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人大常委鄭功成:現在必須有魄力調整利益格局

原標題:鄭功成:單靠增量變革已過時,現在必須有魄力調整利益格局

全国人大常委郑功成:现在必须有魄力调整利益格局

本期嘉賓:鄭功成,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慈善法基本解決了行善的障礙

《中國慈善家》:你曾表示,慈善法的頒佈意味著中國慈善事業將進入黃金髮展時代。這是個預判,而且隱含一個前提假設—慈善法能夠有效施行,否則命題不成立。理論上,任何一部法律的效力都有可能落空。你對慈善法的信心來自哪裡?

鄭功成:一方面,慈善法確確實實解決了一些關鍵問題。比如直接登記,我覺得這是慈善法的一個重要貢獻。根據這部法律,新的慈善組織註冊更加便捷,原來一些以工商形式登記的慈善組織可以返璞歸真。還有一些寄生在合法慈善組織或社會組織中的專項基金,也可以轉化為獨立的慈善組織。慈善法還將社會服務組織納入其中,並專門設置慈善服務一章,這適應了慈善組織發展形態的擴展。將來的慈善組織,更多的應當是服務型的慈善組織,有些民非會認定為慈善組織。現有的一些公辦養老機構、福利機構都有可能民營化、社會化,從而也可能向慈善組織轉化。從這幾個方面判斷,慈善法實施後,慈善組織將如雨後春筍。我估計,未來兩三年,慈善組織可能會在數量上大增,這當然是黃金時代的一個標誌。

第二,慈善法起到了定紛止爭的作用,為客觀評價和判斷慈善事業提供了一個基本依據,這有利於營造慈善事業成長的社會氛圍。以前沒有法定的評價標準,大家覺得慈善組織很神秘,期望它是非常道德的“活雷鋒”。前幾年,郭美美事件把百年老會—中國紅十字會“打”趴了。我不是說紅十字會就完全沒有問題,但其百年來所做的好事、善事更是多得數不勝數,對這樣一個公益型組織當然可以批評、可以監督、可以幫助其做得更好,但確實不應該打倒,這對整個社會沒有好處。

當年對紅十字會等組織的質疑,主要是公眾認為其透明度不夠,但這類組織的透明度到底如何要求又缺乏法律依據。現在,慈善法提供了標準,信息公開一章就明確規定了哪些信息必須公開、哪些信息不能公開,為透明度的評估提供了依據。再如慈善組織的管理成本,法律也給出了依據,承認做慈善需要成本,可以提取管理費用,並分類提供了一般標準與例外規制等。這些法定的、客觀的評價標準,將有助於公眾對慈善的認知迴歸客觀,理性地判斷慈善組織和慈善行為,不像過去總是懷疑、質疑。

第三,慈善法規制了那些不規範的慈善活動和慈善行為。比方說網絡,現在什麼人都可以在網上發起募捐,看起來是一片繁榮,但實際上泥沙俱下,不時也會發生愛心被沾汙的個案,這對愛心人士是一種極大的傷害,不利於更有效地調動民間慈善資源。有了法律規制之後,網絡還是發展慈善事業很重要的途徑,但不可以任意募捐,而是鼓勵合法的慈善組織依法開展網絡募捐行為,從而使網絡成為慈善事業健康發展的重要途徑。

還有慈善信託,我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並最終獲得大家的共識,才在慈善法裡面寫上這麼一章,這為家族慈善事業掃清了法律的障礙,為下一步慈善信託落地提供了更加清晰的法律依據。還有允許企業捐贈的稅收減免可以三年結轉,將有利於企業的大額捐贈。

總而言之,慈善法基本上解決了行善的障礙,提供了客觀的評價標準,再加上政府監管,整個慈善事業的公信力會提升,這都是法律帶來的效果。除了法律之外,中國經濟繁榮、民間資本豐厚也是有利條件,政府對慈善事業愈加重視,希望慈善事業能夠幫助政府分憂,也是很強的推動力。

《中國慈善家》:政府至少不再設置太多障礙了。

鄭功成:再一個就是社會保障體系建設也需要發展慈善事業。法定的社會保障跟民間慈善事業的融合越來越明顯。慈善事業不光要在社會救助方面發揮作用,更重要的是在社會服務方面。社會保險制度現在基本上已經實現全覆蓋,社會救助制度也差不多快完善了,我敢斷定,“十三五”期間,社會福利事業會提到很重要的層面。政府推動社會福利事業,最終要落腳到民間的福利機構。按照慈善法的意圖,政府資源可以跟民間資源融合,這會提升整個慈善事業的地位,也更有利於調動民間資源。綜上,對慈善法實施後的慈善事業完全可以做出樂觀的判斷。

《中國慈善家》:慈善法草案出臺時,業內的聲音兩極分化。有抱怨者說,慈善法對慈善力量的定位,就是政府力量的補充,強調志願服務、捐贈、補充社保等,卻對賦權和政策倡導避而不談。你怎麼看?

鄭功成:我感覺,慈善法出來之後,主流聲音還是歡迎和讚賞,這表明立法質量是比較高的。同時,我認為,對法律的評價要稍微客觀、理性、變通一點,它總有一個不斷成長與完善的過程。

慈善法有個別地方我也不滿意。比如慈善信託這一塊,在草案起草過程中就有人不主張將它寫入慈善法,經過爭取,一審稿中專列一章,二審又拿下來,最終仍設了一章,但還是沒有解決慈善信託所有的問題,可以說並不十分令我滿意。但對法律不能簡單地這樣來評價,因為任何一點立法的進步都是它的價值所在,現在這個結果至少發出了清晰的信號,並且必定會有進一步的行動來讓其發揮作用。所以說,我要為它鼓掌。

我們專門論證慈善服務在法律中應當專列一章,現在法律也寫了一章,這意味著未來慈善服務機構將得到大發展。這些都是此次立法的重大進步。因此,你可以說慈善法還不太完美,但它確實是慈善法制建設的巨大進步。

世界上有哪部法律一開始就是完美的呢?我記得現代社會保障制度起源國德國最早制定的是醫療保險法,120多年來已經修訂近80次了。因此,在當前的背景下,慈善法可以說是慈善領域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立法,這個評價並不為過。

《中國慈善家》:慈善法今年九月份正式施行,但它的很多條款只是原則性規定,具體細則還得靠各個部門出臺配套的政策文件。也就是說,這半年的過渡期直接關係到慈善法是否能夠有效施行。當前,慈善事業哪些問題急需在配套政策中得到回應,甚至解決?

鄭功成:慈善法並不能解決慈善事業發展中的所有問題,還有一些問題有待於行政法規和相關的政策來解決。這裡主要有兩種情形:一種情形,是法律中明確授權國務院及民政部門制訂配套政策的,應該在慈善法實施之前出臺具體細則,否則,法律的一些規定無法落實;第二種情形是法律中的一些原則性規定,也需要具體政策儘快出臺。

舉個例子,慈善法規定:國家對開展扶貧濟困的慈善活動,實行特殊的優惠政策。原來的草案是採取特殊的稅收優惠政策,後來把稅收兩個字拿掉,變成特殊的優惠政策。這就是原則性規定。如何特殊?應該有具體政策支撐,這條規定才能夠落到實處。原則性規定的配套政策,希望在今年9月1日前能夠出臺,而明確的授權性條款更應該與慈善法同步實施,包括慈善組織的認定、登記等等。

全国人大常委郑功成:现在必须有魄力调整利益格局

民政部門被賦予更多權力後要嚴守邊界

《中國慈善家》:慈善法出臺,民政部門的權力更多。與權力對應的是責任,民政部需要有哪些作為?

鄭功成:慈善法跟以往的立法有所不同,明確規定這部法律的執法部門就是民政部門,我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工作了十多年,參與了這期間所有法律的制定,這一部算是比較罕見。剛開始也有很多人說,財政、稅務、海關都應該寫在裡面,實際上都沒明確寫出來,明確的監督管理部門就是民政部門。為什麼?因為其他部門行使的監管職責不是慈善法授予的,而是有關財政、稅收、海關等法律授予的權力。因此,慈善法現在強調的是,授權民政部全面監管慈善事業和慈善活動,這是非常清楚的。

現在講的慈善監管跟以往還不一樣,要轉變觀念。過去更多強調的是監督慈善組織,現在更多強調的是監督慈善活動。比如宗教部門過去只管登記資料,不管真假,現在是要監管整個慈善活動,包括慈善組織的慈善活動,和非慈善組織的自然人、法人的慈善活動。它是全面的。

再一個變化,慈善法賦予了民政部門更多的權力,比如它甚至可以查某個銀行賬戶。賦予監管部門必要的執法手段和權威,有利於管理整個慈善事務。

《中國慈善家》:改變了過去九龍治水的局面。

鄭功成:一部門主管,全方位監管,多種手段並用,這是我對慈善法中監督體制的理解。監管部門被賦予全權的同時,也要承擔全責。民政部門要承擔責任,還得下很大的功夫。首先,要儘快打造稱職的監管隊伍,理順監管機制。民政部門內部也是多條管理的,民間局、社會福利與慈善司、社會工作司、救災司、救助司等,要儘快明確各自的監管職責。如果不能自上而下地理清楚,下面操作起來就可能亂套。另外後續還要有相應的監管手段。

此外,還要高度重視行業自律和第三方評估,藉助社會力量,構建立體型的監管體制,才能滿足慈善事業健康持續發展的需要。

《中國慈善家》:民政部門被賦予更多權力之後,面臨另外一個問題—不應該做什麼?

鄭功成:法治社會里,公權力機關要記住兩句話:法有規定必須為,法無授權不可為。慈善法裡規定民政部要做的,那就必須做;沒有規定的,都不能做。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慈善法規定了監督部門哪些該做,這是權力邊界,也是責任邊界。如果監管機構不完善,執法都很困難,法律規定其必須為的都為不了,就會失職。我們希望民政部門依法行使職權,依法履行職責。

對民間來講,法有禁止不可為,法無規定即可為。慈善組織和其他組織、自然人都要知道,慈善法明確禁止的不可為有哪些,以免出現違法行為。

全国人大常委郑功成:现在必须有魄力调整利益格局

社會保障體制改革需破除路徑依賴

《中國慈善家》:現在社會對慈善法的關注點主要還聚焦在募捐資格、稅收優惠和慈善信託等方面,但慈善法的作用是不是被低估了?其實它還可以推動社會治理模式創新。

鄭功成:你講得很對,如果只看到慈善法在慈善領域發揮作用,確實有些低估它了。慈善法對社會結構所產生的影響,就是促進社會自治,改良社會結構和社會氛圍。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慈善法為公民參與社會治理提供了一條十分重要的、良性的途徑。人們參與慈善事業,參與慈善組織,參與志願服務,就是參與社會治理。

《中國慈善家》:2014年的“兩會”,你在解讀政府工作報告時說,新的社會治理格局可能會在該年形成。你現在是否還堅持當初的判斷?

鄭功成:我的判斷傾向樂觀,並沒有落空。包括2014年國務院出臺的《促進慈善事業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其實已經有很多突破了。與之相關的,像養老服務體現出人本精神,實際上我們的社會正在發生越來越深刻的變化。

《中國慈善家》:十八大之後,我們經常提全面深化改革。你之前提到,如果全面深化改革出現失誤,或者重大失誤,現行的社會保障體制可能會成為激化社會矛盾的導火索。為什麼?

鄭功成:社會保障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創造起點公平、維護過程公平、縮小結果的不公平,否則,就可能變成製造或者惡化社會矛盾的導火索。在社會財富的初次分配中,按生產要素分配是常識,哪個要素的貢獻大,就可以多分配一點,因此,初次分配的結果當然是收入差距。社會保障是再分配,如果繼續放大初次分配的差距,整個社會就沒有公平可言。社會保障當中的不公,是最容易激起社會矛盾和社會動盪的,最近幾年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如養老金制度,機關事業單位與企業長期實行雙軌制,就招致了企業退休人員的強烈不滿。

如果一個創造公平的制度,不能有效地促進公平,這比不要這個制度可能還糟糕。我近年來常常強調一句話:失範的市場經濟,甚至比計劃經濟更邪惡。因為計劃經濟還能放大人性好的一面,遏制惡的一面,而市場經濟如果不能控制惡,就會把惡放出來,那不更邪惡嗎?因此,我們搞市場經濟改革,必須強化法律規範,遵循市場規則。

《中國慈善家》:提到轉型和改革,往往會提到一個詞:路徑依賴。有人說,中國的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都需要應對路徑依賴的挑戰。那麼,社會保障體制改革是否也面臨這個問題?

鄭功成:今天的社會保障改革面臨雙重挑戰。舊有的改革任務還沒有完成,比如部門分割的管理體制到現在還未有效地整合,同時,以往三十多年改革中的不足或者不成熟,也形成了今天的利益失衡格局,產生新的路徑依賴。老的路徑依賴還沒有完全消除,新的利益失衡格局又形成了,因此,今天的改革,實際上較之前更為艱難。

《中國慈善家》:面對盤根錯節的利益格局,增量變革的方法越來越被熱捧。

鄭功成:依靠做大蛋糕來解決社會問題是許多人認同的取向,也是過去多年來的取向。然而,做大蛋糕有助於解決各種社會問題,但不能自動地解決社會問題,特別是社會公正問題。實踐已經證明,增量改革解決了許多問題,但不能解決全部問題。特別是近30年來鼓勵部分人先富起來、鼓勵部分地區先發展起來的取向,已經造成了利益失衡的格局。結構已經失衡了,如果再沿用老的辦法,必然進一步失衡。

以財政收入為例,今年的財政收入增長了10%,如果不對既有結構做出調整,只能在10%的增長性收入中做文章,那麼,依照慣性或者路徑依賴,增長的10%事實上也要照顧到原有的結構,從而使用來解決現實問題的財政收入實際上必定小於10%。因此,增量改革已經不能解決問題。

我認為,單純依靠增量改革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必須要調整現有的結構,把失衡的結構逐步矯正過來。光指望增量改革,根本不可能解決發展的差距問題或失衡問題,必須是存量改革和增量改革同時並進,甚至將關注點更多放在存量改革、結構調整方面。

《中國慈善家》:存量改革更難。

鄭功成:當然難,失衡的利益格局已經形成了,調結構就是要動利益格局。

《中國慈善家》:這得依賴頂層設計。

鄭功成:頂層設計異常重要,它決定了目標與方向,還直接影響著路徑。如果目標是明確的,方向是正確的,即使速度慢一點,也一定會進步。這就需要依靠科學的頂層設計,還要有政治魄力,因為這個絕對是要觸動既得利益階層的,包括權貴與精英的既得利益。

《中國慈善家》:觀念和利益是改革的一體兩面。在建立現代化的社會保障體制過程中,是否還存在一些比較混亂的觀念?比如你一直反對多繳多得的原則。

鄭功成:任何制度都有特定的使命和目標,比如說市場機制追求財富增長。社會保障是什麼?是基於社會公正、追求社會公正的制度安排,其卓越功能不是多繳多得,而是互助共濟,是以群體的力量來化解個體的風險,並給所有人提供穩定、安全的預期。

比如說,醫療保險、工傷保險、失業保險,人們繳費換來的是一種安全感,是當保險約定的事件發生時能夠有所依靠,如健康者分擔疾患者的風險,在崗者分擔失業者的風險,職業安全者分擔職業受傷者的風險,等等。社會養老保險也是一樣,無論多長壽都有一種經濟來源保障,而不是在崗時工資水平的簡單延續。否則,它就不是社會保障,而是商業保險。因此,我更加強調社會保障要的不是市場買賣,而是社會公正;不是個人自負其責,而是互助共濟;不是利己主義,而是集體主義與共享主義。

《中國慈善家》:面對強大的利益集團,有人憂慮公共政策的制定是否具有公共性,是否能真正維護公共利益。

鄭功成:所以公共政策的制訂要“開門”。公眾參與了,透明度就增加了,必定有助於社會公正。

《中國慈善家》:但是當前的立法程序,一般到後期才有公眾意見徵集的環節。

鄭功成:過去,法律草案都是機密,但近十年來,法律草案在審議中公開徵求意見已成慣例。今年出臺的慈善法,更是可以作為一個示範,因為它在一審後公開了,二審後又公開了,還提交到全國“兩會”上公開審議,更在立法過程中廣泛聽取理論學術界與慈善業界的意見,其過程的透明性很強。我希望公共政策的制定也能夠如此。

《中國慈善家》:社會保障有一個重要功能,就是調節財富分配。你認為,中國未來能否解決好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和階層固化的問題?

鄭功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目前,從鼓勵先富到走向共富,從一個失衡的利益格局矯正到相對公平的程度,也非一日之功。但是信心應該還是有的。

第一,國家已經確立了共享發展的理念,這一理念正在影響社會政策與公共政策的制定,比如要在2020之年前全面實現農村貧困人口的脫貧目標,等等。第二,社會對財富分配的公平性呼聲在持續高漲,已經具有廣泛的民意基礎。比如,與第一代農民工相比,第二代農民工要求的經濟利益、社會權益,乃至於政治權益都已經發生變化,他們不再是隻需要一個工作崗位,而是要求有質量的就業和平等的社會權益。第三,維護社會公正的社會保障制度已經建立起來,在具有普惠性的基礎上,再向前走就是不斷強化其公平性,這一點不可能倒退,從而會有利於實現共同富裕,這是一個很大的推動力。

法定的、強制性的社會保障制度不斷髮展,社會會進步。如果再加上自願性的共享機制,即慈善事業大發展,我相信我們國家的發展必定會越來越接近公正,越來越進步,越來越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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