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我始終關注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態|訪談

刘庆邦:我始终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访谈

煤礦是一個特殊的生態世界,礦工是一個特殊的生態群體。圍繞這個題材,作家劉慶邦創作了多部中短篇小說,也陸續推出了《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三部長篇小說。為何如此專注此類題材?他說,因為這裡有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態,集結的是民間的煙火氣息,而生與死的界限,地面與地上生活著人的喜樂、疾苦、尊嚴都能在這個世界裡極大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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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何晶

刘庆邦:我始终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访谈

作家 劉慶邦

“2004年至2005年,中國煤礦先後發生三起重大事故,不到四個月,500多名工人死於礦難,而且都是青壯年。家裡頂樑柱失去後,家屬怎樣繼續生活? 我有一種責任感、使命感,要儘快把小說寫出來。”

十年後,作家劉慶邦經過多次深入生活將自己長期關注的問題寫成了長篇小說《黑白男女》,將視角對準四五個工亡礦工的家屬,描寫這些家庭事故後的生活,觀察他們的現實處境。他說,家庭是“延伸意義上的礦井”,它與礦井一樣都有負擔,都有兇險,都有付出,都有痛苦。

刘庆邦:我始终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访谈

煤礦是一個特殊的生態世界,礦工是一個特殊的生態群體。圍繞這個題材,劉慶邦寫了《神木》《啞炮》《走窯漢》《血勁》等多部中短篇小說,也陸續推出了《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三部表現礦工生活的長篇小說。為何一再寫作此類題材? 因為這裡有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態,集結的是民間的煙火氣息,而生與死的界限,地面與地上生活著的人的喜樂、疾苦、尊嚴都能在這個世界裡極大展現。

“熱愛生活,熱愛人生,熱愛現實”,這是劉慶邦致力於現實主義創作的緣由所在。“生活是煤,我們只有到生活的礦井中去,才能挖出煤來。生活同時也是火,只有到火熱的生活中去,才能採到火種,才能把煤點燃,使之熊熊燃燒,發光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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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油畫

用文學為人民服務,是一種俯下身子的行動

Q

你曾說工亡礦工家屬怎樣繼續生活是你長期關注的話題,也是早就想寫的小說,於是有了這部《黑白男女》。與以往直接對礦工、礦上生活進行描摹不同的是,你這次將視角轉向了他們的家屬,因為“家庭是延伸意義上的礦井”。礦井與家庭,這之間的連結有一種意味。

劉慶邦:

寫《黑白男女》這部小說,的確是我的一個由來已久的心願,不寫心不安,寫了心才安。以前我長期在煤炭報工作,多次到現場參與煤礦事故的報道,知道每年都有不少礦工為開採煤炭獻出生命。讓我感到困惑和不滿的是,通常衡量一場事故的損失,是以“直接”、“間接”、“經濟”、“萬元”等字眼作代碼的,每出一次事故,都會說造成經濟損失有多少多少萬元。我一直不能明白,一個鮮活生命的死亡算不算在經濟損失之內,如果算經濟損失的話,生命是怎樣換算成經濟的,或者說怎樣換算成萬元的,換算的依據和標準是什麼? 有關生命的科學一再告訴我們,人類的生命最可寶貴,是無價的,是金錢所不能比擬和衡量的。我一直想通過一場煤礦事故,探求一下工亡事故對生命造成的痛苦,想讓全社會的人都知道,一個礦工的死亡,所造成的精神痛苦是廣泛的,而不是孤立的;是深刻的,而不是膚淺的;是久遠的,而不是短暫的。我想改變一下分析事故只算經濟賬的慣常做法,嘗試著算一下生命賬。換句話說,不算物質賬了,算一下心靈和精神方面的賬。

1996年5月21日,平頂山十礦發生了一起重大瓦斯爆炸事故,84名礦工遇難。我立即趕到平頂山,參與了事故的善後處理工作,並用心體察了那些工亡礦工家屬的極度痛苦。回頭我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紀實文學作品,發在《中國煤礦文藝》1997年第一期。作品發表後,很快受到煤炭部領導的重視。一位主管安全生產的副部長給我寫了一封公開信,感謝我從生命價值的角度,寫出了安全生產的極端重要性,並要求全國各地煤礦負責安全生產的領導同志,都要讀一讀這篇作品,以真正對礦工生命安全負起責任。這篇作品隨後在全國煤礦所產生的積極反響是我沒有想到的,一時間所有煤礦都把它作為安全生產的教育材料,幾十家礦工報紛紛轉載,廣播站在廣播,班前會在讀,舞臺上在演出,有的礦工的妻子還把報紙拿回家念給丈夫聽。我聽說,有的廣播員在播送這篇作品時一再中斷,泣不成聲。我還聽說,在班前會上讀這篇作品時,不少礦工被感動得淚流滿面,甚至失聲痛哭。一篇作品能收到如此效應,我自己也很感動,它使我對文學作品的作用有了新的認識,由此我知道了,只要我們寫的東西動了心,就會觸動礦工的心,引起礦工兄弟的共鳴。我還認識到,用文學作品為讀者服務,為礦工服務,為人民服務,不是一個說詞,不是一個高調,也不是一句虛妄的話,而是一種俯下身子的行動,是一件實實在在、嘔心瀝血的事情,是文學工作者的價值取向,良心之功。

有了以上的認識,我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能不能寫一部長篇小說,來描繪工亡礦工家屬們的生活呢? 與長篇小說相比,紀實作品總有一些侷限性,而長篇小說可以想象,可以虛構,篇幅會長些,人物會多些,故事會複雜些,容量會大些,情感會豐富些,思路會開闊些,傳播也會更廣泛一些。有了這個想法,我心裡一動,就把這個想法固定下來,成了我的一個心願。心願是一種持久性的準備,也是一種內在的動力,在心願的推動下,我留心觀察生活,不斷積累素材,持續積累感情能量,時隔十多年後,我在2014年12月25日終於完成了這部長篇小說。我記得很清楚,完成小說的那天是聖誕節,妻子陪我喝了一點小酒,以示慶賀!

是的,這部小說沒有直接寫礦難,寫的是礦難發生以後的生活;小說中的一些主要人物不是礦工,是礦工的家屬;小說也沒有寫多少礦井下的場面,而是將視角轉向礦工家庭。我是說過,礦工的家屬是廣義上的礦工,礦工的家庭是延伸意義上的礦井。為什麼這麼說呢,我理解家庭與礦井有相似的地方,每個家庭都有壓力,都有負擔,都有兇險,都有付出,都有痛苦,值得我們像在井下挖掘煤炭一樣,深入挖掘家庭生活的豐富礦藏。

刘庆邦:我始终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访谈

Q

黑與白,男與女,生與死,這裡有幾組對立的關係。突如其來的災難劃分生與死的邊界,而被留下的女人們的生活是小說要討論的重點。你主要刻畫的幾個女性角色,代表了各種不同的選擇,女性鮮活的個性、生活的韌性甚至生活的本質由此展現。你在小說中通過她們想要表達些什麼?

劉慶邦:

煤礦是一個特殊的生態世界,礦工是一個特殊的生態群體。說煤礦是特殊的生態世界,因為採煤是在幾百米深的地下,見不到陽光、鮮花和飛鳥,呼吸不到新鮮空氣。說礦工是特殊的生態群體,因為採礦是強體力勞動,不許女人下井,井下是單一的男性世界。越是在這樣生態失衡的男性世界,女性越顯得重要,越成為男性心目中的隱形支撐力量。也可以說,在井下的生死場上,每個礦工心裡都站立著一個女人,女人如飄揚的旗幟,給礦工以理想和希望。然而,礦工突然倒下了,一去不返,留下了他們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也是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礦山女人的力量才一下子突顯出來,並煥發出燦爛的人性光彩。

在這部小說中,我著重塑造了五六位工亡礦工妻子的形象,她們當中有衛君梅、蔣媽媽、鄭寶蘭等堅強的、具有主體性的女性形象,也有王俊鳥、秦風玲、楊書琴、白煤等不夠強大的、急於建立新的平衡的女性形象。她們的遭遇是共同的,都是突然失去了家裡的頂樑柱,生活向她們發出了新的挑戰,她們面臨新的考驗和新的抉擇。太陽每天照常升起,上有老,下有小,生活還要繼續下去,她們必須面向未來,建設新的生活秩序。在這些女性形象當中,衛君梅和蔣媽媽是最值得推薦的,她們堅守對丈夫的愛,對孩子的愛,並堅守自己的內心,形象堪稱完美。而內心衝突最強烈、最憂傷的是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哥哥的鄭寶蘭,最讓人心疼的是心智不健全的王俊鳥。這些人物形象在現實生活中都有原型,我稍一回顧,她們就向我走來,彷彿就站在我面前。我懷著對她們的敬意,小心翼翼地描繪她們的內心世界,生怕對她們造成哪怕一點點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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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油畫

小說是情感之物,情感之美是小說之美的核心

Q

可以看到,小說裡對礦工的死亡大家持有的態度都是敬畏的,但也不畏懼談起這場災難,甚至對於死去礦工的紀念也帶著生者更要努力活下去的堅定和勇氣。我想,生與死之間的關係和意義是你所要表達的。

劉慶邦:

文學作品總是要表現情與愛,生與死。死亡也是文學的主題之一。礦工和死神打交道是比較多的,生命的危機感伴隨著他們,構成對生命的強烈刺激。生和死是生命的兩大主題,生意味著死,到了死,才到達生命的終點。我們通常說的生命的侷限,說人生是一場悲劇,也主要指死亡而言。文學表現死亡,正體現出作者積極的清醒的人生態度。人類有了自覺的生命意識和死亡意識,才能緊緊抓住生命的韁繩,使短暫的生命更有效,更輝煌。論起對人們死亡意識的提醒,哪裡也比不上採礦生活對人們的提醒更經常,更深刻。那裡的提醒不光是日常的耳提面命,不光是長篇大套的行業規程,還有防不勝防的血的事實。我在河南的一座煤礦工作了九年,看到的、聽到的礦工死於非命的事情不勝枚舉。一次礦井下皮帶著火,引起煤塵爆炸,致使九十多名礦工死亡。他們絕大多數是風華正茂的小夥子,頭一天還活蹦亂跳,第二天就躺進棺材裡了。我看到在礦務局總醫院集中停放的棺材,棺材是白茬的,在初秋的陽光下發出刺眼的光芒。當時不讓死亡礦工家屬接近那些棺材,怕她們哭鬧起來,局面不可收拾,一大片白花花的棺材顯得有些靜。可我彷彿聽見,天地都為之嚎哭,礦工這種大批的、無聲的死亡,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啊!

你所說的小說裡所表現的人們對死亡的敬畏正是源自這裡。人之所以為人,總要保留一些敬畏之心,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沒有任何敬畏之心是可怕的。人們對死亡的敬畏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信念,一種信仰。有了對死亡的敬畏,不僅會對逝者保持尊敬和懷念之情,還會讓人善待生者,善待今生,以完善自己的生命。

刘庆邦:我始终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访谈

Q

你的多個作品都是與礦工、礦井以及他們的家庭相關,對普通人的表現你往往是從貼近他們的角度來闡釋,這從《黑白男女》的語言、敘事方式就很能感受到。你似乎更願意將自己放置在他們當中來表達,或者說你不是持旁觀者的悲憫,而是貼近人物表達他們的尊嚴與愛恨?

劉慶邦:

我已經寫了《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三部表現礦工生活的長篇小說,這三部長篇小說被評論界稱為礦工三部曲。我還寫了《神木》《啞炮》《走窯漢》《血勁》等更多煤礦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我寫的的確都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和他們的日常生活。我之所以一直在寫平民或普通人的生活,因為我當過農民,當過礦工,本身就是一個平常人,普通人,而且我現在仍然生活在普通人中間,與普通人保持著日常性的聯繫。我熟悉他們的生活,能夠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寫他們差不多等於寫我自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還有,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關注點、興趣點、敏感點和特定的審美對象。歷史題材引不起我的興趣,我認為那是不可想象的。官場人物也不能構成我的審美對象,只能讓我心生排斥。我關注的是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態,感興趣的是民間的煙火氣息,對底層人的疾苦格外敏感。只有寫普通人,我才會動感情,出語言,發現美,表現美。

Q

“我之所以費盡心思地要寫這部小說,並不是它能掛得上什麼大道理、大邏輯,也不是它能承載多少歷史意義,主要的動力是來自情感。”我以為這種情感,一方面是所描繪的小說人物自身的情感,夫妻之情,父母之愛,礦工之間、家屬們之間因為共同遭遇連接起來的同悲同樂,另一方面是寫作者對這群人的愛與慈,悲與憫。情感為什麼是動力? 它是不是貫穿在小說中承載生活事實的重要載體?

劉慶邦:

現在不少小說重理性,重思想,重形式,玩荒誕,玩玄虛,玩先鋒,就是缺乏感情,讀來不能讓人感動。從本質上說,小說是情感之物,小說創作的原始動力來自情感,情感之美是小說之美的核心。我們衡量一篇小說是否動人,完美,就是看這篇小說所包含的情感是否真摯、深厚、飽滿。倘若一篇小說情感是虛假的、膚淺的、蒼白的,就很難引起讀者的共鳴。這就要求我們,寫小說一定要有感而發,以情動人,把情感作為小說的根本支撐。

當然,推動小說發展的內在動力有多種,除了情感動力,還有思想動力、文化心理動力、邏輯動力等。只有把多種動力都調動起來,並渾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才能成就一篇完美的、常讀常新的小說。

我敢說,寫《黑白男女》這部長篇小說,是我十數年感情積累的一次集中爆發,幾乎每天都寫得我眼溼。我現在還是手寫,我一邊寫,妻子一邊用電腦打字。妻子在打稿子時,也多次被感動,一再為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發出感嘆。

小說出版後,我又反覆看過。不管從哪裡看起,看著看著,我都會心潮湧動,不能自已。我自己如此感動,我相信讀者朋友,特別是我的礦工兄弟們也會為之感動。

Q

以樸素的語言和人物行動反映生活的現實,呈現普通人的善良、樂觀、堅韌、命運重壓下的人性尊嚴,這是你小說的一個特點。這與你長期深入生活、切近現實有關,也與你抱持的對善與愛的推崇相關。為什麼如此熱衷於對這種現實的呈現,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通過對你作品的檢索與閱讀得知礦工及其家庭的生活、命運,這是一份對當下生活的記錄與表達。為什麼如此鍾愛表達現實? 或者說現實主義創作在您的作品中有著怎樣的分量?

劉慶邦:

尊重、維護普通人的人格和人性尊嚴,的確是我比較看重的小說主題。保持做人的尊嚴,是每一個生命個體的起碼訴求。而作為底層的小人物,常常受制於人,要保持尊嚴是很難的,有時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對人生尊嚴的堅守才顯得彌足珍貴,才更值得尊敬。我在書中所寫的那些礦工和工亡礦工家屬,他們都不失人格的尊嚴和人性的光輝。

我們這一代作家趕上了國泰民安的好時候,寫作時間長一些。我從1972年開始寫第一篇小說,至今已寫了45年,以後可能還要寫若干年。長時間持續寫作,這對我們是一個考驗,既考驗我們的寫作慾望和意志力,也考驗我們的寫作資源。怎麼辦?沒有別的路徑可走,我們只有到生活中去,不斷向生活學習。為了給這部長篇小說補充素材,我到曾發生過瓦斯爆炸的河南大平煤礦定點深入生活半個月,連中秋節都是在礦上過的。生活是煤,我們只有到生活的礦井中去,才能挖出煤來。生活同時也是火,只有到火熱的生活中去,才能採到火種,才能把煤點燃,使之熊熊燃燒,發光發熱。

我熱愛生活,熱愛人生,熱愛現實,對現實生活一直抱有興致勃勃的熱情。在創作上,我無需更多的主義,能把現實主義的路子走到底就算不錯了。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比較寬闊,認為只要不是寫人的前世,也不是寫人的來世,只要寫了人的今生今世,就是現實主義。前世和來世都是不存在的,都是源於一種想象。不管往前想象,還是往後想象,想象的基礎還是今生,還是現實。我的想象離不開腳下的土地,離不開我的經歷。加上我的小說本來就是寫實的,及物的,是嚴格按照日常生活的邏輯推動的,怎麼能脫離現實生活和自己的人生經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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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照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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