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母親的身教告訴我,勤勞關乎人的品質和道德

北京有“三劉”:劉恆、劉震雲、劉慶邦。後來劉恆改行做了編劇;劉震雲在影視上和馮小剛是黃金搭檔;劉慶邦則一如既往地堅守在自己的純文學領地,雖然電影《盲井》就改編自他寫的礦難小說《神木》。“我想做純粹的文學,寫劇本就改變小說的文學品質了,很多作家做著做著編劇就回不來了。”9月19日,著名作家劉慶邦回到家鄉河南,為魯迅文學院河南研修班授課,接受了大河報記者的獨家專訪。

刘庆邦:母亲的身教告诉我,勤劳关乎人的品质和道德

他回憶起和大河報難以割捨的情緣——年輕時在新密煤礦工作的他,對《河南日報》的記者職業心嚮往之,還以通訊員身份發過稿件,後來爭取到一次實習機會,卻遺憾地失之交臂。在《大河報》創刊號的副刊“河之洲”上,他還發表了一篇散文《五分錢》。近兩個小時的採訪中,劉慶邦真誠、坦率,言談間流露出對家鄉的濃濃眷戀。

母親的身教告訴他——勤勞關乎人的品質和道德

“母親是我的宗教,我對母親不只是敬仰。”接受採訪前,劉慶邦正在酒店房間為一批出版社送來的新書籤名,他提及書裡有不少文章寫的是母親,在和記者說話間,他不自覺寫出了個“敬”字。

劉慶邦9歲時父親去世,姐弟六個全靠母親一個人養活。他記得,當年報名參軍沒有通過,母親給自己煮了一個雞蛋,兄弟姐妹們卻吃的是紅薯麵餅,這件小事讓他至今“心懷愧悔”。

為了多幹活、多掙工分,母親天天跟男勞力一塊兒幹活,還被縣裡作為勞模表彰。受母親影響,勤勞在劉慶邦眼裡有著特殊意味。當有人希望他在書上留下寄語時,他經常會寫下“天道酬勤”。從農村面朝黃土地,到煤礦與“黑色的金子”打交道,哪怕成為專業作家,劉慶邦一直挖掘著自身的勞動潛能。是母親的身教告訴他——勤勞不只是生存的需要,還關乎人的品質和人的道德。

他的作品《平原上的歌謠》中的女主人公便是以母親為原型。劉慶邦說,他的小說中只要寫到母親,差不多都有他母親的影子。他的文學啟蒙是母親開啟的,“母親不識字,但有文學天賦,講起故事來讓我聽得津津有味”。

如今,母親離開14年了,劉慶邦在母親最後的歲月裡一直陪在病床前,每天堅持記日記,把母親對往事的回憶記錄下來,這部非虛構紀實散文集《陪護母親日記》有望於今年年底問世。母親病重時,最擔心老家的房子長期沒人照看會坍塌,他向母親承諾翻蓋房子並每年都回家看看。每年清明、農曆十月初一,劉慶邦都會回到沈丘拜祭母親,並趁這個機會和老鄉親朋閒談積累素材。“一個作家如果是從農村出來的話,那麼最好的深入生活的方式就是回家。這跟我小時候的情況差不多,肚子餓了,就想到找母親。”

煤礦是劉慶邦的文學富礦

劉慶邦經歷過9年礦區生活,幾乎走遍了全國的大小礦區。

劉慶邦的主要寫作主題中,一半是煤礦,一半是鄉土。煤礦也是劉慶邦的文學富礦,用他的話說,自己是“得地獨厚”。

他坦言,自己是一個經驗型的作家,不太喜歡二手資料,“把心紮下去”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來。劉慶邦經歷過9年礦區生活,幾乎走遍了全國的大小礦區,經常和礦工同吃同宿,在一個澡堂子洗澡。條件先進的煤礦,他反而不“感冒”,“機械化造成文學的因素少了,人不是主體,而成了機器的一部分,人的個性、人性的表露就少了,可寫的素材就越來越少了”。

去年,他的長篇小說《黑白男女》獲得第九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這部小說創作時,他在鄭煤集團大坪煤礦體驗了半個多月,“不去深入到現場,細節是很難想象出來的”。前不久的一次作家採風活動到大同,其中一站是參觀礦山公園,劉慶邦主動下井,而有幾位被鼓動下井的作家後來身體都有點“吃不消”。“井下才是煤礦的核心,只有下到幽深的井底,才能嗅到來自遠古的煤香,才能進入暖溼而危機四伏的特殊氛圍,體會迥異於太陽下面的生存況味。到煤礦不下井跟沒到一樣。”

很多人認識劉慶邦,是因為李楊導演的電影《盲井》,這部電影改編自他寫的礦難小說《神木》。然而,實際上,劉慶邦和影視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想做純粹的文學”。

同樣,從事煤礦報道記者職業近20年,新聞和小說在他那裡是“井水不犯河水”:“新聞是寫別人,文學是寫自己;新聞是信,文學是疑;新聞是客觀,文學是主觀;新聞是邏輯思維,文學是形象思維;從語言來說,新聞用大眾傳播語言,文學使用個性化、心靈化的語言。”劉慶邦說,記者生涯最重要的是讓他開闊了眼界,站在一個較高的角度去回望生活。

寫作是一種心靈的勞動和內在的生活

通過寫作,不斷豐富內心世界,不斷拓展心靈疆域。

國內作家裡,堅持寫短篇小說的並不算多,因為費力、費心、對素材消耗大,卻得不到相對應的利益。而劉慶邦已經寫了300多篇短篇小說、30多部中篇小說,被譽為“中國短篇小說之王”。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王’這個稱號我並不贊同。”劉慶邦一直在給自己“摘帽”。他說,之所以喜歡寫短篇,是因為“短篇小說是自己認知世界、把握世界的一個方式”。他堅信,短篇小說的存在,證明著文學性的存在,用很小篇幅建立一個精神世界,對作家要求很高,“我寫短篇也是和文學市場化的一種對抗”。

“好短篇可遇不可求”是作家圈裡流行的觀點,但劉慶邦並不認同,“放棄追求了就不會遇,有求才會有遇,任何事情都是為有心人準備的”。“瀑布代替不了大海”,除了短篇,劉慶邦還出版了9部長篇小說,是左手短篇、右手長篇的全能手,給不同的故事“量體裁衣”。

對於寫小說的要素,高爾基把語言放在第一位,汪曾祺說過寫小說是寫語言,劉慶邦也認為語言是一個作家的看家本領。“小說的質地對語言是長期的磨鍊過程,語言一定要樸實、準確、自然,高的境界就是要有味道,有自己的個性,把字吃透,把它安置在非常合適的地方去。不安在合適的地方,字是很難受的,字應該是一個活物。”

劉慶邦認為:“美的文學作品不是‘抓人’而是‘放人’的。放飛人的靈魂,讓讀者產生不知身在何處的審美感受,這才是最高級的藝術享受。”

年輕時在“燈頭如一粒小黃豆、搖搖欲墜”的煤油燈下走上寫作之路,在煤礦當礦工時在床鋪上寫作,在自家廚房裡“每天聞著醬油味兒、醋味兒甚至煤油味兒”寫作,在日壇公園靠著大樹寫作……66歲的劉慶邦說:“不論到哪裡,都是在我心裡寫作,寫作是一種心靈的勞動和內在的生活。要通過寫作,不斷豐富內心世界,不斷拓展心靈疆域,從而完善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更高貴。”

讀劉慶邦的作品,你能從人物困境中發現陽光,正是以苦難作為底色襯托出的愛與溫暖更為可貴。“小說是與人為善的,是改良人心、改善人性的,要讓世界更美好。”劉慶邦說。

大多數夢境是老家

大平原上成熟的麥子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觀。

從農村到煤礦,再到都市,是劉慶邦的三段式生活道路。1978年到北京,至今已經近40年。他說:“北京擁抱了我,提升了我。”

不過,初入首都的一二十年,劉慶邦常會有一種“嫁於東風春不管”的飄浮感,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來人,很難深沉下去。近些年,作為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他開始將筆觸深入這座城市,他的“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說,以保姆的眼光切入北京人的城市生活。計劃中的第十部長篇小說,他沒有寫煤礦、鄉土,而是聚焦都市父母普遍的教育焦慮。

生活在北京的劉慶邦,夜裡常夢到家鄉。他在新出版的散文集《在夜晚的麥田裡獨行》中說:“只有離開故鄉的人,才會有故鄉。我是生於故鄉,長於故鄉,雖說19歲那年就離開了故鄉,但故鄉的河流、田陌、春天的柳笛、秋天飄飛的蘆花、冬季的大雪等,仍在我記憶的血管裡流淌。故鄉是我的根哪,不管我走到哪裡,我的根還留在故鄉,後來的枝枝丫丫都是從根部生髮出來的。我所處的環境可以變來變去,可人當不了夢的家,我的夢境是不可改變的,我的大多數夢境還是我的老家。”

多年來,劉慶邦總覺得大都市裡的豆芽沒有“豆芽味兒”,他回老家時會從大姐家帶走一些豫東平原長出來的黃豆,在家中借用暖氣片發豆芽吃。今年家裡的兩盆花枯了,劉慶邦撒上兩把黃豆,一天天看著豆苗兒破土而出、生葉、開花,感受生命昂揚迸發的快感。

由於長時間沒有在麥子成熟的季節回過老家,劉慶邦三年前特意抽時間回來了一趟。當列車在麥海里穿行時,他禁不住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大平原上成熟的麥子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觀。”

——本文原載於2017年9月2日《大河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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