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作家(二)心水李碧华·中:《青蛇》与《秦俑》

说到吃,李碧华还有一篇小说《饺子》。在这个小说中,从大陆到香港的黄月媚专做富家太太的生意。她从曾经工作过的一家深圳医院取得人工流产的胚胎,盛在饭盒里躲过香港海关检查,然后包进饺子里,用来使富家太太们重回青春。艾菁菁和富家子弟李世杰结婚十五年而没有生产,担心失去丈夫宠爱的艾菁菁找到黄月媚品尝这种神奇而昂贵的饺子,这就是小说的开篇。和《潮州巷》一样,食物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这种阴森森的力量难以科学解释而近似于巫术,故事玄奇仿佛街谈巷尾的八卦。此外,她还写了《寻找蛋挞》,其主人公是一位喜好蛋挞的手模。

(三)

很多人都看过《新白娘子传奇》,看了电视剧之后再读李碧华的《青蛇》,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因为这二者的底本大约都是民国年间所谓“梦花馆主”所作的《寓言讽世说都前后白蛇传》。1992年底,《新白娘子传奇》播出,1993年底,《青蛇》上映,把这两年都变成了蛇年。

岭南作家(二)心水李碧华·中:《青蛇》与《秦俑》

与各个版本的《白蛇传》都将白蛇作为中心人物不同,在李碧华的《青蛇》中,破天荒地将小青作为表现对象,小青的经历、小青的思维、小青的视角,这也是这篇小说得名的缘由。小青的身份不止是白素贞的妹妹,而且是白素贞的情人乃至情敌,是许仙的恋爱对象,也是许仙的仇恨者。白素贞、小青和许仙之间原本清晰的身份关系在小说中被拓展、深化、互相纠缠,小青的不同身份转换、跳接,推动了小说情节的不断发展。

小说中的小青,其心理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她从最开始的混沌状态,思维愈来愈复杂,情感愈来愈丰富,从对白素贞的简单依恋,到自我意识逐渐清晰,从而产生对男性的渴望。换句话说,小青的心理意识从童年时期到了青春期,并有了朦胧的情欲。由于生活空间相对狭小,阅历相对浅薄,她的这种初生的情欲对象很自然地落到了姐姐的丈夫许仙身上。李碧华在小说中发挥了她在情感描写(尤其是畸恋)上的特长,把白素贞的患得患失、小青的懵懂耿直、许仙的怯懦狡诈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小说发展到高潮时。李碧华异想天开地让小青杀死了许仙: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岭南作家(二)心水李碧华·中:《青蛇》与《秦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各个版本的白蛇传中唯一一个被小青刺死的许仙,奇怪的是这样的设计却并不会让读者感到冲击,仿佛许仙本就该死。它突破了中国传统的团圆式结局,把作为感情忠贞代名词的许仙变成了奸猾可憎之人,恰应了李碧华小说的主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女人又小心眼又狠,爱情统统靠不住。

李碧华曾经声称“写作人都是独立个体户,我不愿意像谁”,但当我们读到下面一段的时候,明显能看出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调调,这大约是李碧华向张爱玲的致敬,或者是李碧华与张爱玲心有戚戚焉:“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相对于张爱玲所说的朱砂痣、蚊子血,李碧华的这一段写得稍微用力过猛,不如张爱玲的笔力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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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中,有一个地方似还可以讨论。南宋淳熙年间流行的喝茶方式是什么?小说里说唐代喝茶用煎煮法,到了本朝改为泡饮法,小青泡的是头春龙井。在我印象里,南宋时期泡饮法并不流行,这时期大约还是喝的团茶。

《青蛇》如果终结于白素贞永镇雷峰塔,大约也是可以的。不过李碧华又将时间线拉长到现代,加上了一个以革命小将许士林为首的红W兵们挖倒雷峰塔、无意中释放了白素贞的尾巴。这是一个李碧华式的轮回式结尾,世事兜兜转转,最终还会回到当初的天意之内。这寥寥几笔的结尾就其气质而言,我个人以为与前面的大篇幅不大合流,是李碧华在趁机对大陆层出不穷的运动表示态度。不过就整篇小说来看,它突然改换了场景,使小说具有了一层“反思气”,从而有了讽喻现实的意义。白素贞经历了许仙之难,却仍然决定改换为当代形容,再去撩拨男人,而小青重施故技,非得去和姐姐相争,“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给了小说一个未结束的开放式结尾,激起人的无穷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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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兜兜转转,这种思路常见于李碧华的作品中,使人感到“宿命”长长地笼罩在她笔下的人物身上,比如《秦俑》《胭脂扣》《潘金莲之前世今生》,都是例子。《秦俑》这部小说很让人想起香港导演唐季礼2005年出品的《神话》,《神话》讲述的秦朝大将军蒙毅在千年之后转生,完成与秦朝玉漱公主约定的故事。《神话》中不死药、秦始皇陵、爱情、轮回等元素有没有受到李碧华《秦俑》的影响,不好说,我倾向于《神话》是奠基于《秦俑》之上的。李碧华在《秦俑》中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神怪玄异的故事。秦始皇为求不死,命方士炼制仙丹,令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往海上寻找仙岛。冬儿姑娘是所征召的童女中的一位,郎中令蒙天放救下欲自杀的冬儿,两人发生恋情,冬儿窃得徐福秘密炼成的仙丹,在出发时不顾一切跳下楼船来,不愿与蒙天放分离。蒙天放护住冬儿,宁愿与冬儿同死。秦始皇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蒙天放被泥封活埋。在临死之际,冬儿把偷来的九转金丹以口渡入蒙天放腹中,两千多年后,冬儿的转世之身又跟着一群盗墓贼在地宫中与从封闭状态复活的蒙天放相遇,开启了一段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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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天的目光来看,创作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这部《秦俑》无异于一次“穿越”。金丹使蒙天放的时间凝固了,他在两千多年后重新回到世间,对秦代历史的熟稔与各种新事物产生的迷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产生了新新鲜鲜的趣味。这种写法在古代的传奇、话本中想必是不少见的,因此倒不能说是独创。不过再回顾香港八九十年代的文学创作,我私心里倒很愿意把《秦俑》和黄易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创作的《寻秦记》视为今天穿越小说的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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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想法无疑有些玄奇怪诞,但这却又是李碧华作品中的传统文化内核,因为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正蕴含在中国古代的千百年文化之中,李碧华的文学作品里塑造出浓郁、纯净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如果考虑到她的“传统型大户人家”的身世,大概就能知道这种因果轮回的思想从何而来了。如果说西方文化受到了《圣经》的影响——上帝创造世界,世界最终走向末日审判——而形成了一种线性直进式的世界观,那么人生轮回往复则是农耕社会神话所引起的一种循环式世界观。在循环式的世界中,四时流转代序,一个春夏秋冬接着另一个春夏秋冬,历史并不是一往无前,一个时代取代一个时代,而是绕着一个永恒的固定点往复转动,太阳每天不是新的,而是先一个太阳的重演。相应地,人生也是不断地轮回,人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换个名字,换个皮囊,重新再来。这种挣不脱的宿命论、循环论似乎有些消极,但挣扎的过程,不就是人的生活意义吗?《潘金莲的前世今生》那个不肯喝下孟婆汤的潘金莲,因为“爱煞”、“恨煞”武松,秉着“我要报仇”的信念转世成为单玉莲,在动荡的年代里颠沛流离,年少时在舞蹈学院被院长强bao,因此被逐出学院后在工厂里恰恰遇到了武松转世的武龙,心生爱慕后送了一双厂里的球鞋,被揭发后流落惠州,不意又遇见了在香港元朗开“馨香”饼店的武大郎转世武汝大,她重复了前生的故事嫁给了武汝大,没想到武龙竟然是武汝大的同村兄弟,被武汝大喊来专为单玉莲开车。经过一系列离奇的事件之后,武龙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死于单玉莲之手,冥冥之中完成了她的报仇愿望。

“奇”是李碧华小说的突出特点,情节总在出其不意之处拐个弯,这个弯自然而然,与前情丝丝入扣,李碧华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把痴情之伤叙述得不急不缓又妙到毫巅。读她的小说,恰如同读一首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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