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朝大詩人李商隱的無題詩一向難解，而《錦瑟》更是迷中之謎。這首詩本亦無題，後人按慣例以篇首二字命名為《錦瑟》。我們先看看這首七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注：思，平仄兩用，此處用作動詞仄聲。十、蝶、託都是古入聲字，仄聲。
一、獨恨無人作鄭箋 費解的《錦瑟》
對於讀者來說，《錦瑟》大概是最晦澀難解的唐詩之一了，寫”問世間情為何物“的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第十二篇曾經評價道：
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北宋初年，楊億、劉筠、錢惟演等人最愛李商隱，他們刊行了一部《西昆酬唱集》，後世就把李商隱風格的詩稱為“西昆體”。元好問說，大家都喜愛李商隱的詩，可惜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鄭箋：漢代鄭玄箋註《詩經》，以供後人學習。
清朝一代詩宗王士禛也寫過《論詩絕句》評價：
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千秋毛鄭功臣在，尚有彌天釋道安。
獺祭，宋人筆記《楊文公談苑》記載，李商隱因為好用典故，作詩文時需要查找資料尋章摘句，所以眼前總是攤開一堆書，被人笑話是獺祭魚。
彌天釋道安，是指苻秦時的高僧”道安“，這裡藉以指專門寫書解釋李商隱的明代和尚”道源“，王漁洋（王士禛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把他比之為箋解《詩經》的功臣毛公與鄭玄：千秋毛鄭功臣在。不過這個和尚”道源“的文章早就失傳了。
有的人作詩像白居易一樣追求老嫗能解，生怕讀者不明白，常常在詩題之下加一個小序。而李商隱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詩意本來就朦朧難解，不但不寫序，甚至連題目也懶得起。白居易太現實主義，李商隱成了象徵主義詩人，你們........猜去吧。
二、眾說紛紜的《錦瑟》
北宋初年西昆體盛極一時，學習李商隱的詩人眾多，當然解讀李商隱的也不少。關於《錦瑟》一詩有多種解讀
宋人《許彥周詩話》雲：
《古今樂志》雲：‘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其聲有適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詩中四句，狀此四曲也。章子厚曾疑此詩，而趙推官深為說如此。”
許顗字彥周，生活於宋徽宗宣和年間，他解釋說錦瑟是一種樂器，當年李商隱拜入令狐楚門下，曾經聽過令狐家的侍人彈過四種曲子，分別是適、怨、清、和（或者感怨清和），許顗認為《錦瑟》詩中的四句應該是描摹的這四支曲子。這種說法，在《緗素雜記》中也被記載為蘇東坡的解釋。
明朝的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許顗說的不錯，不過不解釋倒還好，解釋清楚了反而索然無味：
中二聯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
又有人說這首詩不是李商隱記錄在令狐楚家的回憶，而是寫的閨情：
此詩自是閨情，恐不泥在錦瑟耳。《批點唐音》：
宋劉攽《中山詩話》說你們都不明白，我告訴您們吧，錦瑟是人，是令狐楚家裡的婢女。宋計有功《唐詩紀事》直接說錦瑟是令狐楚的妾。
李商隱有《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中山詩話》
明胡震亨《唐音癸籤》說，把錦瑟當作樂器來解釋太愚蠢，認為是令狐家的一個歌女也不對。這是李商隱的情詩中的一個意象而已，其作品借詩中兩個字做題目的很多，不僅僅是錦瑟。
以錦瑟為真瑟者痴。以為令狐楚青衣，以為商隱莊事楚，狎綯，必綯青衣，亦痴。商隱情詩，借詩中兩字為題者盡多，不獨《錦瑟》。
還有一派人說，都不對，李商隱這首詩是悼亡心愛之人：
朱彝尊曰：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託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絃，一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絃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胡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只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意其人必婉然多病，故云然也。《李義山詩集輯評》
三、錦瑟到底是什麼？
有的說是樂器，有的說是人，而且什麼人還分了三種，活人有兩種：婢女或者姬妾，還有一種託物起興，用來悼念逝去的一個姑娘，而且把年齡也推算出來了：25歲。
至於錦瑟到底是什麼，眾說紛紜之中，我們也不必較真去分辨。學詩人要注意的是朱彝尊的一句話：
因而託物起興也。
這裡說錦瑟是用來起興的物，即詩中的一個意象。 無論是胡蝶、杜鵑，還是珠有淚，還是玉生煙，我們需要注意的是詩中的這些意象：
錦瑟、弦、柱、莊生、曉夢、蝴蝶、望帝、春心、杜鵑、滄海、月、珠、淚，藍田、日、玉、煙。李商隱是在使用這些密集的意象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
至於這份情感是什麼，也許詩人當初寫的時候，就希望造成後人的猜疑，你以為是什麼就是什麼。
最後還有一種說法是李商隱並不是在寫人、也不是在寫情感，而是在寫"詩"，這是什麼意思呢？
四、錢鍾書先生認為《錦瑟》是李商隱詩集的自序
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錦瑟》一篇，古來箋釋紛如。……多以為影射身世。
何焯因宋本《義山集》舊次，《錦瑟》冠首，解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見《柳南隨筆》卷三，《何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捲上》記此為程湘衡說)；視他說之瓜蔓牽引、風影比附者，最為省淨。
錢鍾書先生說”李商隱《錦瑟》一篇，古來箋釋紛如“，大多數呢，認為是映射自己的身世。其中清朝的何焯引起錢先生的注意，據說何焯見過宋本的《義山集》，錦瑟這首詩放在來卷首，何焯認為是李商隱自傷身世：
何焯曰：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又：感年華之易邁，借錦瑟以發端。“思華年”三字，一篇之骨。《李義山詩集輯評》
但是錢先生有自己的理解：
竊採其旨而疏通之。自題其詩，開宗明義，略同編集之自序。拈錦瑟發興，猶杜甫《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 ，新詩近玉琴 ”，錦瑟玉琴，殊堪連類。
錢鍾書認為，錦瑟放在李商隱的詩集卷首，其實相當於一篇自序。用錦瑟來“發興”就像杜甫的《西閣》”新詩近玉琴 ”之說，錢先生認為《錦瑟》其實李商隱評價自己的“詩”，錦瑟玉琴，都是用來代指“詩作”，所以放在了《義山集》的卷首。
五、錢鍾書的詮釋
1、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錢先生評價道：
首二句言華年已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 ，開卷歷歷。錢鍾書《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
前兩句說我李商隱華年漸漸逝去，但是我的詩篇保留了下來，我畢生的心力，歡樂與悲哀，清、和、適、怨，打開我的詩集歷歷在目。
2、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形象思維”
此一聯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飛蝶徵莊生之逸興，啼鵑見望帝之沉哀，均義歸比興，無取直白。舉事宣心，故“託”；旨隱詞娩，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紀以還，法國德國心理學常語所謂“形象思維”，以“蝶”與“鵑”等外物形象體示“夢”與“心”之衷曲情思。錢鍾書《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
這一聯沒有其他意思，是李商隱總結的作詩手法，“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就是把抽象用具體的意象表達出來。例如莊周的逸興用能看到摸到的”蝴蝶“、望帝的哀傷用”啼鵑“來表達。所以用了一個”託“字、一個”迷“字。這就是法國德國人的“形象思維”，用具體的”形象“來表示抽象的”感情“
3、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一聯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如司空圖所形容之《詩品》。《博物志》卷九《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載鮫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化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暖玉生煙”，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堅冷。
蓋喻己詩雖琢煉精瑩，而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凋繪奪情、工巧傷氣之作。若後世所謂“昆體” ，非不珠光玉色，而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以“形象”體示抽象之詩品也。錢鍾書《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
錢先生說，珠淚、玉煙都是用具體的”形象“來表示李商隱抽象的詩的品質。而“珠有淚”、“暖玉生煙”的用法，更加體現了李商隱高超的駕馭意象來表達情感的才力。
4、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兩句寫的是自己的感嘆，平生歡戚，歷歷在目，這些詩中所記錄的情感只剩下了記憶，不覺華年已經逝去，在努力地回憶中，似乎越來越模糊...
有喜歡寫詩作文的朋友，看看自己十年前、幾十年前的文字，一定會有這種感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結束語 關於形象思維
錢先生關於李商隱《錦瑟》的解讀，很難說正確與否，但是錢先生清晰地講述了李商隱或者說唐朝詩人的作詩方法：用”形象思維“來表達情感。就是在使用多用具體的意象說話，而不是用講道理或者抽象的概念來說話。
”形象思維“雖然是舶來品，但是我們老祖宗早就開始實踐了，除了這些優秀的唐詩宋詞外，我們的文學理論也使用”形象思維“的方式來表達抽象的概念。
司空圖《 二十四詩品》中24個抽象概念詞都用形象來表達。例如”纖穠“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
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錢鍾書這些民國時期的大師，即受到西方新文化的教育，也經歷過系統嚴格的傳統教育，因此他們的文學作品或者理論研究，常常中西結合貫通。年少是看過陳道明葛優演的電視劇《圍城》，以為錢先生就是一個小說家，後來才知道錢先生學問如海、著述如山。
老街在多年以前錢先生的祭日曾經寫過一首小詩，《祭錢鍾書》：
管窺錐指自成編，煙海蒼茫罩九天 。直面沉浮猶戲謔，恣情臧否恁狂癲 。
中西交錯通幽徑，今古相承賞妙椽 。可嘆中書君去後，不知學問只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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