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共讀,朝服而立

【共讀內容】

10.14 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

【導讀學者】

韓星: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歐陽禎人:武漢大學國學院教授

【共讀筆記】

張楠:

【論語晨讀】第892天

韓星:

一般認為“儺”源於“禓”。

“禓五祀”之禮

鄭玄注《禮記·郊特牲·鄉人禓》說:“禓,或為獻,或為儺。”

饒宗頤說:“按昜即禓,與儺字同”。

《周禮‧夏官司馬》:“方相氏,狂夫四人。………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疫。大喪,先柩;及墓,入壙kuàng,以戈擊四隅,驅方良(傳說中的山精鬼怪名)。”鄭玄注:“方相,猶言放想,可畏怖之貌。”賈公彥疏“可畏怖,亦是武事”。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除夕這天,“禁中呈大儺儀,並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晶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殿將軍二人,亦介冑裝門神;教坊南河炭醜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鍾馗、小妹、土地、灶神之類,共千餘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

皇侃《論語義疏》解釋很詳細:“儺者,逐疫鬼也。為陰陽之氣不實時退,疫鬼隨而為人作禍,故天子使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執戈揚楯,玄衣朱裳,口作儺儺之聲,以驅疫鬼也。一年三過為之,三月、八月、十二月也。故《月令》季春雲‘命國儺’,鄭玄雲:‘此儺,儺陰氣也。陰寒至此不止,害將及人,厲鬼隨之而出行。’至仲秋又云‘天子乃儺’。鄭玄雲:‘此儺,儺陽氣也。陽暑至此不衰,害亦將及人,厲鬼亦隨之而出行。’至季冬又云‘命有司大儺’。鄭雲:‘此儺,儺陰氣也。厲鬼將隨強陰出害人也。’侃案:三儺,二是儺陰,一是儺陽。陰陽乃異,倶是天子所命。春是一年之始,彌畏災害,故命國民家家悉儺。八月儺陽,陽是君法,臣民不可儺君,故稱天子乃儺也。十二月儺雖是陰,既非一年之急,故民亦不得同儺也。今雲‘鄉人儺’,是三月也。雲‘朝服而立於阼階’者,阼階,東階,主人之階也。孔子聞鄉人逐鬼,恐見驚動宗廟,故著朝服而立於阼階以侍先祖,為孝之心也。朝服者,玄冠緇布衣素積裳,是卿大夫之祭服也。禮,唯孤卿爵弁,自祭若卿大夫以下悉玄冠以自齊祭,齊祭不異冠服也。”

《禮記·郊特牲》還有記載與本章有密切關係:“鄉人禓,孔子朝服立阼。存室神也。”

《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

“敬鬼神而遠之”(《雍也》)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八佾》)

今天就到這裡,下面歡迎大家批評指正,分享討論。

崔聖:

老家農村這種儀式始終沒有斷,現在想起來很有意思,那時候並不理解。

我小時候每年過年都有這種儀式,即便“文革”沒有斷。

《禮記·月令》出自夏朝,這麼說,在夏時已經形成“儺”禮。

崔茂新:

法家源於儒,卻過於重視社會控制而忽略仁德道義之愛,從而無法實現孔子“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偉大政治理想。以上是我讀邵永海先生“'讀古人書'所感所思”的一點想法。

劉國慶:

儒家要警惕自身成為官方思想控制和文化控制的工具

謝謝各位老師導讀[玫瑰][玫瑰][玫瑰],我說幾句個人看法,敬請各位師友指正[抱拳][抱拳][抱拳]

本章是說孔子居住的鄉里辦驅鬼的儀式時,孔子穿著上朝的衣服立在臺階上。關於“儺”的活動《禮記郊特牲》說:“鄉人禓,孔子朝服而立於阼,存室神也。”《郊特牲》注云:禓,強鬼也。說文:禓,道上祭也。《周官占夢》雲:“季冬,遂令始難毆疫”注:“難,謂執兵以有難卻也。”《淮南時則訓》高誘注:儺猶除也。《月令》:“季冬之月,命國難,九門磔攘,以畢春氣。仲秋之月,天子乃難,以達秋氣,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難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鄭此注云:十二月,命方相氏索室中,逐疫鬼。

清鍾褱《菣厓考古錄》:“如今時出土牛,各郡太守必盛儀以隨其後,謂之押春,可見特古禮以大難出土牛為一令,今禮以出土牛迎春於東郊為一令,微有不同。”“謂之存室神者,方相氏索室毆鬼,比戶為之。至孔子家,則孔子行朝服立阼階之禮,故謂之存室神。”任大椿《弁服釋例》:《九歌國殤》,王逸注:“謂死於國事者。”又引小爾雅雲:“無主之鬼謂之殤。”殤與禓同。鬼無主則為厲,故曰強鬼。《國殤》之辭曰:“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蓋言其厲也。鄉人禓此強鬼兇厲之氣,隨感而發,恐其震驚先祖,而朝服臨廟,固其宜也。鄉黨之儺,主於儺陰氣。皇侃《論語義疏》:儺者,逐疫鬼也。為陰陽之氣不即時退,疫鬼隨而為人作禍,故天子使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執戈揚楯,玄衣朱裳,口做儺儺之聲,以毆厲鬼也。

儺既然是祛除疫鬼的法事,自然是宗教活動。但雖然論語中寫是“鄉人”,《月令》、皇侃、鄭玄卻都以為這是官方主持的法事。而孔子“朝服”似乎也證明了驅鬼活動的官方性。楚國的“國殤”是國家主辦的祭祀活動,而張衡《東京賦》:“烽火馳而星流,逐赤疫於四裔”注引《續漢書》曰:“儺,持火炬送疫出端門外,騶騎傳炬出宮,五營騎士傳火棄洛水中”的“五營騎士”必是官方行為無疑。在此時,孔子朝服,是說明孔子是接受並支持由官方主持這類宗教活動的。

孔子本是殷商民族民間宗教教士之一。孔子少年時隨母親生活,耳濡目染的應該都是殷族民間習俗,民間宗教,比如婚喪嫁娶之禮等。但孔子以殷人身份參與周的政治,並全面接受周禮,完成了政治性很強的周禮與商民間之禮的一體化,從而使儒學的禮成為了包括社會方方面面的行為規範,既是社會自我調節的全面規範,同時也帶來了一種風險,即在權力控制整全的禮之後,就具備了全面控制社會的能力。

人類要能夠發展,首先需要保證秩序得到維護,這就是儒門所說的“天下有道”。但掌權者自身有自身的利益,因而如果掌權者得不到有效的制約和控制,權力本身就會不斷擴張,直接窒息社會的生機。要讓這種秩序不能成為妨礙發展的秩序,不能成為禁錮社會創新力、禁錮社會活力的秩序,在社會建立了秩序以後,就必須將權力分割,互相制約以防止“一權獨大”。這樣才能避免權力自身的利益驅動帶來的腐敗窒息整個社會的發展,避免“萬馬齊喑”。這就要實現權力的分立,以避免“政治領導一切”、“領袖控制一切”。這就要重視如下權力的分割:

1、宗教與政治的關係。宗教是獨立於政治的,還是被政治控制的?

2、政治與經濟的關係:政府是作為經濟的仲裁者,還是自身是利益的一部分?

3、政治與法律的關係:法律是政治的奴僕,還是政治的依據?

4、政治與軍事的關係。作為官僚階層的儒家放棄軍事,本身為政治與軍事分立打下了一個基礎。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並將軍權分割為軍令權和軍政權,也是這方面的建設。但作為最高統帥的皇帝,經常並不放棄對政治的主導權,因而實際造成中國兩千年來本質上是一個武力主導的國家。

5、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的關係。地方政府是中央政府的下級,還是與中央政府並立,只是負責不同的方面?

孔子為什麼要“朝服”?王夫之以為是要“示以國典之當敬,朝服以自飾其容,立於阼階,以示神人之有主,則儺者所有擾雜狎戲之為,而懍然於國家之大典,以有所憚於君子之前,而不至於亂”實際上是象徵政府權力控制宗教儀式的作用。在秦統一中國以前,是國家權力日漸擴大,以至於最後形成大一統政權的方向。但在秦漢以後,大一統政權已經形成,社會任務就應該轉變為如何控制政治權力以便保留社會元氣和進化力量。漢初實行黃老之治,實行小政府以與民休息,帶來社會的空前繁榮和發展,但這也間接地帶來了政府權力擴張的可能性。乃至漢武帝撲滅諸侯、窮兵黷武,利用民族矛盾(征伐匈奴)而控制經濟,獨尊儒術,從經濟、宗教、地方權力三個加強了對社會的控制,從而窒息了社會發展,帶來了西漢的衰落。

反觀西方,此時是蠻族入侵,基督教以方言傳教,從而帶來歐洲小國林立,互相競爭,正如中國在春秋時期。但特異的是,基督教以方言傳教,實際上是加快了各個民族的形成過程,加大了西歐統一的難度,從而在小國林立的政府間競爭中,商業力量收到重視,商業秩序得以發展,財產權分立成為各國生存的基本前提,以市場經濟為核心機制的現代社會得以形成。在大一統架構演變為分權架構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中央權力與地方秩序的關係成為核心要素。這集中體現在外來官員與本地百姓之間的關係上。

王夫之《四書訓義》還是強調“君子”“移風易俗”的使命:以君子而與鄉人處,非易易也。非予之以近情,則無以導其和;而非示之以節,而不與同流,則無以作其肅。觀於聖人而得其妙用焉。鄉人之有飲酒與儺,則先王以一張一弛而為近情之事以和之者也。然此二者之必至於狎亂而若狂,先王亦無以禁之。乃夫子於鄉人之飲酒,則惟脩敬長之禮,視杖者以為度。杖者未出而不出,無妨於同樂,而吾以敬老故留也。杖者出而斯出,不與子弟同其狎,則自此以後,皆付之不見不聞。鄉人之情得,而君子之威亦全矣。於儺也,則示以國典之當敬,朝服以自飾其容,立於阼階,以示神人之有主,則儺者所有擾雜狎戲之為,而懍然於國家之大典,以有所憚於君子之前,而不至於亂。夫然則鄉人謂我以賢智臨之,而不合於俗,不可也;謂君子之可與俗諧,而無忌憚之情形不妨令君子之見之,而抑不能也。既以自處者盡善,而移風易俗之妙用亦在焉。嗚呼,不可及矣。

但李顒《四書反身錄》強調的卻是民俗優先,官員應尊重當地的秩序,不以官僚身份破壞地方秩序。“居鄉而或以賢智先人,或以門閾先人,或以富貴先人,或以族大先人,或以事業聞望先人,或以學問文章先人,有一於斯,其人可知。聖如孔子,居鄉恭謹,固無論矣。下此如漢之張湛,官至太守,歸鄉必望里門而步。主簿進曰:“明府位尊德重,不宜自輕。”湛曰:“禮,下公門,式路馬。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父母之國當盡禮,豈為自輕哉!”明太宰漁石唐公致政家居時,出入惟徒步。或曰:“公官居八座,年邁七旬,故天下大老也。孔子謂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公學孔子者,而顧欲過之耶?”公曰:“固然。第吾楓山先師致政歸,祗是徒行,未嘗乗轎。姪樸菴章侍郎及竹簡潘侍郎俱守此禮,吾安敢違也。”松江張莊簡公與莊懿公皆以尚書同居東南城河外,中門隔數十武,兩公歲時入城祝釐,則皆出而往朱待詔家拜節。待詔者,櫛公之稱也。兩公與朱為老鄰,即賤必肅章服拜之,櫛公則戴老人頭巾接兩尚書,具茶送之而出。此皆居鄉而不以名位先人者也。”

李顒所引唐龍與或曰的對答,有一點極為特異:唐龍要追隨自己的老師楓山先生章懋,而不是追隨孔子。可見在明以後,地方自治和地方秩序的思想已經在儒門中開始紮根,人們已經開始扭轉孔子“政治本位”的思路,轉化為社會本位。

發言完畢,敬請各位師友指正

王德巖:

@韓星 @劉國慶 @孫福萬 儺是一個大題目,今天三位老師從不同角度所講,本末源流,中外古今,周詳完備,讀來極為過癮。

劉國慶:

@王德巖北京謝謝德巖老師謬讚,我是姑妄言之

王德巖:

儺和薩滿的研究都是國際範圍內的顯學,都是大小傳統兼而有之的,不過在我們這兒好像瞭解僅限於學術界。之前鍾敬文先生在我們民俗學大本營北師大的中心的儺戲觀摩,就被保安毫不客氣地理直氣壯的斥為封建迷信而驅趕。像崔老師那兒能保存這個傳統的地方也是少之又少了。

仲大軍:

@崔茂新 仁義道德僅僅是儒學中的一部分內容,是被後代篩選過濾後的內容。另外一些內容被以後各家繼承和發揚光大。譬如墨子早年就是儒門的學生,後來創立墨學,繼承了儒家中的工、技、武、儉等精神。儒分八家,儒是戰國諸家的源頭。墨子和魯班都是魯國南部一帶的人,今山東鄒縣和滕縣人,出生於公元前500左右,魯定公時代。在當時,這裡是中國的工業製造中心,悉仲曾在這裡造車,魯班墨子的木匠技藝都是在這裡沿承下來的。墨與儒有淵源,有分岐。

崔茂新:

@仲大軍 反覆讀論語,相信論語當中“志於道志於仁志於學”堪稱孔子之道“一以貫之”當中的那個“一”,三者一也,一於一以貫之的一。

鄒俊:

民俗禮樂文明,也是君子文化中的大文章,中華神聖的又一具體表現[微笑]

仲大軍:

@崔茂新 崔兄矢志於論語,精神可嘉!我有時在想論語之外的論語,那些沒進入論語記載的儒家內容,也是豐富多采的。

崔茂新:

@仲大軍 謝謝仲兄鼓勵。論語體現的是孔子的道義精神與聖者人格,樹立起天道與至聖一體的真理觀與價值觀。關注這一點,論語之外的“廣論語”或曰“論語類文獻”都可依據論語當中的孔子精神與人格加以辨析和闡釋,進而六經、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經史子集、古今中外。這是我讀書的次第。

劉國慶:

不過我不認可“神聖”

仲大軍:

@崔茂新 是的,仁義忠恕指導一切行動。學前先正心,被歷代所汲取。

鄒俊:

中國神聖論,可解釋世界上現存的一切道理嗎[咖啡][抱拳][咖啡]

心原於道,外化為物,可學為聖,復歸於誠。誠神幾曰聖人。神聖,人人可得,性本善也,最要在於得幾[呲牙][抱拳][呲牙]

崔茂新:

@劉國慶 沒有神聖的文化就是沒有敬畏沒有理性深度的文化,是一種其理性沒有生命和心靈深度的文化。美國教育家帕克帕爾默說:“神聖就是值得尊敬。儘管我沒有辦法獲得源源不斷的神聖精神,但我能做到對世界偉大事物的尊敬永遠持續不斷。……許多評論家注意到我們的社會關係中越來越多的不敬,以及這種不文明的無禮趨勢對民主制度的未來的可悲後果,但是太少人注意到我們越來越多對'偉大事物的魅力'的不敬,以及這種不敬對心智生命所帶來的可悲後果。在一個充滿不敬的文化中,教育遭受的命運最可悲——教育變得平庸了,當什麼都不再神聖、不值得尊敬時,我們最多隻能達致平庸。”不承認神聖的存在,我們的理性是抽象的而不是具體的,是沒有生命和心靈之深度與根基的膚淺的理性。

劉國慶:

敬他人,敬自然就好。何必敬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聖呢。我是求真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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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伯峻譯文】

本地方人迎神驅鬼,穿著朝服站在東邊的臺階上。

【註釋】

灘——音挪,nuó,古代的一種風俗,迎神以驅逐疫鬼。解放前的湖南,如果家中有病人,還有僱請巫師以驅逐疫鬼的迷信,叫做“衝儺”,可能是這種風俗的殘餘。[表情]阼階——阼音祚,zuò,東面的臺階,主人所立之地。

【論語集註】

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儺,乃多反。儺,所以逐疫,周禮方相氏掌之。阼階,東階也。儺雖古禮而近於戲,亦必朝服而臨之者,無所不用其誠敬也。或曰:「恐其驚先祖五祀之神,欲其依己而安也。」此一節,記孔子居鄉之事。

【論語註疏】

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孔曰:「儺,驅逐疫鬼。恐驚先祖,故朝服而立於廟之阼階。」【疏】「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表情]正義曰:此明孔子存室神之禮也。難,索室驅逐疫鬼也。恐驚先祖,故孔子朝服而立於廟之阼階。鬼神依人,庶其依已而安也。所以朝服者,大夫朝服以祭,故用祭服以依神也。

《論語》共讀,朝服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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