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共讀,日用不知

【共讀內容】

8.09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導讀學者】

朱人求:廈門大學哲學系 教授

祝安順:中華書局 編審

【共讀筆記】

杜英:

【論語共讀】第836天

朱人求:

各位同仁,早安!

今天是端午,恭祝大家端午安康!

我們開始導讀。

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一語,因不同的句讀而有不同的解釋,成為古今一大疑案。

概括起來,對這句話的句讀和理解,主要有四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與“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史記·滑稽列傳》所載西門豹之言,《商君列傳》作“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的意思大致相同(楊伯峻:《論語譯註》)。具體解釋為:對於老百姓只可以使他們順從,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為什麼順從的道理。

楊伯峻先生的註解影響深遠

《論語集釋》只有一句解釋“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何晏)《論語疏》解釋成“聖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邢昺)。近代,大都採取批評的態度。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說:“孔子把民看作愚昧無知的人,可使服從,不可使知之……”孔子政治思想保守。又如馮友蘭在《論孔丘》中說:孔子認為“民”是“下愚的人”,“他們不可使知,所以只可以讓他們聽從驅使。”孔子鼓吹愚民政策。文革時批判孔子的愚民政策,也大都是引用這兩位學者的話。

學術界從愚民與非愚民兩個不同視角展開了討論。

也有調和的觀念,認為二者結合起來方能窺見孔子政治哲學的全貌

第二種意見認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從教育立場出發,以說明“知難行易”的真理。其根據是何晏和朱熹的註解。何晏《論語集解》說:“可使而不可使知者,百姓日用而不知。”朱熹進一步引程頤的話說:“聖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耳。若日聖人不使民知,則是後人朝三暮四之術也。豈聖人之心乎?”(《四書章句集註》)

朱熹的解釋大意是“百姓可以按照道理去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按照道理去做。”這就把孔子的態度變成了陳述句。淡化了這句話的愚民意味

朱子的原話為:民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

第三種意見認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句讀有誤,原文應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釋為:“對於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而所不可者亦使共知之。或曰,輿論所可者則使共由之,其所不可者亦使共知之。”(宦懋庸:《論語稽》)但也有人認為這種句讀不合語法,指出:古人無此語法,若果是此意,必用“則”字,甚至“使”下面再用“之”字以重指民,作:“民可,則使(之)由之;不可,則使(之)知之。”(楊伯峻:《論語譯註》)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種句讀最早見於宦懋庸,他在《〈論語〉稽》中解釋孔子的這十字名言說:對於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其所不可者亦使知之。或曰:輿論所可者則使共由之,其所不可者亦使共知之。理解這種方法的關鍵是“可”。在這種解釋中,“可”是外動詞,認可的意思。與宦懋庸持相同觀點的還有臺灣學者俞志慧。他發表了兩篇文章。一是《〈論語·泰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章心解》((見《孔孟月刊》第三十五卷第五期,1997年1月號),一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章心解補正》。在《心解》)一文中,俞志慧通過對《論語》一書中有關“由”、“民”、“使”三字的全部義項和句例的研究,結合儒家仁民愛物、“政者正也”的思想進行分析,認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句讀可點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指出其中絕沒有什麼民愚或者愚民思想,相反,恰恰是儒家德化政治、順民應天、開啟民智思想的體現。

第四種意見認為,原文應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解釋為:“民有可使者,亦有不可使者,民有可使之時,亦有不可使之時。可使則用之;若不可使,千萬要知其不可使,因為,用不可使之人,是危險的。”(啟均:《為“氏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進一解》)

如果按斷句來劃分,也許還有更多的觀點。

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言,如果不考慮說話人的思想,僅從句讀方面考慮,且句意完整,可能有6種標示方法。1.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3.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4.民可使,由之不可,知之。5.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6.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個人認為,理解的關鍵在於對“民”、“由”、“之”等關鍵詞的理解

民,一般指民眾,老百姓。有人認為是指弟子,甚至認為指奴隸,都有故作新論之嫌。

“由”,從也,用也,指行動,實踐。

“之”,邢昺、朱子指聖人之道,本人認為是可信的。

《易繋辭傅》:“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

有趣的是,嚴復認為,“之”指道德、宗教、法律。亦可備為一說,可視為近人的自我闡發。

劉寶楠認為,“民”亦指弟子,系承接上章而言。此言差矣。孔子對弟子豈能讓其不可使知之?

而且兩章開始都有子曰,應該是不同場合的話語,否則不必分章。

還有一個新的觀點,拿出來供大家參考。

吳勁雄:郭店楚簡《尊德義》《成之聞之》《緇衣》的思想不僅存在著多種關聯,而且都能在《論語》中找到根源。它們的關聯論點“民不從上之命,而從其所行”,可以為《成之聞之“民可敬導也,而不可棄也;可馭也,而不可牽也”找到理論原型,並可為《尊德義》“民可使道之,不可使知之”的理解提供合理的語義背景,即君王自身言行對民眾所產生的影響,遠在發號施令之上。也就是說:民眾可以使他們得到君王以身作則的引導,而不可使他們僅僅知曉君王的命令。換言之,作為《尊德義》思想淵源的《論語》,其相似的句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亦可作如是解。

宋立林:

@朱人求 朱兄,俞志慧是大陸學者吧?

朱人求:

“民眾可以使他們得到君王以身作則的引導,而不可使他們僅僅知曉君王的命令。”後半句似乎可以修訂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君王發出如此的命令”

謝謝立林兄!

李偉東:

民只能導其行,難以使其知其所然。

朱人求:

對,本人也比較認同朱子的觀點。

李偉東:

民,區別於士

比如:三季人

朱人求:

《論語》的觀點比較平實,親切可行,不必故作高論,有違聖人之旨。當然,我們可以在古聖先賢的註解中得出切近孔子的理解。

今天的導讀就到這裡,謝謝大家!早安!

崔聖:

非常同意@朱人求 老師的觀點“《論語》的觀點比較平實,親切可行,不必故作高論,有違聖人之旨。當然,我們可以在古聖先賢的註解中得出切近孔子的理解。”[強][強][強]

朱子集註亦是@朱人求 老師的家傳之學。[強][強][強]

劉國慶:

這些各位老師的導讀,我說幾句個人看法,請各位師友指正

本章的疑難在於"可"字。楊伯峻先生譯文為:孔子說:“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為什麼。”但可字古文的意思,只表達對某事的認可,即主觀上是否同意,至於這同意不同意的原因,既可能是主觀上不願意,也可能是客觀上不可能。比如仲弓和孔子討論子桑伯子的為政風格,孔子說的"可也簡",就是認可子桑伯子的施政風格,不是現在的"可以"。至於本章的"不可使知之",也是不認可讓每一個人都"知之"。但不一定是現代漢語中的"不可以",即主觀上不願意去做,也可能是因為客觀上做不到,不可能。

謝謝各位老師的導讀,我說幾句個人看法,請各位師友指正[抱拳][抱拳]

孔子究竟是由於什麼原因,而不認可使民"知之"呢?後儒首先排除了孔子主觀上不願意這種可能。程子認為"不可使知之"的原因是客觀上做不到,不是主觀上不想去做。程子曰:"聖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爾。若曰聖人不使民知,則是後世朝四暮三之術也,豈聖人之心乎?"至於為什麼客觀上做不到,眾說紛紜,歸納起來,大體有五方面原因:

(1)普通人輕視知識。鄭玄本章注云:“民,冥也,其見人道遠。由,從也,言王者設教,務使人從之。若皆知其本末,則愚者或輕而不行。”劉寶楠分析說:注先釋“民”為“冥”,後言“愚者”,正以民即愚者,非泛言萬民也。本末猶終始輕重,若皆使民知之,則愚者以己為知道而輕視之,將恐不能致思,妄有解說,或更為訾議,致侮聖言也。

(2)普通人缺乏知識,因而難以作出判斷:《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民者,瞑也。”民之號,取之瞑也。冥、瞑,皆無知之貌。

(3)普通人缺乏思考問題的習慣,不能去問為什麼,因而也就無法開始思考:《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眾謂庸凡之眾,即此所謂民也。

(4)普通人缺乏接受對他人的信任,因而不會接受道理。《禮緇衣》雲:“夫民閉於人而有鄙心。”注:“言民不通於人道而心鄙詐,難卒告諭。”即此章之義。

(5)普通人的認知能力有限,也許能夠了解淺顯的道理,但不容易瞭解複雜的道理。劉寶楠《論語正義》:此章言聖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也。

針對上述五方面的原因,儒門想到的辦法有哪些呢?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說:說者以民為群下之通稱,可使由不可使知,乃先王教民之定法,其說似是而非。《韓詩外傳》:“詩曰:俾民不迷。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是以威厲而弄厝不用也。故形其仁義,謹其教道,使民目晰焉而見之,使民耳晰焉而聞之,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則道不迷而民志不惑矣。《詩》曰示我顯德行,故道義不易,民不由也。禮樂不明,民不見也。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言其明也。”據《外傳》之文,則先王教民,非概不使民知者。故家立之塾,黨立之庠,其秀異者,則別為教之,教之而可使知之也。若其愚者,但使由之,俾就於範圍之中,而不可使知其義,故曰“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

劉寶楠的做法有四種:第一是"大道至簡",而不是故作高深,讓人容易理解。第二是"晰言而見",即採用各種辦法把道表達得更為清晰明白。第三是普及教育,"家立之塾,黨立之庠",讓每個人有受教育的機會。第四點,即使是採用了上述三方面的辦法,仍然會有先天素質差,缺乏接受能力的人。因而這就要有一個分工:君子議道自己,置法以民。換句話說,君子負責立法,百姓負責守法。立法只能由少數人完成。

劉寶楠的"議道自己,置法以民",雖然強調了法律不可或缺的地位,突破了以刑諱法的傳統,但卻忽略了君子本身也是有自己的利益訴求的。如果君子按照自己的利益立法,而犧牲普通人的怎麼辦呢?儒家一直不願意承認這種情況,甚至孟子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虛構出一個沒有自己的利益的"士"來。這就是總高尚的道德要求,掩蓋了真實的人性。因而一旦天下大亂,便慨嘆"人心不古",總是從道德上找原因,跳不出道德範圍,缺乏持續的制度建設思維。這個道德萬能的虛構,不斷地被歷史證偽。中國的王朝不論如何採取嚴刑峻法,總是沒有辦法制約住官僚集團,最後總是以戰亂告終,生靈塗炭,就在不斷證偽儒家的道德萬能主義。

發言完畢,敬請各位指正[玫瑰][玫瑰]

袁愛祥:

本章理解宜結合修德這一宗旨來看,老百姓可以跟著聖賢學一些諸如孝悌行為,但無法讓老百姓知道孝悌上面那些形而上的道理。聖人不是不想讓老百姓知道大道,是老百姓的認知水平理解不了,到不了形而上的高度。將這一句引申到治國安民上,已脫離了這句話的語境。

將修德之意,轉化為治國安民的權謀之術,已脫離了這句話的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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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譯註】

8.9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譯文】孔子說:“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為什麼。”

【註釋】o子曰……知之——這兩句與“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史記•滑稽列傳》補所載西門豹之言,《商君列傳》作“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意思大致相同,不必深求。後來有些人覺得這種說法不很妥當,於是別生解釋,意在為孔子這位“聖人”迴護,雖煞費苦心,反失孔子本意。如劉寶楠《正義》以為“上章是夫子教弟子之法,此‘民’字亦指弟子”。不知上章“興於詩”三句與此章旨意各別,自古以來亦曾未有以“民”代“弟子”者。宦懋庸《論語稽》則雲:“對於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而所不可者亦使知之。或曰,輿論所可者則使共由之,其不可者亦使共知之。”則原文當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恐怕古人無此語法。若是古人果是此意,必用“則”字,甚至“使”下再用“之”字以重指“民”,作“民可,則使(之)由之,不可,則使(之)知之”,方不致晦澀而誤解。

【論語正義】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  

o正義曰:淩氏鳴喈《論語解義》以此章承上章詩禮樂言,謂“《詩》禮樂可使民由之,不可使知之”,其說是也。愚謂上章是夫子教弟子之法,此“民”亦指弟子。《孔子世家》言:“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身通六藝,則能興、能立、能成者也。其能興、能立、能成,是由夫子教之,故《大戴禮》言其事雲:“說之以義而視諸體”也。此則可使知之者也。自七十二人之外,凡未能通六藝者,夫子亦以《詩》《書》禮樂教之,則此所謂“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民也。謂之“民”者,《荀子王制篇》:“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庶人即民也。鄭此注云:“民,冥也,其見人道遠。由,從也,言王者設教,務使人從之。若皆知其本末,則愚者或輕而不行。”鄭君雖泛說人道,其義亦未為誤。蓋《詩》禮樂,皆不外言人道也。《春秋繁露 深察名號篇》:“民者,瞑也。”民之號,取之瞑也。冥、瞑,皆無知之貌。注先釋“民”為“冥”,後言“愚者”,正以民即愚者,非泛言萬民也。本末猶終始輕重,若皆使民知之,則愚者以己為知道而輕視之,將恐不能致思,妄有解說,或更為訾議,致侮聖言也。《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眾謂庸凡之眾,即此所謂民也。《禮緇衣》雲:“夫民閉於人而有鄙心。”注:“言民不通於人道而心鄙詐,難卒告諭。”即此章之義。  

說者以民為群下之通稱,可使由不可使知,乃先王教民之定法,其說似是而非。《韓詩外傳》:“詩曰:‘俾民不迷。’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是以威厲而弄厝不用也。故形其仁義,謹其教道,使民目晰焉而見之,使民耳晰焉而聞之,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則道不迷而民志不惑矣。《詩》曰‘示我顯德行’,故道義不易,民不由也。禮樂不明,民不見也。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言其明也。”據《外傳》之文,則先王教民,非概不使民知者。故家立之塾,黨立之庠,其秀異者,則別為教之,教之而可使知之也。若其愚者,但使由之,俾就於範圍之中,而不可使知其義,故曰“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  

o注:“由用”至“能知”。  

o正義曰:“由用”,見詩“君子陽陽”傳,亦常訓也。《易繋辭傅》:“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惠氏棟《周易述》:“見仁見知,賢和之過,日用不知,愚不肖之不及。”是言民不可知道也。然雖不知而能日用,則聖人鼓萬物之權,故《易傳》又曰:“顯諸仁,藏諸用。”論語集註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程子曰:「聖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爾。若曰聖人不使民知,則是後世朝四暮三之術也,豈聖人之心乎?」

【論語註疏】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

【疏】「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表情]正義曰:此章言聖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也。由,用也。「民可使用之,而不可使知之」者,以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故也。

《論語》共讀,日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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