘旦:所謂“修昔底德陷阱”,其實是來自美國人的杜撰

近年來,“修昔底德陷阱”成為一個熱詞。要搞明白“修昔底德陷阱”是什麼,必須瞭解一些歷史知識。

“陷阱”並非修昔底德的本意

公元前431年到公元前404年古希臘發生過一場戰爭,交戰的雙方是兩個城邦國家斯巴達和雅典,以及各自領導的城邦同盟。古希臘有幾百個城邦,各自為政,相互間經常械鬥,戰爭頻繁。但這場戰爭的特殊之處是幾乎所有的希臘城邦都捲入了戰爭,而且分成兩個陣營,即斯巴達領導的伯羅奔尼撒同盟和雅典領導的提洛同盟。

伯羅奔尼撒同盟是伯羅奔尼撒半島上各城邦的一個防禦性同盟,斯巴達握有主導權;提洛同盟是在公元前478年由雅典建立的,起初是為了對付波斯,後來變成雅典控制其他城邦的工具,雅典強迫各城邦聽命於它,並向其納稅。

錢乘旦:所謂“修昔底德陷阱”,其實是來自美國人的杜撰

伯羅奔尼撒戰爭之所以爆發,其根本原因是歷史學家們所說的“雅典帝國主義”,即雅典試圖控制整個希臘,為此不惜動用武力。《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作者修昔底德這麼說:“在這些年中,雅典人使他們的帝國日益強大,因而也大大地增加了他們自己國家的權勢。斯巴達人雖然知道雅典勢力的擴大,但是很少,或者根本沒有制止它;在大部分的時間內,他們仍然保持冷靜的態度,因為在傳統上,他們如果不是被迫而作戰的時候,他們總是遲遲而作戰的;同時也因為他們自己國內的戰爭,他們不能採取軍事行動。

所以最後,雅典的勢力達到頂點,人人都能夠清楚地看見了;同時,雅典人開始侵略斯巴達的盟國了。在這時候,斯巴達人感覺到這種形勢不能再容忍下去了,所以決定發動現在這次戰爭,企圖以全力進攻,如果可能的話,他們想消滅雅典的勢力。”這是對事件的客觀陳述,也是後來歷史學家們的共同理解。必須指出:修昔底德是雅典人,還擔任過雅典的最高官職將軍,他對戰爭的解釋如此客觀、不偏不倚,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不失為史德的表率。

但中國的大眾媒體對這次戰爭是這麼說的:“公元前5世紀,雅典的急劇崛起震驚了陸地霸主斯巴達。雙方之間的威脅和反威脅引發競爭,長達30年的戰爭結束後,兩國均遭毀滅。修昔底德總結說,‘使得戰爭無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壯大的力量,還有這種力量在斯巴達造成的恐懼。’”

接下來的這段話就引出了“修昔底德陷阱”這個概念:“當一個崛起的大國與既有的統治霸主競爭時,雙方面臨的危險——正如公元前5世紀希臘人和19世紀末德國人面臨的情況一樣,這種挑戰多數以戰爭告終。”

這些媒體還特意標明:如此說法“是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提出來的,他認為當一個崛起的大國(指雅典)與既有的統治霸主(指斯巴達)競爭時,雙方的衝突多以戰爭結束,伯羅奔尼撒戰爭就是如此”,這就是“修昔底德陷阱”。

很明顯,這是強加給修昔底德的,修昔底德不是這個意思。在修昔底德那裡,雅典不是新崛起的大國,斯巴達也不是既有的霸主,伯羅奔尼撒戰爭不是大國關係的“鐵律”。

“修昔底德陷阱”從何而來

既然“修昔底德陷阱”並非修昔底德之意,那麼它是從哪裡來的?它來自一個美國人格雷厄姆·艾利森,他曾擔任過美國國防部長特別顧問,與美國政府過從甚密,同時也是哈佛大學教授。他為了給21世紀的中美關係定性,特意把兩千多年前古希臘的將軍兼歷史學家修昔底德請出來為自己助威,杜撰了一個“修昔底德陷阱”。

為了證明“陷阱”的存在,他煞費一番苦心旁徵博引:據他說,歷史上發生過無數次新崛起的大國挑戰現存大國的事例,而多數以戰爭結局;他特別強調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典型性,說這次戰爭的根源就是新崛起的大國德國挑戰了當時的大國英國,從而引發了世界災難,正如同雅典挑戰斯巴達、斯巴達便發動戰爭一樣,導致整個希臘世界受到重創。

如此一來,“陷阱”理論的弦外之音就很清楚了:既然艾利森是為中美關係定位,那麼,中國挑戰了美國,兩國就必有一戰,因此美國要做好應付中國的準備,要準備打仗。顯然,此人是典型的美國“智庫”,為美國政府出謀劃策。不過,此弦之外還有他音,讓我們再來看看歷史。

斯巴達和雅典,誰是新崛起的大國、誰是現存大國,那是說不清楚的,因為那個時候既沒有現代統計學,又沒有GDP之類的數據,無法衡量誰比誰更強。我們只知道古代希臘世界有幾百個城邦,雅典和斯巴達是其中最大的兩個。斯巴達與雅典居民人口數量相仿。但雅典以工商業為主,斯巴達基本上是農業經濟,以財富論,工商業應該比農業更富裕。

另一方面,雅典的公民人數遠多於斯巴達——在古希臘,只有公民才有資格上戰場,所以雅典的軍事潛力應該大於斯巴達。雅典的富裕使它擁有一支海軍,而斯巴達基本上是一個內陸國家。這些情況都說明:將斯巴達定義為現存霸權國家,而將雅典定義為新崛起國家,可能與事實並不相符。也許雅典本來就比斯巴達強,因此它更加冒進,更願意執行帝國主義政策;斯巴達則比較謹慎,更專注於內部事務,修昔底德就是這麼說的。

“陷阱”理論在西方走紅的弦外之音

但“修昔底德陷阱”理論卻將戰爭責任歸於斯巴達:它不能接受雅典的崛起,於是發動戰爭。在雅典和斯巴達的這個案例中,“陷阱”理論顯然站在所謂的“新崛起國家”雅典一邊,指責“現存國家”斯巴達。不過讓人迷惑不解的是,當這個理論被套用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指責的對象卻是德國:德國的窮兵黷武和擴張野心威脅了英國,而作為“現存國家”的英國是被迫捲入戰爭的,它原本不願與德國打仗。乍看起來出現了邏輯混亂,因為依照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範式,英國應該是戰爭的責任方,是英國這個“現存國家”對德國的“崛起”感到恐懼,才會導致大戰。

然而恰恰是在這個貌似混亂的邏輯後面,我們聽到了更多的弦外之音:在西方思維模式中,斯巴達一向是強權、專制、軍國主義、蠻橫無理的象徵,雅典則代表著民主、自由、理性、智慧等等,是西方價值觀的集中體現。因此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一定是正確的,斯巴達必定是邪惡的。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卻代表著民主、自由、理性和智慧,所以,英國應當是正義的一方,德國則必定邪惡。可是,正是在這裡,一陣陰沉的弦外之音隱隱可聞:“陷阱”理論在最近幾年突然走紅,因為它預測了今後的中美關係,按西方的邏輯,中美是價值觀完全相反的兩個國家,拿“陷阱”的思維去定位,它想說什麼其實已經昭然若揭了。

“陷阱”是杜撰的,並非“鐵律”

讓我們再來看歷史的真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問題上“陷阱”理論再次背離事實。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原因,史學界基本上有公論:戰爭是西方國家爭奪殖民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兩大軍事集團,正是這種“結盟”的政策把所有西方國家都捲進了戰爭,任何國家都身不由己。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責任完全歸咎於德國是不公正的,兩個集團都應該承擔責任。

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性質完全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世界人民反侵略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則是兩個軍事集團互相廝殺,不存在正義與非正義之分。

有趣的是,實際上英國在那個時候還不是西方人自己說的“現代民主國家”,當時它還沒有走完民主化路程;當時,沒有哪個西方國家完成了向現代“民主”的轉型,所有國家都不是現代意義的“民主國家”。由此我們已經明白,“陷阱”論帶有很強的意識形態色彩,並非“鐵律”,而是一個杜撰的理論。

英國崛起與“修昔底德陷阱”毫無關係

可是在人類歷史的現實中,我們確實看到大國之間的矛盾與衝突有時會發展到相當激烈的程度,最強國家之間經常交惡乃至戰爭。如何處理大國關係,便成為國家的大事。讓我們考察一下英國近幾百年來的處理方式。英國從一個偏遠島國崛起為獨霸世界的頭號強國,得益於它的外交謀略。英國崛起與“修昔底德陷阱”毫無關係,在英國崛起的過程中,它先是挑戰者,後來是守成者;但它從來不受這個“陷阱”的困擾,它的外交謀略幫助它一路破關斬將。

英國的謀略很簡單,可以歸納為三大原則:英國利益至上;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打擊最強國。這三個原則之間的關係是這樣的:在處理與其他國家的關係時,永遠以英國利益為判斷標準,無需考慮意識形態和道德義務;因此,朋友和敵人都依據英國的利益來擇取,一個時期是朋友,另一個時期可以是敵人,利益發生變化了,對他國的關係定位也就發生變化;可是,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最強大的國家是敵人,站在敵人對立面的都是朋友,英國要拉住所有的“朋友”結成同盟,摧毀它的敵人。

幾百年中,英國都遵循這些原則,從而在風雲變幻的世界上立於不敗之地。16世紀西班牙是歐洲最強國,英國聯合其他國家打敗西班牙,自己也成為歐洲強國。17世紀荷蘭稱霸海洋,是最強大的商業國家,英國與其他國家結成同盟打敗荷蘭,把荷蘭的海權奪到自己手裡。

18世紀開始,法國成為英國最強大的對手,為了戰勝法國,英國與法國在世界範圍內打了一百多年仗,這時,荷蘭已經是英國的盟友,而奧地利和普魯士交替成為英國結盟的對象——它們之中誰站在法國一邊,那麼另一個就是英國的盟友。

到19世紀初,英國把所有歐洲國家都糾集起來共同打敗法國,這以後,英國就穩坐世界第一把交椅了,它成了世界第一大強國。此後英國的外交政策,就把矛頭對準所有歐洲國家中最冒尖的那一個,就是“殺老二”,誰當老二就殺誰:19世紀中葉它把矛頭對準俄羅斯,法國是它的盟友;19世紀末德國成了封殺的對象,英國與法、俄結盟,共同對付德國。

簡單回顧英國的外交謀略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處理大國關係時英國很自覺地把矛頭指向歐洲最強國,為此不惜發動戰爭,把對手徹底摧毀。在這裡,看不到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只有外交謀略。然而,英國的外交手腕現在卻被美國完美承襲並且執行了,二戰以後的歷史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二戰結束後短短的幾十年裡,蘇聯、日本、歐盟先後被美國視為對手或潛在的對手,並且以不同的方式被整治下去。

(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

本文發表於北京日報2016年09月05日,原標題為《“修昔底德陷阱”的歷史真相是什麼?》

監製:李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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