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戲落幕:第三次十字軍後的獅心王與薩拉丁

1192年9月2日星期三,經過冗長、複雜的外交磋商,一份為期三年的停戰協定終於達成。薩拉丁將繼續掌控耶路撒冷,但允許基督教朝聖者不受限制地造訪聖墓。法蘭克人將領有十字軍東征期間征服的雅法至提爾間的狹長海岸地帶,但亞實基倫的城防工事將再度被拆除。不可思議的是,似乎沒有關於耶路撒冷真十字架命運的商討——無論如何,這一至尊的基督教聖物依然在阿尤布王朝手中。即便在最後的協商中,薩拉丁與理查依然沒有會面。阿迪勒為雅法的理查帶來了成文的條約(由蘇丹的抄寫員伊馬德丁記錄的阿拉伯文版本)。病中的國王是如此虛弱,以至於無法閱讀文件,他僅僅伸出了自己的手作為同意休戰的標記。隨後,香檳的亨利和伊貝林的巴利安宣誓遵守條約,聖殿騎士團大團長和醫院騎士團大團長也表示批准協議。第二天,在拉姆拉,一個拉丁代表團(包括託隆的漢弗萊與巴利安)被引見給薩拉丁。他們握住了他高貴的手,收到了他遵守和平條約的誓言。薩拉丁家族的關鍵成員——阿迪勒、阿夫達爾、查希爾,以及一些主要的埃米爾隨後也紛紛宣誓。隨著複雜儀式的完成,和平終於到來了。 第二天,薩拉丁正式批准了協議。第三次十字軍東征以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方式畫上了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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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紀畫家筆下的第三次十字軍東征

理查一世於同年10月9日從阿卡登船回國,臨別前他給薩拉丁寫信說,有朝一日將重回聖地,收復耶路撒冷。薩拉丁接受了這一挑戰,他彬彬有禮地回信道,除了理查,歐洲沒有第二位君主有資格擔此重任。理查的離去與停戰令薩拉丁如釋重負,據說他率領信眾於耶路撒冷阿克薩清真寺進行週五禮拜時,因對自己險些放棄聖城深感自責而當場流下了淚水。幾個月後,他便病倒了。1193年,薩拉丁在大馬士革皇宮中病故,結束了他輝煌的一生。他為人狹義慷慨,對臣民樂善好施,僕從們清點蘇丹遺物時,發現他只留下了一塊金幣和四十塊銀幣。雖然身無長物,但耶路撒冷本身就是蘇丹留給伊斯蘭世界最寶貴的遺產,他被厚葬於大馬士革倭馬亞大清真寺(Umayyad Mosque)旁,這是極高的榮譽。薩拉丁共有17個兒子,繼承問題困擾著阿尤布王朝。蘇丹已經計劃將他的大部分領土以一種邦聯的方式分配給三個兒子:長子阿夫達爾將擁有大馬士革以及對所有阿尤布國土的宗主權,查希爾將控制阿勒頗,而奧斯曼將從開羅統治埃及。實際上,權力的平衡迅速偏向了薩拉丁精明的兄弟阿迪勒。他原本被安排掌控傑奇拉(美索不達米亞西北部地區),但他在外交計謀和政治、軍事戰略水平上勝過侄子們一籌。阿迪勒的崛起也得益於阿夫達爾在大馬士革的無能。 阿夫達爾在那裡迅速疏遠了父親最信賴的謀臣們,到了1196年,已無法在敘利亞立足。阿迪勒以奧斯曼代理人的官方名義於同年奪取了大馬士革的權力,將阿夫達爾流放至傑奇拉。當奧斯曼於1198年去世後,阿迪勒完全控制了埃及,至1202年,查希爾也承認了叔叔的宗主權。

在整個13世紀上半期,阿尤布世界的大部分被阿迪勒及其直系後裔所掌控,而查希爾及其血脈則領有阿勒頗。阿迪勒則以蘇丹的身份進行統治。耶路撒冷在阿尤布事務中僅僅扮演了次要角色,並且從未充當任何類型的首都。儘管它在宗教上十分重要,但耶路撒冷被約旦山環繞,其孤立的位置意味著政治、經濟、戰略價值均受到侷限。雖然阿迪勒和他的繼任者斷斷續續地做出了維護、美化聖城的努力,但總地來說,這座城市遭到了忽略。同樣地,即便阿尤布王朝依舊擁有充滿聖戰辭藻的頭銜,但薩拉丁是獨一無二的,對其後人來說,發動吉哈德對抗法蘭克人的觀念已是明日黃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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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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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軍衝鋒的理查一世

與薩拉丁相比,獅心王理查的歸途更加驚心動魄。離開聖地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在歐洲已聲名狼藉。先前回國的十字軍帶回了很多風言風語,在他們的眼中,理查一世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他撕毀了與法蘭西公主的婚約,他廢黜了塞浦路斯的基督教統治者,攻佔阿卡後他侮辱了奧地利公爵利奧波德,拒絕分享戰利品……甚至有傳言說,理查正是刺殺康拉德的幕後兇手。許多歐洲的君主都對他恨之入骨,其中的代表人物當屬法國國王腓力二世和新任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六世(Henry VI,1165-1197),再加上理查的弟弟約翰和奧地利公爵。而他歸國的所有大路幾乎都要經過敵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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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大馬士革倭馬亞大清真寺旁的薩拉丁陵墓

在亞得里亞海岸登陸後,理查一世與少數隨從喬裝打扮為朝聖者,開始徒步前進。然而在距離維也納50英里的地方,這位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的明星被人認出和告發,當地的領主正是奧地利公爵利奧波德,可謂冤家路窄。1193年2月,利奧波德把他當做商品一般賣給了亨利六世皇帝。後者以謀殺康拉德、私自與薩拉丁締約等罪名將他關押,等待審判。

擊敗薩拉丁的英雄就這樣身陷囹圄,他的弟弟約翰對此大喜過望,公然開始謀劃奪權,他向腓力二世宣誓效忠,並聲稱將會迎娶法國公主艾麗斯。而理查一世在軟禁地創作了一首名為《沒有一個囚徒》的詩歌,其中最著名的一節寫道:

“沒有一個囚徒能將自己的故事

講得完美,佯裝自己並不憂傷;

作為慰藉,他可以吟詩作賦。

我有許多朋友,但他們的饋贈都很糟糕;

如果為了等待贖金,我必須被囚禁兩個冬天,

那麼他們真夠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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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中世紀插畫描繪出理查一世遭到逮捕的情景,約完成於1196年。

3月,理查被送上了法庭。人們總認為他不過是一介武夫,不料理查在法官與旁聽的權貴面前慷慨陳詞,舌戰群儒,他的辯解如此有理有據,許多貴族當場感動得涕淚橫流。帝國法庭無法證明理查有罪,他亦挫敗了腓力二世希望將他引渡至法國受審的陰謀。但要重獲自由,必須向亨利六世繳納高額的贖金。雖然約翰從中作梗,但大部分英格蘭貴族依然支持自己的國王,他們為了湊齊贖金可謂殫精竭慮——徵收了高達25%的特別稅款(遠遠超過當年的“薩拉丁什一稅”),英國各地教堂的貴重餐具幾乎被搜刮一空,甚至西多會的修士們也交出了自己全年的羊毛產出……雖然英格蘭為此幾乎破產,但從另一側面也能看出,理查一世在國民心中的地位有多麼崇高。1194年2月4日,在分兩次繳納15萬馬克鉅款後,理查一世終於恢復了自由。倫敦市民熱烈歡迎王者歸來,民意難違,約翰也不得不向兄長投降稱臣。

在理查一世遠征海外及遭軟禁期間,腓力二世不斷蠶食英格蘭王室在法國的領地,回到英國後,理查便向這位昔日的盟友正式宣戰。若論排兵佈陣,腓力不是理查的對手,然而年輕的法國國王在權術謀略方面擁有驚人的天賦。理查一世與之對壘數年,未能佔到上風。1199年三月,理查在圍攻法國利摩日子爵艾馬爾五世(Aimar V of Limoges)城堡之戰中身先士卒,卻不幸肩頭中箭,箭傷本身似乎並不致命,但傷口卻發生了壞疽。1199年4月6日,理查一世在母親埃莉諾的懷抱中與世長辭,時年4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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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一世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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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國徽上的“薩拉丁之鷹”

按照現代政治家的標準,理查一世遠不如腓力二世成功。大衛·休謨在《英國史》一書中甚至稱他為“英格蘭歷史上最糟糕的君主之一”。愛德華·吉本則有些尖刻地評價道:“如果將冷酷無情和匹夫之勇定為評判英雄業績的標準,那麼理查無疑能夠凌駕於所有時代的偉人之上。” 斯蒂文·朗西曼爵士將理查描繪為“英勇而傑出的戰士,一個不孝子,一個不合格的丈夫,一個失敗的國王”。然而,中世紀的史學家卻常常將獅心王與亞歷山大、奧古斯都、查理曼和亞瑟王等英雄人物並列。西方同時代作家將1187年薩拉丁攻克耶路撒冷視為一場亞非聯軍進攻歐洲的戰爭的標誌,阿卡圍城戰則被視為來自歐洲的回擊。腓特烈皇帝的意外身亡,腓力二世的三心二意——原本可能徹底葬送十字軍諸國,獅心王理查的橫空出世,方令基督教世界變得如此團結,甚至連比薩人和熱那亞人這對宿敵也能為這一共同事業齊心協力。儘管理查存在性格上的缺陷,但其領導的十字軍為他提供了展示自己卓越將才的世界舞臺。理查的綽號正來自當時軍中的吟遊詩人安布魯瓦茲,他在描述理查首次目睹被圍攻的阿卡城以及遍佈城邊山丘的那些“懷有摧毀基督教之心”的薩拉丁士兵營帳的情景時,第一次用了“獅心(coeur de lion)” 這個傳誦至今的綽號來稱呼理查。此後,獅心王與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的一系列傳奇事件開始為人所知,薩拉丁和理查兩人間單騎決鬥的圖景也在文學作品和裝飾藝術中展現(雖然這純粹是藝術的誇張)。獅心王與薩拉丁或許並非各自國家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君主,然而在中世紀那個充滿宗教情懷與騎士精神的時代,兩人的交鋒不僅僅是文明的碰撞,更寄託著雙方民眾的憧憬和理想,並給他們帶來心靈上的慰藉。憑藉理查力挽狂瀾,耶路撒冷王國(定都阿卡,也被稱作阿卡王國)的國祚又延續了一個世紀。薩拉丁奪回伊斯蘭的“第三聖地”(耶路撒冷),也不啻於為穆斯林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令原本四分五裂的伊斯蘭世界再度整合。1898年德國皇帝威廉二世造訪耶路撒冷時,特意參觀了薩拉丁陵墓。出於對這位傳奇人物的尊敬,德皇捐贈了一具嶄新的大理石棺槨——現在它仍與最初的木質棺槨並列擺放,供各國遊人吊念。而迄今公認的英格蘭最古老的酒館“耶路撒冷之路酒館”(The Trip to Jerusalem Inn)宣稱建於1189年——那正是理查加冕和第三次十字軍的發起之年。多年以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詩人T.S.艾略特還如此評論說:“畢竟我們的國王在阿卡打了場漂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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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議會外的理查一世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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