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京戲和演京戲的孩子

冰心

冰心,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 ,中國民主促進會(民進)成員。中國詩人,現代作家、翻譯家、兒童文學作家、社會活動家、散文家。代表作品《繁星·春水》《寄小讀者》 《小桔燈》等。

 我從小就喜歡看戲,雖然我不懂戲,而且看戲的次數也不多。我的看戲是這樣開頭的:我小時候住在天連海、海連天的一個寂靜的山角——煙臺東山,因為沒有遊伴,看書的時候就很多,我七歲就開始看《三國演義》。那時沒有什麼兒童讀物,只好反覆地看那幾部熟悉的書,如《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把書中人物記得逼真,故事也記得爛熟。

 有一次,父親的一位朋友請我們到煙臺市去看戲,從一個久住山溝的孩子看來,上市是一件多麼大的事啊!這次看戲,給我的印象極深。我還記得這座戲園叫做“群仙茶園”,那天正好是演全本《三國志》,從“群英會”“草船借箭”起,到“華容道”止,正是《三國演義》中最精彩最熱鬧的一段!看到我所熟悉所喜愛的人物,一個個冠帶儼然地走上臺來,我真是喜歡極了。我整整地伏在欄杆上站了幾個鐘頭,父親從後面拍我肩頭和我說話,我也顧不得回答。

冰心:京戲和演京戲的孩子

馬連良、葉盛蘭之《群英會》 

 從那時起,我深深地愛上了京戲,從不肯輕易放過那一年只有一兩次的看戲機會,因為只有在戲臺上,我才看得見我的老朋友諸葛亮、孫悟空和林沖。 

十二歲的時候,我來到了京劇發源地的北京。我們的房東祈老太太是個戲迷,一星期要“聽”一兩次戲,她也常常邀我母親去,母親體弱不能久坐,就讓我代去。

我第一次在北京看戲的印象也很深。這座戲園是東安市場的吉祥戲園,那時“堂客”坐在樓上,“官客”坐在樓下,滿池子裡飛遞著熱手巾把,茶桌上還擺著瓜子、蜜餞一類的東西;這天的大軸子戲是梅蘭芳先生和王鳳卿先生的《汾河灣》,連我這麼一個不懂得戲的孩子,回家去也會報告說:“今天的《汾河灣》真是好極了!”

冰心:京戲和演京戲的孩子

梅蘭芳、王鳳卿之《汾河灣》

以後我就上學了,一年也不定會看上兩次戲,但是我對於京劇的興趣一直不減。我尋找著看關於京劇的筆記書籍,和每天日報上的“戲碼”和評論文章。從這些文字裡我知道了關於京劇傳統和演員生活的一些東西。

二十年前,焦菊隱先生在北京辦戲曲學校,我有時也到吉祥戲園去看學生們公演。我十分欣賞孩子的戲!他們精神大,勁頭足,連跑龍套的也不鬆懈。而且,無論什麼樣的人物,小一號的總顯得特別有趣。粗莽的小張飛,頭臉很大,而兩隻手卻很小,小嘴裡發出哇呀呀的叫喊,實在是嫵媚可愛。

多少年來,我總想望去訪問一個戲曲學校,看看孩子們生活和學習的情況。到了今年七月三日,我才有機會參觀了北京市戲曲學校,素願得償,心裡高興得很。

我們的車子在北京市戲曲學校門內一座大樓前停下。在等待負責同志的時候,我抬頭看見甬道牆上的壁報,和走進走出的帶著紅領巾的孩子,簡直覺不出是在一個戲曲專業的學校裡。等到洪教務長來了,說郝校長正在給一年級學生考試呢,問我們到那邊去看看好不好?我們當然願意了。走出這座樓又走向另一座大房子,遠遠就聽見了胡琴和鑼鼓聲,“戲劇”的氣氛漸漸地濃郁了。

這是本校的排演場,臺上有一年級的學生們在“彩排”,臺下坐著兩排老師在給他們“鑑定”。迎上前來的是一位面色紅潤精神矍鑠的老者,他就是二十幾年前我看過的和楊小樓先生合演《連環套》的郝壽臣先生,真是久仰了!

冰心:京戲和演京戲的孩子

郝壽臣、郭春山之《醉打山門》

我輕輕地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郝老先生立刻又轉過去全神貫注地望著臺上。臺上有四個十一二歲的學生,正在表演著《大保國》,徐延昭和楊波在李豔妃面前和李良展開了尖銳的鬥爭。郝老先生的嘴唇不住地在動,似乎在一字一句地帶著他們無聲地唱,一把摺扇不住地在膝頭上敲著板眼,那種專心、認真、親切的態度使人感動,使人起敬。

旁聽完一出《大保國》,我們出去參觀校舍。原來的校舍只是一座廟宇式的四合院。門外就是梨園公墓,據說楊小樓、金秀山先生等都葬在此地,現在已經遷走了。這所學校的前身,叫做藝培學校,本來是京劇公會在一九五二年創辦的。董事長梅蘭芳先生和郝壽臣、蕭長華先生等義演籌款,募集五千多元,招了幾十個學生,百分之四十是演員的子弟。那時只有業務教員,沒有文化教員,因為經費不足的關係,學生有的學到四個月,就上臺演出,以收入來彌補用度。

黨對於廣大人民所熱愛的京劇演員的培養是一貫重視的,政府接辦了這所學校以後,校舍擴充了,教員增加了,現在學生是半日學業務,半日學文化,和正規的學校大同小異。現在有一、四、七年級三班,共有學生一百七十多人,適齡的學生裡面,有百分之八十的紅領巾。今年的畢業班有演員六十二名,其餘的是音樂生,他們將分插在梅、荀、尚三個劇團裡去,聽說梅先生他們已經來選過徒弟了。

我們又走進一處體育館模樣的建築,裡面有些學生正在很厚的絨墊子上翻跟斗,傳傢伙(打出手)。他們都只有十一二歲到十三四歲,臉上紅撲撲,笑嘻嘻地。

最後,我們在一間辦公室裡,和幾個八年級的學生會見。這幾個男女青年都在二十歲以下,最小的才有十七歲。我們談得很親切,很熱烈。他們中間有的是演員的子弟,對京劇有著天然的愛好;有的是從小喜歡京劇,像學花旦的巴金陵說:“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喜愛歌舞,尤其喜愛京劇。這學校招考的時候,我就報名來了。我母親怕學戲會捱打,不讓我來。經過三個月的試學,證明是沒有體罰的,家裡才答應了。”

他們還談到在學習中間也有不少的矛盾,不少的困難,但都在老師的教導和自己的努力之下克服了。比如學老旦的王曉臨,本來是不喜歡演老旦的。她笑著說:“乍分配我學老旦的時候,我心裡真不願意,那時我自己就喜歡搽粉戴花的角色。後來老師說我的嗓子是適宜於唱老旦的,我信任我們經驗豐富的老師,就沉下氣去,好好地學,現在我——真是喜歡這種角色了!”

他們的努力是成功的。我在第二天的夜裡看到了他們的演出,有幾個和我們見面的學生,這夜都在臺上,如《蘆花蕩》裡扮周瑜的林懋榮,《刺蚌》裡扮廉錦楓的李玉芙,《黃鶴樓》裡扮劉備的張學津。想起他們在臺下的神情,對於他們臺上的表演,感到格外欣賞。王曉臨扮的是《罷宴》裡寇準的乳母劉媽媽,對於劇中人的性格和身份都能刻劃入微,臉上有戲,嗓子也好。

這場演出是有成績的,臺下沒有空座,門外還擠滿了人;觀眾對於這班小演員,是喜愛的,一句好的唱腔,幾個緊連的跟斗,都會得到欣賞和鼓勵的掌聲。京劇是廣大人民所最喜聞樂見的民族藝術形式之一,京劇的演員們也永遠受著群眾的欽慕與關懷。但是誰不知道解放前的演員們所過的苦難的日子?巴金陵的母親的顧慮,不是無因的。從前孩子學戲,要受多少的打罵和折磨?藝成名立了,萬惡的舊社會,又千方百計地把他們迫上屈辱和墮落的道路。

毛澤東時代的小演員們是幸福的,他們像光天化日之下的欣欣向榮的花朵。我希望他們不辜負黨和人民對他們的愛護和關懷,珍惜自己和平幸福的環境,在名師指導之下,不斷自覺地勤修苦練,學好本領,把我們歷史上生動的生活和鬥爭的故事,以及人民所喜愛所熟悉的人物形象,在舞臺上更集中突出、強烈鮮明地表現出來。

(《北京日報》1959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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