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原文及譯文(下):“欲知天下事,須讀古今書”,收藏

《莊子·齊物論》

《莊子》原文及譯文(下):“欲知天下事,須讀古今書”,收藏

【題解】

本篇是《莊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齊物論"包含齊物與齊論兩個意思。莊子認為世界萬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來是千差萬別,歸根結底卻又是齊一的,這就是"齊物"。莊子還認為人們的各種看法和觀點,看起來也是千差萬別的,但世間萬物既是齊一的,言論歸根結底也應是齊一的,沒有所謂是非和不同,這就是"齊論"。"齊物"和"齊論"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

全文大體分成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怒者其誰邪",從子綦進入無我境界開篇,生動地描寫大自然的不同聲響,並且指出它們全都出於自身。第二部分至"吾獨且奈何哉",推進一步描述社會各種現象和人的各種不同心態,並指出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又都是出自虛無。第三部分至"此之謂以明",說明是非之爭並沒有價值。萬物都有其對立的一面,也有其統一的一面;萬物都在變化之中,而且都在向它自身對立的那一面轉化。從這一意義說,萬物既然是齊一的,那麼區別是與非就沒有必要,才智也就成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第四部分至"此之謂葆光",進一步指出大道並不曾有過區分,言論也不曾有過定論,人們所持有的是非與區分並非物之本然,而是主觀對外物的偏見,物、我一體,因而是非無別,容藏於一體。第五部分至"而況利害之端乎",從忘物才能齊物入手,說明認識事物並沒有什麼絕對客觀的尺度,因而人的言論也就沒有確定是非區別的必要。第六部分至"故寓諸無竟",借寓言人物之口闡述齊物與齊論的途徑,即忘掉死生、忘掉是非,把自己寄託於無窮的境域,從而遨遊於塵埃之外,這也就進一步說明物之不可分、言之不可辯。餘下為第七部分,通過兩個寓言故事表明"無所憑依"和物我交合、物我俱化的旨意。

"齊物"與"齊論"是莊子哲學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與"逍遙遊"一併構成莊子哲學思想體系的主體。莊子看到了客觀事物存在這樣那樣的區別,看到了事物的對立。但出於萬物一體的觀點,他又認為這一切又都是統一的,渾然一體的,而且都在向其對立的一面不斷轉化,因而又都是沒有區別的。莊子還認為各種各樣的學派和論爭都是沒有價值的。是與非、正與誤,從事物本於一體的觀點看也是不存在的。這既有宇宙觀方面的討論,也涉及到認識論方面的許多問題,因而在我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篇文充滿辯證的觀點,但也經常陷入形而上學的泥潭,須得細加體會和分析。

【原文】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1],仰天而噓[3],荅焉似喪其耦[2]。顏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6],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7]?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8]。"子綦曰:"偃[9],不亦善乎,而問之也[10]?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11],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12]。"子綦曰:"夫大塊噫氣[13],其名為風,是唯無作[14],作則萬竅怒呺[15],而獨不聞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佳[17],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8],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19]。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25]。泠風則小和[26],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27]。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28]?"子游曰:"地簌則眾竅是已[29],人簌則比竹是已[30],敢問天簌。"子綦曰:"夫吹萬不同[31],而使其自己也[32],鹹其自取[33],怒者其誰邪[34]?"

【註釋】

[1]南郭子綦(qí):楚人,居住南郭,故名南郭子綦。舊說為楚莊王庶出的弟弟,做過楚莊王的司馬;疑為莊子中寓託的高士,而非歷史人物。隱:憑倚。機:亦作幾,案几。

[2]噓:吐氣。

[3]荅(tà)焉:亦作"嗒焉",離形去智的樣子。耦:匹對。莊子認為人是肉體和精神的對立統一體,"耦"在這裡即指與精神相對立的軀體。喪其耦,表示精神超脫軀體達到忘我的境界。

[4]顏成子游:子綦的學生,姓顏名偃,子游為字,死後諡成,故名顏成子游。

[5]居(jī):表疑問的語氣詞。

[6]固:誠然。槁:乾枯。

[7]心:思想,精神。固:豈,難道。

[8]"今之隱機者"與"昔之隱機者"實指一人,即南郭子綦,意思是南郭子綦今日隱機入神出體與舊時大不一樣。

[9]偃:見注[4]。

[10]而:你,人稱代詞。"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乃是"爾問之不亦善乎"之倒置。

[11]簌(lài):簫,古代的一種管狀樂器,這裡泛指從孔穴裡發出的聲響。"人簌"即出自人為的聲響,與下兩句的"地簌"、"天簌"相對應,所謂"地簌"或"天簌",即出自自然的聲響。

[12]敢:表示謙敬的副詞,含有"冒昧地"、"斗膽地"的意思。方:道術,指所言"地簌"、"天簌"的真實含意。

[13]大塊:大地。噫(yī)氣:吐氣。

[14]是:此,這裡指風。唯:句中語氣詞,含有僅此的意思。作:興起。

[15]竅:孔穴。

[16]翏翏(liú):亦作飂飂,大風呼呼的聲響。

[17]林:通作"陵",大山。畏佳(cuī):亦作"嵔佳",即嵬崔,山陵高峻的樣子。

[18]枅(jī):柱頭橫木。

[19]汙:停滯不流的水塘。

[20]激:水流湍急的聲音。

[21]謞(xiào):這裡用來形容箭頭飛去的聲響。

[22]譹(háo):嚎哭聲。

[23]宎(yǎo):深而沉。

[24]咬(jiāo):鳥鳴叫的聲音。一說哀切聲。

[25]於、喁(yú):風吹樹動前後相和的聲音。

[26]泠(líng)風:小風,清風。

[27]厲風:迅猛的暴風。濟:止。

[28]調調、刁刁:風吹草木晃動搖曳的樣子。"刁刁"亦作"刀刀"。

[29]是:這樣。已:矣。

[30]比:併合。竹:這裡指併合在一起可以發出聲響的、不同形狀的竹管。

[31]這句及以下是表述"天簌"的,故有人疑"夫"字之後缺"天簌者"三字。

[32]使其自己:意思是使它們自身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一說"己"當作"已",是停止的意思,但聯繫上下文不宜從此解。

[33]鹹:全。

[34]怒:這裡是發動的意思。

【譯文】

南郭子綦靠著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緩緩地吐著氣,那離神去智的樣子真好像精神脫出了軀體。他的學生顏成子游陪站在跟前說道:"這是怎麼啦?形體誠然可以使它像乾枯的樹木,精神和思想難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樣嗎?你今天憑几而坐,跟往昔憑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樣呢。"子綦回答說:"偃,你這個問題不是問得很好嗎?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嗎?你聽見過'人籟’卻沒有聽見過'地籟’,你即使聽見過'地籟’卻沒有聽見過'天籟’啊!"子游問:"我冒昧地請教它們的真實含意。"子綦說:"大地吐出的氣,名字叫風。風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整個大地上數不清的竅孔都怒吼起來。你獨獨沒有聽過那呼呼的風聲嗎?山陵上陡峭崢嶸的各種去處,百圍大樹上無數的竅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圓柱上插入橫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圍的柵欄,有的像舂米的臼窩,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淺池。它們發出的聲音,像湍急的流水聲,像迅疾的箭鏃聲,像大聲的呵叱聲,像細細的呼吸聲,像放聲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裡深沉迴盪,像鳥兒鳴叫嘰喳,真好像前面在嗚嗚唱導,後面在呼呼隨和。清風徐徐就有小小的和聲,長風呼呼便有大的反響,迅猛的暴風突然停歇,萬般竅穴也就寂然無聲。你難道不曾看見風兒過處萬物隨風搖曳晃動的樣子嗎?"子游說:"地籟是從萬種竅穴裡發出的風聲,人籟是從比並的各種不同的竹管裡發出的聲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請教什麼是天籟。"子綦說:"天籟雖然有萬般不同,但使它們發生和停息的都是出於自身,發動者還有誰呢?"

【原文】

大知閒閒[1],小知閒閒[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覺也形開[6];與接為搆[7],日以心鬥:縵者[8],窖者[9],密者[10]。小恐惴惴[11],大恐縵縵[12]。其發若機栝[13],其司是非之謂也[14];其留如詛盟[15],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17],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20]。喜怒哀樂,慮嘆變[21],姚佚啟態[22]。樂出虛[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

非彼無我[30],非我無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36]。百骸[37]、九竅[38]、六藏[39],賅而存焉[40],吾誰與為親[41]?汝皆說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4]?如求得其情與不得[45],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46],不亡以待盡[47]。與物相刃相靡[48],其行盡如馳[49],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50],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51],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2]?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53],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4]?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55]。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56],吾獨且奈何哉!

【註釋】

[1]閒閒:廣博豁達的樣子。

[2]閒閒(jiàn):"閒"是""的古體,今簡作"間","閒閒"即間間,明察細別的樣子。

[3]炎炎:猛烈;這裡借猛火炎燎之勢,比喻說話時氣焰盛人。

[4]詹詹:言語瑣細,說個沒完。

[5]寐:睡眠。魂交:心靈馳躁,神魂交接。

[6]覺:睡醒。形開:身形開朗,目開意悟。一說形體不寧。

[7]接:接觸,這裡指與外界環境接觸。搆:"構[搆]"字的異體,交合的意思。

[8]縵(màn):通作"慢",疏怠遲緩的意思。

[9]窖:深沉,用心不可捉摸。

[10]密:隱秘、謹嚴。

[11]惴惴(zhuì):恐懼不安的樣子。

[12]縵縵[màn]:神情沮喪的樣子。

[13]機:弩機,弩上的發射部位。栝(guā):箭桿末端扣弦部位。

[14]司:主。"司是非"猶言主宰是非,意思是"是"與"非"都由此產生。一說"司"通"伺",窺伺人之是非的意思。

[15]留:守住,指留存內心,與上句的"發"相對應。詛盟:誓約;結盟時的誓言,堅守不渝。

[16]殺(shài):肅殺,衰敗。

[17]溺:沉湎。"之"疑講作"於"。

[18]厭(yā):通作"壓",閉塞的意思。緘:繩索,這裡是用繩索加以束縛的意思。

[19]洫(xù):敗壞。

[20]復陽:復生,恢復生機。

[21]慮:憂慮。嘆:感嘆。變:反覆。(zhè):通作"懾",恐懼的意思。

[22]姚:輕浮躁動。佚(yì):奢華放縱。啟:這裡指放縱情慾而不知收斂。態:這裡是故作姿態的意思。

[23]樂:樂聲。虛:中空的情態,用管狀樂器中空的特點代指樂器本身。

[24]蒸成菌:在暑熱潮溼的條件下蒸騰而生各種菌類。

[25]相代:相互對應地更換與替代。

[26]萌:萌發、產生。

[27]已:止,算了。

[28]旦暮:晝夜,這裡表示時間很短。此:指上述對立、對應的各種情態形成發生的道理,猶如樂出於虛,菌出於氣,一切都形成於"虛"、"無"。

[29]由:從,自。所由:產生的原由。

[30]"彼"就字面上講指"我"的對立面,也可以理解為非我的大自然,甚至包括上述各種情態。

[31]取:資證,呈現。

[32]近:彼此接近;引申一步,像前兩句話["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那樣的認識和處理,就接近於事物的本質,接近於認識事物的真理。

[33]所為使:為……所驅使。

[34]宰:主宰。"真宰",猶如今日言"造世主",但也可理解為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35]特:但,只。眹(zhěn):端倪、徵兆。

[36]情:真,指事實上的存在。

[37]百:概數,言其多,非確指。骸:骨節。

[38]九竅:人體上九個可以向外張開的孔穴,指雙眼、雙耳、雙鼻孔、口、生殖器、肛門。

[39]藏:內臟;這個意義後代寫作"臓",簡化成"髒"。心、肺、肝、脾、腎俗稱五臟,但也有把左右兩腎分別稱謂的,這就成了"六髒"。

[40]賅:齊備。

[41]誰與:與誰。

[42]說[yuè]:喜悅,這個意義後代寫作"悅"。

[43]私:偏私,偏愛。

[44]真君:對待"我"來說,"真君"即"真我"、"真心",對待社會的各種情態說,"真君"就是"真宰"。

[45]情:究竟,真實情況。

[46]一:一旦。

[47]亡:亦作"忘",忘記。一說"亡"為"代"字之訛,變化的意思。盡:耗竭、消亡。

[48]刃:刀口,這裡喻指針鋒相對的對立面。靡:倒下,這裡是順應的意思。

[49]馳:迅疾奔跑。

[50]役役:相當於"役於役"。意思是為役使之物所役使。一說勞苦不休的樣子。

[51]苶(nié)然:疲倦困頓的樣子。疲役:猶言疲於役,為役使所疲頓。

[52]芒:通作"茫",迷昧無知。

[53]成心:業已形成的偏執之見。

[54]代:更改,變化。"知代"意思是懂得變化更替的道理。取:資證、取信的意思。

[55]這句是比喻,說明沒有成見就已經出現是非觀念。

[56]神禹:神明的夏禹。

【譯文】

才智超群的人廣博豁達,只有點小聰明的人則樂於細察、斤斤計較;合於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氣焰凌人,拘於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沒完沒了。他們睡眠時神魂交構,醒來後身形開朗;跟外界交接相應,整日裡勾心鬥角。有的疏怠遲緩,有的高深莫測,有的辭慎語謹。小的懼怕惴惴不安,大的驚恐失魂落魄。他們說話就好像利箭發自弩機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說是與非都由此而產生;他們將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約誓言堅守不渝,那就是說持守胸臆坐待勝機。他們衰敗猶如秋冬的草木,這說明他們日益消毀;他們沉緬於所從事的各種事情,致使他們不可能再恢復到原有的情狀;他們心靈閉塞好像被繩索縛住,這說明他們衰老頹敗,沒法使他們恢復生氣。他們欣喜、憤怒、悲哀、歡樂,他們憂思、嘆惋、反覆、恐懼,他們躁動輕浮、奢華放縱、情張欲狂、造姿作態。好像樂聲從中空的樂管中發出,又像菌類由地氣蒸騰而成。這種種情態日夜在面前相互對應地更換與替代,卻不知道是怎麼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這一切發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這種種情態發生、形成的原因?

沒有我的對應面就沒有我本身,沒有我本身就沒法呈現我的對應面。這樣的認識也就接近於事物的本質,然而卻不知道這一切受什麼所驅使。彷彿有"真宰",卻又尋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實踐並得到驗證,然而卻看不見它的形體,真實的存在而又沒有反映它的具體形態。

眾多的骨節,眼耳口鼻等九個孔竅和心肺肝腎等六髒,全都齊備地存在於我的身體,我跟它們哪一部分最為親近呢?你對它們都同樣喜歡嗎?還是對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愛呢?這樣,每一部分都只會成為臣妾似的僕屬嗎?難道臣妾似的僕屬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嗎?還是輪流做為君臣呢?難道又果真有什麼"真君"存在其間?無論尋求到它的究竟與否,那都不會對它的真實存在有什麼增益和損壞。人一旦稟承天地之氣而形成形體,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後的消亡。他們跟外界環境或相互對立、或相互順應,他們的行動全都像快馬奔馳,沒有什麼力量能使他們止步,這不是很可悲嗎!他們終身承受役使卻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輩子困頓疲勞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能不悲哀嗎!人們說這種人不會死亡,這又有什麼益處!人的形骸逐漸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著一塊兒衰竭,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本來就像這樣迷昧無知嗎?難道只有我才這麼迷昧無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無知的嗎!

追隨業已形成的偏執己見並把它當作老師,那麼誰會沒有老師呢?為什麼必須通曉事物的更替並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找到資證的人才有老師呢?愚味的人也會跟他們一樣有老師哩。還沒有在思想上形成定見就有是與非的觀念,這就像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就已經到達。這就是把沒有當作有。沒有就是有,即使聖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曉其中的奧妙,我偏偏又能怎麼樣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2]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3],亦有辯乎[4]?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5]?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6],言隱於榮華[7]。故有儒墨之是非[8],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9]。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10]。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11]。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2];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3]。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14],亦因是[15]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6]。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17]?彼是莫得其偶[18],謂之道樞[19]。樞始得其環中[20],以應無窮[21]。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22];以馬喻馬之非馬[23],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24]。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25]。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26]。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27]、厲與西施[28]、恢恑憰怪[29],道通為一[30]。其分也[31],成也[32];其成也,毀也[33]。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34],為是不用而寓諸庸[35]。庸也者,用也[36];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37];適得而幾矣[38]。因是已[39],已而不知其然[40],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41],謂之朝三[42]。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43]:"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44],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45],是之謂兩行[46]。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47]?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8]。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49]。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50]。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51],惠子之據梧也[52],三子之知幾乎[53]!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54]。唯其好之也[55],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56]。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57]。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58],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59]。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60],聖人之所圖[61]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註釋】

[1]吹:風吹。根據本段大意看,"言"似有所指,不宜看作一般所謂的說話、言談,而指"辯論";下句的"言者"則當指善辯的人。辯言之是非出於己見,而風吹出於自然,所以說"言非吹"。

[2]特:但,只。

[3]鷇(gòu)音:剛剛破卵而出的鳥的叫聲。

[4]辯:通作"辨",分辨、區別。

[5]惡(wū):何,怎麼。隱:隱秘,藏匿。

[6]成:成就。"小成"這裡指一時的、局部的成功。

[7]榮華:木草之花,這裡喻指華麗的詞藻。

[8]儒墨:儒家和墨家,戰國時期兩個政治和哲學流派。

[9]莫若以明:傳統的解釋為"莫如即以本然之明照之",意思是"不如用其自然加以觀察"。姑存此說。

[10]"自知"疑為"自是"之誤,與上句之"自彼"互文;若按"自知"講,語義亦不通達。

[11]方生:並存。一說"方"通作"旁",依的意思。

[12]方:始,隨即。

[13]因:遵循,依託。

[14]由:自,經過。一說用,"不由"就是不用。照:觀察。天:這裡指事物的自然,即本然。

[15]因:順著。

[16]一:同一,同樣。

[17]果:果真。

[18]偶:對,對立面。

[19]樞:樞要。道樞:大道的關鍵之處;莊子認為,彼和此是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如果彼和此都失去了相對立的一面,那麼這就是道的樞要,即齊物以至齊論的關鍵。一切都出自虛無、一切都歸於虛無,還有不"齊物"和"齊論"的嗎?

[20]環中:環的中心;"得其環中"喻指抓住要害。

[21]應:適應,順應。窮:盡。

[22]指:不宜講作手指之指,戰國名家學派公孫龍子著《指物論》,這裡應是針對該篇內容而言,所謂"指",即組成事物的要素。聯繫下一句,事物的要素並非事物本身,而事物的要素只有在事物內才有它的存在,故有"指之非指"的說法。喻:說明。

[23]馬:跟上句的"指"一樣,同是當時論辯的主要論題。名家公孫龍子就曾作《白馬篇》,闡述了"白馬非馬"的觀點。

[24]謂:稱謂、稱呼。然:這樣。

[25]然:對的、正確的。

[26]以上十二句歷來認為有錯簡或脫落現象,句子序列暫取較通行的校勘意見。

[27]莛(tíng):草莖。楹(yíng):廳堂前的木柱。"莛"、"楹"對文,代指物之細小者和巨大者。

[28]厲:通作"癘",指皮膚潰爛,這裡用表醜陋的人。西施:吳王的美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9]恢:寬大。恑(gui):奇變。憰(jué):詭詐。怪:怪異。恢恑憰怪四字連在一起,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

[30]一:渾一,一體。聯繫上文,莊子認為世上一切小與大、醜與美、千差萬別的各種情態或各種事物,都是相通而又處在對立統一體內,從這一觀點出發,世上一切事物就不會不"齊",不會不具有某種共同性。

[31]分:分開、分解。

[32]成:生成、形成。"成"和"分"也是相對立的,一個事物被分解了,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

[33]毀:毀滅,指失去了原有的狀態。"毀"與"成"也是相對立的,一個新事物通過分解而生成了,這就意味原事物的本有狀態必定走向毀滅。

[34]達:通達,"達者"這裡指通曉事理的人。

[35]為是不用:為了這個緣故不用固執己見;"不用"之後有所省略,即一定把物"分"而"成"的觀點,也就是不"齊"的觀點。寓:寄託。諸:講作"之於"。庸:指平常之理。一說講作"用",含有功用的意思。

[36]以下四句至"適得而幾矣",有人認為是衍文,是前人作注的語言,並非莊子的原文。姑備一說。

[37]得:中,合乎常理的意思。一說自得。

[38]適:恰。幾:接近。

[39]因:順應。是:此,這裡指上述"為一"的觀點,即物之本然而不要去加以分別的觀點。

[40]已:這裡是一種特殊的省略,實指前面整個一句話,"已"當講作"因是已"。

[41]勞:操勞、耗費。神明:心思,指精神和才智。為一:瞭解、認識事物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道理。言外之意,事物本來就是渾然一體,並不需要去辨求。同:具有同一的性狀和特點。

[42]朝三:"朝三"、"暮四"的故事《列子.黃帝篇》亦有記載。朝是早晨,暮是夜晚,三和四表示數量,即三升、四升。"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其總和皆為"七",這裡藉此譬喻名雖不一,實卻無損,總都歸結為"一"。

[43]狙(jū):猴子。狙公:養猴子的人。賦:給予。芧(xù):橡子。

[44]虧:虧損。為用:為之所用,意思是喜怒因此而有所變化。

[45]和:調和、混用。"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來。休:本指休息,這裡含有優遊自得地生活的意思。鈞:通作"均";"天鈞"即自然而又均衡。

[46]兩行:物與我,即自然界與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發展。

[47]至:造極,最高的境界。

[48]封:疆界、界線。

[49]以:原本作"之"據文義改。

[50]昭氏:即昭文,以善於彈琴著稱。莊子認為,音本是一個整體,沒有高低長短之分就無法演奏,任何高明的琴師都不可能同時並奏各種各樣的聲音。正因為分出音的高低長短才能在琴絃上演奏出來。

[51]師曠:晉平公時的著名樂師。枝策:用如動詞,用枝或策叩擊拍節,猶如今天的打拍子。一說舉杖擊節。

[52]惠子:惠施,古代名家學派的著名人物。據:依;梧:樹名。惠施善辯,"據梧"意思就是靠著桐樹高談闊論。一說"梧"當講作桐木几案,"據梧"則是靠著几案的意思。

[53]幾:盡,意思是達到了頂點。

[54]載:記載;一說載譽。末年,晚年。

[55]好(hào):喜好;"好之"意思是各自喜好自己的專長和學識。

[56]明:明白、表露。

[57]堅白:指石的顏色白而質地堅,但"白"和"堅"都獨立於"石"之外。公孫龍子曾有"堅白論"之說,莊子是極不贊成的。昧:迷昧。

[58]其子:指昭文之子。一說指惠施之子。綸:緒,這裡指繼承昭文的事業。

[59]這句語意有所隱含,意思是"雖我無成亦成也",即如果上述情況都叫有所成就的話,即使是我沒有什麼成就也可說有了成就了。

[60]滑(gǔ)疑:紛亂的樣子,這裡指各種迷亂人心的辯說。

[61]圖:瞧不起,摒棄的意思。

【譯文】

說話辯論並不像是吹風。善辯的人辯論紛紜,他們所說的話也不曾有過定論。果真說了些什麼嗎?還是不曾說過些什麼呢?他們都認為自己的言談不同於雛鳥的鳴叫,真有區別,還是沒有什麼區別呢?

大道是怎麼隱匿起來而有了真和假呢?言論是怎麼隱匿起來而有了是與非呢?大道怎麼會出現而又不復存在?言論又怎麼存在而又不宜認可?大道被小小的成功所隱蔽,言論被浮華的詞藻所掩蓋。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辯,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否定對方所肯定的東西。想要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非難對方所肯定的東西,那麼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觀察而求得明鑑。

各種事物無不存在它自身對立的那一面,各種事物也無不存在它自身對立的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見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這一面看就能有所認識和了解。所以說: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這一面,事物的這一面亦起因於事物的那一面。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是相互並存、相互依賴的。雖然這樣,剛剛產生隨即便是死亡,剛剛死亡隨即便會復生;剛剛肯定隨即就是否定,剛剛否定隨即又予以肯定;依託正確的一面同時也就遵循了謬誤的一面,依託謬誤的一面同時也就遵循了正確的一面。因此聖人不走劃分正誤是非的道路而是觀察比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順著事物自身的情態。事物的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同樣存在是與非,事物的這一面也同樣存在正與誤。事物果真存在彼此兩個方面嗎?事物果真不存在彼此兩個方面的區分嗎?彼此兩個方面都沒有其對立的一面,這就是大道的樞紐。抓住了大道的樞紐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從而順應事物無窮無盡的變化。"是"是無窮的,"非"也是無窮的。所以說不如用事物的本然來加以觀察和認識。

用組成事物的要素來說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來說明事物的要素並非事物本身;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整個自然界不論存在多少要素,但作為要素而言卻是一樣的,各種事物不論存在多少具體物象,但作為具體物象而言也都是一樣的。

能認可嗎?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東西方才可以認可;不可以認可嗎?一定也有不可以加以肯定的東西方才不能認可。道路是行走而成的,事物是人們稱謂而就的。怎樣才算是正確呢?正確在於其本身就是正確的。怎樣才算是不正確呢?不正確的在於其本身就是不正確的。怎樣才能認可呢?能認可在於其自身就是能認可的。怎樣才不能認可呢?不能認可在於其本身就是不能認可的。事物原本就有正確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認可的一面,沒有什麼事物不存在正確的一面,也沒有什麼事物不存在能認可的一面。所以可以列舉細小的草莖和高大的庭柱,醜陋的癩頭和美麗的西施,寬大、奇變、詭詐、怪異等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來說明這一點,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相通而渾一的。舊事物的分解,亦即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亦即舊事物的毀滅。所有事物並無形成與毀滅的區別,還是相通而渾一的特點。只有通達的人方才知曉事物相通而渾一的道理,因此不用固執地對事物作出這樣那樣的解釋,而應把自己的觀點寄託於平常的事理之中。所謂平庸的事理就是無用而有用;認識事物無用就是有用,這就算是通達;通達的人才是真正瞭解事物常理的人;恰如其分地瞭解事物常理也就接近於大道。順應事物相通而渾一的本來狀態吧,這樣還不能瞭解它的究竟,這就叫做"道"。耗費心思方才能認識事物渾然為一而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同一的性狀和特點,這就叫"朝三"。什麼叫做"朝三"呢?養猴人給猴子分橡子,說:"早上分給三升,晚上分給四升"。猴子們聽了非常憤怒。養猴人便改口說:"那麼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起來。名義和實際都沒有虧損,喜與怒卻各為所用而有了變化,也就是因為這樣的道理。因此,古代聖人把是與非混同起來,優遊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裡,這就叫物與我各得其所、自行發展。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智慧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達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時有人認為,整個宇宙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麼具體的事物,這樣的認識是最了不起,最盡善盡美,而無以復加了。其次,認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萬事萬物從不曾有過區分和界線。再其次,認為萬事萬物雖有這樣那樣的區別,但是卻從不曾有過是與非的不同。是與非的顯露,對於宇宙萬物的理解也就因此出現虧損和缺陷,理解上出現虧損與缺陷,偏私的觀念也就因此形成。果真有形成與虧缺嗎?果真沒有形成與虧缺嗎?事物有了形成與虧缺,所以昭文才能夠彈琴奏樂。沒有形成和虧缺,昭文就不再能夠彈琴奏樂。昭文善於彈琴,師曠精於樂律,惠施樂於靠著梧桐樹高談闊論,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說是登峰造極了!他們都享有盛譽,所以他們的事蹟得到記載並流傳下來。他們都愛好自己的學問與技藝,因而跟別人大不一樣;正因為愛好自己的學問和技藝,所以總希望能夠表現出來。而他們將那些不該彰明的東西彰明於世,因而最終以石之色白與質堅均獨立於石頭之外的迷昧而告終;而昭文的兒子也繼承其父親的事業,終生沒有什麼作為。像這樣就可以稱作成功嗎?那即使是我雖無成就也可說是成功了。像這樣便不可以稱作成功嗎?外界事物和我本身就都沒有成功。因此,各種迷亂人心的巧說辯言的炫耀,都是聖哲之人所鄙夷、摒棄的。所以說,各種無用均寄託於有用之中,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觀察事物而求得真實的理解。

【原文】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1],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2]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3]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4],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5],而大山為小[6];莫壽於殤子[7],而彭祖為夭[8]。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9],而況其凡乎[10]!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11],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12]。

夫道未始有封[13],言未始有常[14],為是而有畛也[15]。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16],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17],六合之外[18],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19]。春秋經世先王之志[20],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21],眾人辯之以相示也[22]。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23],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24],不勇不忮[25]。道昭而不道[26],言辯而不及[27],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28]。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29]。注焉而不滿[30],酌焉而不竭[31],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32]。

【註釋】

[1]類:同類、相同。

[2]嘗:試。

[3]俄而:突然。

[4]謂:評說、議論。以下幾句同此解。

[5]於:比。豪:通作"毫",細毛。末:末稍。秋毫之末比喻事物的細小。

[6]大山:一說讀如泰山。

[7]殤子:未成年而死的人。

[8]夭:夭折,短命。

[9]歷(曆):歷數,計算。

[10]凡:平凡,這裡指普通的人。

[11]適:往,到。

[12]因:順應。已:矣。

[13]封:界線,分別。

[14]常:定見,定論。

[15]是:對的,正確的;"為是",意思是各自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畛(zhěn):田地裡的界路,這裡泛指事物、事理間的界線和區分。

[16]倫:次序。義:儀,等別。一說本句當作"有論有議",姑備參考。

[17]八德:八類、八種。

[18]六合:天、地和東、西、南、北四方。

[19]論:研究。議:評說。

[20]春秋:這裡泛指古代歷史,並非指戰國以前的那一段歷史年代。經世:經綸世事,這是用調理織物來喻指治理社會。志:記載;這個意義後代寫作"誌"。

[21]懷:囊括於胸,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把物與我、是與非都容藏於身。

[22]示:顯示,這裡含有誇耀於外的意思。

[23]稱:舉稱。一說通作"偁",宣揚的意思。

[24]嗛(qiān):通"謙",謙遜。

[25]忮(zhì):傷害。

[26]昭:明;這裡指明白無誤地完全表露出來。

[27]不及:達不到,這裡指言論表達不到的地方。

[28]圓:這裡作做圓、求圓解。幾:近,近似。"圓而幾向方",意思是求圓卻近似於方,比喻事與願違。

[29]府:儲存財物的地方。天府,指自然生成的府庫,也就是整個宇宙。

[30]注:注入。焉:講作"於之"。

[31]酌:舀取。竭:盡。

[32]葆(bǎo):藏,隱蔽。"葆光"即潛隱光亮而不露。

【譯文】

現在暫且在這裡說一番話,不知道這些話跟其他人的談論是相同的呢,還是不相同的呢?相同的言論與不相同的言論,既然相互間都是言談議論,從這一意義說,不管其內容如何也就是同類的了。雖然這樣,還是請讓我試著把這一問題說一說。宇宙萬物有它的開始,同樣有它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它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之初有過這樣那樣的"有",但也有個"無",還有個未曾有過的"無",同樣也有個未曾有過的未曾有過的"無"。突然間生出了"有"和"無",卻不知道"有"與"無"誰是真正的"有"、誰是真正的"無"。現在我已經說了這些言論和看法,但卻不知道我聽說的言論和看法是我果真說過的言論和看法呢,還是果真沒有說過的言論和看法呢?天下沒有什麼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沒有什麼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長壽,而傳說中年壽最長的彭祖卻是短命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體。既然已經渾然為一體,還能夠有什麼議論和看法?既然已經稱作一體,又還能夠沒有什麼議論和看法?客觀存在的一體加上我的議論和看法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個"一"就成了"三",以此類推,最精明的計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後的數字,何況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以,從無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況從"有"推演到"有"呢?沒有必要這樣地推演下去,還是順應事物的本然吧。

所謂真理從不曾有過界線,言論也不曾有過定準,只因為各自認為只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才是正確的,這才有了這樣那樣的界線和區別。請讓我談談那些界線和區別: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別,有分解有辯駁,有競比有相爭,這就是所謂八類。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聖人總是存而不論;宇宙之內的事,聖人雖然細加研究,卻不隨意評說。至於古代歷史上善於治理社會的前代君王們的記載,聖人雖然有所評說卻不爭辯。可知有分別就因為存在不能分別,有爭辯也就因為存在不能辯駁。有人會說,這是為什麼呢?聖人把事物都囊括於胸、容藏於己,而一般人則爭辯不休誇耀於外,所以說,大凡爭辯,總因為有自己所看不見的一面。

至高無尚的真理是不必稱揚的,最了不起的辯說是不必言說的,最具仁愛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愛的,最廉潔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謙讓的,最勇敢的人是從不傷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於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辯總有表達不到的地方,仁愛之心經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愛,廉潔到清白的極點反而不太真實,勇敢到隨處傷人也就不能成為真正勇敢的人。這五種情況就好像著意求圓卻幾近成方一樣。因此懂得停止於自己所不知曉的境域,那就是絕頂的明智。誰能真正通曉不用言語的辯駁、不用稱說的道理呢?假如有誰能夠知道,這就是所說的自然生成的府庫。無論注入多少東西,它不會滿盈,無論取出多少東西,它也不會枯竭,而且也不知這些東西出自哪裡,這就叫做潛藏不露的光亮。

【原文】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1],南面而不釋然[2],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3],猶存乎蓬艾之間[4]。若不釋然[5],何哉?昔者十日並出[6],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7]!"

齧缺問乎王倪曰[8]:"子知物之所同是乎[9]?"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10]?且吾嘗試問乎女[11]:民溼寢則腰疾偏死[12],然乎哉[13]?木處則惴慄恂懼[14],猨猴然乎哉[15]?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16],麋鹿食薦[17],蝍蛆甘帶[18],鴟鴉耆鼠[19],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20],麋與鹿交,與魚遊[21]。毛嬙麗姬[22],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24],是非之塗[25],樊然殽亂[26],吾惡能知其辯[27]!"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28]?"王倪曰:"至人神矣[29]!大澤焚而不能熱[30],河漢沍而不能寒[31],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32]。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33],而況利害之端乎!"

【註釋】

[1]宗、膾、胥敖:三個小國國名。

[2]南面:君主臨朝;古代帝王上朝理事總坐北朝南。釋然:不耿介於懷的樣子。一說"釋"通作"懌",喜悅的意思。

[3]三子者:指上述三國的國君。

[4]蓬艾:兩種草名。"存乎蓬艾之間"比喻國微君卑,不足與之計較。

[5]若:你。

[6]十日並出:指古代寓言中十個太陽一併出來的故事,莊子藉此比喻陽光普照到每一個地方。

[7]進:進了一步,具有超過、勝過的意思。

[8]齧(niè)缺、王倪:傳說中的古代賢人,實為莊子寓言故事中虛擬的人物。

[9]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間共同的地方。

[10]庸詎:怎麼、哪裡。

[11]女:汝,你。

[12]溼寢:在潮溼的地方寢臥。偏死:偏癱,即半身不遂。

[13](qiū):"鰍"字的異體,即泥鰍。

[14]木處:在高高的樹木上居住。惴:慄、恂(xún)、懼:四字都是恐懼、懼怕的意思。

[15]猨:"猿"字的異體,"猨猴"即"猿猴"。

[16]芻(chú):草。豢(huàn):養。"芻豢",用草餵養,這裡代指家畜、牲口。

[17]麋(mí):一種食草的珍貴獸類,與鹿同科。薦(jiàn):美草。

[18]蝍(jí)蛆(jū):蜈蚣。甘:甜美,嗜好;這裡作動詞。帶:小蛇。"甘帶"意思是以小蛇為美食。

[19]鴟(chí):貓頭鷹。耆:亦寫作"嗜",嗜好。

[20]猵(biān)狙(jū):一種類似猿猴的動物。"猨猵狙以為雌",即"猿以狙猵為雌"。舊注猵狙喜與雌猿交配,"以猿為雌",但與句法不合,姑備參考。

[21]遊:戲遊,即交尾。

[22]毛嬙(qián)、麗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3]決(xuè):通作"",迅疾的樣子。驟:快速奔跑。

[24]端:端緒。

[25]塗:通作"途",道路,途徑。

[26]樊然:雜亂的樣子。殽(yáo)︰這裡講作"淆",混雜的意思。

[27]辯:通作辨,分別、區分的意思。

[28]至人:這裡指能夠達到忘我境界的、道德修養極高的人。

[29]神:神妙不測。

[30]澤:聚水的窪地。澤地水源充足,林木灌叢生長茂密。

[31]沍(hù):河水凍結。

[32]根據前兩句的句式結構分析,這一句似應分別成兩個七字句,故有人認為此處有脫落,疑為"疾雷破山不能傷,飄風振海不能驚",姑備參考。

[33]無變於己:意思是對於他自己全無變化。

【譯文】

從前堯曾向舜問道:"我想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每當上朝理事總是心緒不寧,是什麼原因呢?"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的國君,就像生存於蓬蒿艾草之中。你總是耿耿於懷心神不寧,為什麼呢?過去十個太陽一塊兒升起,萬物都在陽光普照之下,何況你崇高的德行又遠遠超過了太陽的光亮呢!"

齧缺問王倪:"你知道各種事物相互間總有共同的地方嗎?"王倪說:"我怎麼知道呢!"齧缺又問:"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東西嗎?"王倪回答說:"我怎麼知道呢!"齧缺接著又問:"那麼各種事物便都無法知道了嗎?"王倪回答:"我怎麼知道呢!雖然這樣,我還是試著來回答你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還是先問一問你:人們睡在潮溼的地方就會腰部患病甚至釀成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們住在高高的樹木上就會心驚膽戰、惶恐不安,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猿猴三者究竟誰最懂得居處的標準呢?人以牲畜的肉為食物,麋鹿食草芥,蜈蚣嗜吃小蛇,貓頭鷹和烏鴉則愛吃老鼠,人、麋鹿、蜈蚣、貓頭鷹和烏鴉這四類動物究竟誰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當作配偶,麋喜歡與鹿交配,泥鰍則與魚交尾。毛嬙和麗姬,是人們稱道的美人了,可是魚兒見了她們深深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撤開四蹄飛快地逃離。人、魚、鳥和麋鹿四者究竟誰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來看,仁與義的端緒,是與非的途徑,都紛雜錯亂,我怎麼能知曉它們之間的分別!"

齧缺說:"你不瞭解利與害,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難道也不知曉利與害嗎?"王倪說:"進入物我兩忘境界的至人實在是神妙不測啊!林澤焚燒不能使他感到熱,黃河、漢水封凍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巖、狂風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驚。假如這樣,便可駕馭雲氣,騎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遊,死和生對於他自身都沒有變化,何況利與害這些微不足道的端緒呢!"

【原文】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1]:"吾聞諸夫子[2],聖人不從事於務[3],不就利[4];不違害[5],不喜求,不緣道[6];無謂有謂[7],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8],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9]?"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10],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11],見卵而求時夜[12],見彈而求鴞炙[13]。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14],挾宇宙?為其脗合[15],置其滑涽[16],以隸相尊[17]。眾人役役[18],聖人愚芚[19],參萬歲而一成純[20]。萬物盡然[21],而以是相蘊[22]。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23]!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24]!麗之姬[25],艾封人之子也[26]。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27],與王同筐床[28],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29]!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30]。方其夢也[31],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32]。君乎、牧乎,固哉[33]!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34]。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35]!

"既使我與若辯矣[36],若勝我,我不若勝[37],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38]?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39],吾誰使正之[40]?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41]?化聲之相待[42],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43],因之以曼衍[44],所以窮年也[45]。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46],振於無竟[47],故寓諸無竟[48]"。

【註釋】

[1]瞿鵲子、長梧子:杜撰的人名。

[2]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儒家創始人。

[3]務:事,含有瑣細事務的意思。

[4]就:趨赴,追求。

[5]違:避開。

[6]緣:因循。"不緣道"即不拘於道。

[7]謂:說,言談。

[8]孟浪:言語輕率不當。

[9]奚若:何如,怎麼樣。

[10]聽熒(yíng):疑惑不明。

[11]大早:過早。計:考慮。

[12]時夜:司夜,即報曉的雞。

[13]鴞(xiāo):一種肉質鮮美的鳥,俗名斑鳩。炙:烤肉。

[14]奚:這裡用同"盍",意思是"怎麼不"。旁(bàng):依傍。

[15]脗:"吻"字的異體。

[16]滑(gǔ):通作"汩",淆亂的意思。涽(hūn):亂。一說講作暗。

[17]隸:奴僕,這裡指地位卑賤,與"尊"相對。

[18]役役:馳鶩於是非之境,意思是一心忙於分辨所謂是與非。

[19]芚(chūn):渾然無所覺察和識別的樣子。

[20]參:糝糅。萬歲:年代久遠。"參萬歲"意思是糅合歷史的長久變異與沉浮。純:精粹不雜,指不為紛亂和差異所亂。

[21]盡:皆、全。

[22]以是:因此,因為這個緣故。蘊:積。

[23]說(yuè):通"悅";喜悅。

[24]惡死:討厭死亡。弱:年少。喪(sàng):喪失,這裡指流離失所。

[25]麗:麗戎,春秋時的小國。姬:美女。"麗之姬"即麗姬,寵於晉獻公,素以美貌稱於世。

[26]艾:地名。封人,封疆守土的人。子:女兒。

[27]及:等到。

[28]筐床:亦寫作"匡床",方正而又安適的床。

[29]蘄(qí):祈,求的意思。

[30]田:打獵。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畋"。"田獵"即畋獵。

[31]方:正當。

[32]竊竊然:明察的樣子。

[33]牧:牧夫,用指所謂卑賤的人,與高貴的"君"相對。固:鄙陋。

[34]吊(dì)詭:奇特、怪異。

[35]旦暮:很短的時間,含有偶然的意思。

[36]若:你,即說話人的對方瞿鵲子;"我"則為說話人長梧子。

[37]不若勝:即不勝你。

[38]而:你。

[39]黮(dǎn)闇:昏暗不明的樣子。

[40]誰使:使誰。

[41]彼:這裡講作另外的什麼人。

[42]化聲:變化的聲音,這裡指是非不同的言論。這一句及至"所以窮年也",計五句二十五字,舊本原在下段中部"然若果然也"之前,今據上下文意和多本校勘意見前移於此。

[43]倪:分,"天倪"即天然的分際。

[44]因:順應。曼衍:變化發展。

[45]所以:這裡講作"用這樣的辦法來……"。窮:盡,終了。

[46]年:概指生死。義:概指是非。

[47]振:暢。竟:通"境";境界、境地。

[48]寓:寄託。

【譯文】

瞿鵲子向長梧子問道:"我從孔夫子那裡聽到這樣的談論:聖人不從事瑣細的事務,不追逐私利,不迴避災害,不喜好貪求,不因循成規;沒說什麼又好像說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說,因而遨遊於世俗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都是輕率不當的言論,而我卻認為是精妙之道的實踐和體現。先生你認為怎麼樣呢?"

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也會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麼能夠知曉呢!而且你也謀慮得太早,就好像見到雞蛋便想立即得到報曉的公雞,見到彈子便想立即獲取烤熟的斑鳩肉。我姑且給你胡亂說一說,你也就胡亂聽一聽。怎麼不依傍日月,懷藏宇宙?跟萬物吻合為一體,置各種混亂紛爭於不顧,把卑賤與尊貴都等同起來。人們總是一心忙於去爭辯是非,聖人卻好像十分愚昧無所覺察,糅合古往今來多少變異、沉浮,自身卻渾成一體不為紛雜錯異所困擾。萬物全都是這樣,而且因為這個緣故相互蘊積於渾樸而又精純的狀態之中。

"我怎麼知道貪戀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麼知道厭惡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鄉而老大還不知迴歸呢?麗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兒,晉國征伐麗戎時俘獲了她,她當時哭得淚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晉國進入王宮,跟晉侯同睡一床而寵為夫人,吃上美味珍饈,也就後悔當初不該那麼傷心地哭泣了。我又怎麼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的求生呢?睡夢裡飲酒作樂的人,天亮醒來後很可能痛哭飲泣;睡夢中痛哭飲泣的人,天亮醒來後又可能在歡快地逐圍打獵。正當他在做夢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睡夢中還會卜問所做之夢的吉凶,醒來以後方知是在做夢。人在最為清醒的時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場大夢,而愚昧的人則自以為清醒,好像什麼都知曉什麼都明瞭。君尊牧卑,這種看法實在是淺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在做夢。上面講的這番話,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異。萬世之後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聖人,悟出上述一番話的道理,這恐怕也是偶而遇上的吧!

"倘使我和你展開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那麼,你果真對,我果真錯嗎?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我果真對,你果真錯嗎?難道我們兩人有誰是正確的,有誰是不正確的嗎?難道我們兩人都是正確的,或都是不正確的嗎?我和你都無從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著矇昧與晦暗,我們又能讓誰作出正確的裁定?讓觀點跟你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跟我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不同於我和你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不同於我和你,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如此,那麼我和你跟大家都無從知道這一點,還等待別的什麼人呢?辯論中的不同言辭跟變化中的不同聲音一樣相互對立,就像沒有相互對立一樣,都不能相互作出公正的評判。用自然的分際來調和它,用無盡的變化來順應它,還是用這樣的辦法來了此一生吧。

"什麼叫調和自然的分際呢?對的也就像是不對的,正確的也就像是不正確的。對的假如果真是對的,那麼對的不同於不對的,這就不須去爭辯;正確的假如果真是正確的,那麼正確的不同於不正確的,這也不須去爭辯。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達無窮無盡的境界,因此聖人總把自己寄託於無窮無盡的境域之中。"

《莊子》原文及譯文(下):“欲知天下事,須讀古今書”,收藏

【原文】

罔兩問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5]?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6],栩栩然胡蝶也[7],自喻適志與[8]!不知周也。俄然覺[9],則蘧蘧然周也[10]。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1]。

【註釋】

[1]罔兩:影子之外的微陰。景:影子;這個意義後代寫作"影"。

[2]曩(nǎng):以往,從前。

[3]特:獨。操:操守。

[4]待:依靠,憑藉。

[5]蚹(fù):蛇肚腹下的橫鱗,蛇賴此行走。蜩:蟬。

[6]胡蝶:亦作蜩蝶。

[7]栩(xǔ)栩然:欣然自得的樣子。

[8]喻:通作"愉",愉快。適志:合乎心意,心情愉快。

[9]俄然:突然。

[10]蘧(qú)蘧然:驚惶的樣子。

[11]物化:事物自身的變化。根據本段文意,所謂變化即外物與自我的交合,推進一步,一切事物也都將渾而為一。

【譯文】

影子之外的微陰問影子:"先前你行走,現在又停下;以往你坐著,如今又站了起來。你怎麼沒有自己獨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說:"我是有所依憑才這樣的嗎?我所依憑的東西又有所依憑才這樣的嗎?我所依憑的東西難道像蛇的蚹鱗和鳴蟬的翅膀嗎?我怎麼知道因為什麼緣故會是這樣?我又怎麼知道因為什麼緣故而不會是這樣?"

過去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飛舞著的一隻蝴蝶,感到多麼愉快和愜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莊周。突然間醒起來,驚惶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是我莊周。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那必定是有區別的。這就可叫做物、我的交合與變化。

《莊子·大宗師》

【題解】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誰夠得上稱作這樣的老師呢?那就是“道”。莊子認為自然和人是渾一的,人的生死變化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因而他主張清心寂神,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

全文可以分為九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謂真人”,虛擬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無人”、“無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於列星”,從描寫“真人”逐步轉為述說“道”,只有“真人”才能體察“道”,而“道”是“無為無形”而又永存的,因而體察“道”就必須“無人”、“無我”。這兩段是全文論述的主體。第三部分至“參寥聞之疑始”,討論體察“道”的方法和進程。第四部分至“蘧然覺”,說明人的死生存亡實為一體,無法逃避,因而應“安時而處順”。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進一步討論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氣”的變化,是自然的現象,因而應“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只有這樣精神才會超脫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於寥天一”,說明人的軀體有了變化而人的精神卻不會死,安於自然、忘卻死亡,便進入“道”的境界而與自然合成一體。第七部分至“此所遊已”,批判儒家的仁義和是非觀念,指出儒家的觀念是對人的精神摧殘。第八部分至“丘也請從而後也”,論述“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是進入“道”的境界的方法。餘下為第九部分,說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為之力所安排。

【原文】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①,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③,不雄成④,不謨士⑤。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⑥。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⑦,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⑧。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⑨,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⑩。其耆欲深者(11),其天機淺(12)。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13),其入不距(14);翛然而往(15),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16),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17),其容寂,其顙(18);悽然似秋,煖然似春(19),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20)。

故聖人之用兵也(21),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22),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23),非仁也;天時(24),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25),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26)。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27),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28),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29),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30),張乎其虛而不華也(31);邴邴乎其似喜乎(32),崔乎其不得已乎(33)!滀乎進我色也(34),與乎止我德也(35);厲乎其似世乎(36)!謷乎其未可制也(37);連乎其似好閉也(38),悗乎忘其言也(39)。以刑為體(40),以禮為翼,以知為時(41),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42);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43),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註釋】

①有所待:有所依憑。莊子認為人們的認識和了解都離不開認識、瞭解的對象。當:恰當、正確。

②特:但,不過。

③逆:針對,對付。

④雄成:雄據自己的成績,即憑藉自己取得的成績而傲視他人、凌駕他人。

⑤謨:圖謀、算計。土:通作“事”。一說“士”當就字面講,“謨士”則講作採用不正當手段謀取士人的信賴。

⑥當:恰巧、正好。自得:自以為得意。

⑦濡(rú):沾溼。

⑧假:通作“格”,至、達到的意思。

⑨踵:腳根。“息以踵”言氣息深沉,發自根本。

⑩嗌(ài):咽喉閉塞。“嗌言”是說言語吞吐像堵在喉頭似的。哇(wā):象聲詞,形容聲音靡曼。

(11)耆:嗜好;這個意思後代寫作“嗜”。

(12)天機:天生的神智。

(13)“出”這裡指出生於世,與下句“入”指死亡相對為文。以下的“往”和“來”也是指人的死和生。:“欣”字的異體,高興的意思。

(14)距:通作“拒”,拒絕、迴避的意思。

(15)翛(xiāo)然:無拘束,自由自在的樣子。

(16)揖:當為“損”字之訛,損害的意思。

(17)志:疑為“忘”字之誤;“心忘”意思是心裡空靈,忘掉自己的周圍。

(18)顙(sāng):額。

(19)煖(xuān):同“煊”,溫暖的意思。

(20)宜:合適、相稱。

(21)本自然段(從“故聖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聞一多先生認為文意與上下不能一貫而自成片斷,疑係錯簡。以備參考。

(22)利澤:利益和恩澤。

(23)親:這裡指偏愛。莊子主張至人無親,任理自存,因而有了偏愛就算不上是“仁”。

(24)天時:選擇時機。

(25)行名:做事為取名聲。一說“行”讀(xìng),是品行的意思,“行名失己”即品行和名聲不符而失去本真。

(26)役:役使、驅遣。

(27)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皆人名,傳說中遠古時代(唐堯、夏禹、商湯時代)的賢人,有的為不願接受天下,有的為忠諫不被採納,或投水而死,或餓死,或被殺害。

(28)適:安適,舒暢。

(29)狀:外部的表情和神態。義(é):通作“峨”(亦寫作“峩”),高的意思。朋(bēng):通作“崩”,崩壞的意思。“義而不朋”意思是嵬峨而不矜持。一說“義”(yì)講作“宜”,指與人相處隨物而宜;“朋”講作“朋黨”,指與人交往卻不結成朋黨。姑備參考。

(30)與乎:容與,態度自然安閒的樣子。觚(gū):特立超群。堅:這裡是固執的意思。

(31)張乎:廣大的樣子,這裡指內心寬宏、開闊。華:浮華。

(32)邴(bing)邴:欣喜的樣子。有的本子只有一個“邴”字。

(33)崔乎:開始行動的樣子。

(34)滀(chù)乎:本指水之停聚貌,這裡引伸形容人的容顏和悅而有光澤。

(35)與:交往,待人接物。止:歸;“止我德”是說德性高雅寬和讓人歸依。

(36)厲:疑為“廣”字之誤,言精神博大好像包容了世界。一說“世”乃“泰”字之通假,大的意思。

(37)謷(áo)乎:高放自得的樣子。制:限止。

(38)連乎:綿邈深遠的樣子。

(39)悗(mèn)乎:心不在焉的樣子。

(40)“以刑為體”至“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十三句,所述內容不似莊子的思想和主張,跟上下文內容也不連貫,嵌在這裡前後很不好串通,有待進一步校勘、考訂。

(41)為時:等待時機。

(42)綽乎:寬大的樣子。

(43)徒:徒屬,這裡是同類的意思。

【譯文】

知道自然的作為,並且瞭解人的作為,這就達到了認識的極點。知道自然的作為,是懂得事物出於自然;瞭解人的作為,是用他智慧所通曉的知識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曉的知識,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這恐怕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還是存在憂患。人們的知識一定要有所依憑方才能認定是否恰當,而認識的對象卻是不穩定的。怎麼知道我所說的本於自然的東西不是出於人為呢,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人為的東西又不是出於自然呢?

況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麼叫做“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倚眾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圖謀瑣事。像這樣的人,錯過了時機不後悔,趕上了機遇不得意。象這樣的人,登上高處不顫慄,下到水裡不會沾溼,進入火中不覺灼熱。這隻有智慧能通達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這樣。古時候的“真人”,他睡覺時不做夢,他醒來時不憂愁,他吃東西時不求甘美,他呼吸時氣息深沉。“真人”呼吸憑藉的是著地的腳根,而一般人呼吸則靠的只是喉嚨。被人屈服時,言語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語。那些嗜好和慾望太深的人,他們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淺。古時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悅生存,也不懂得厭惡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辭;無拘無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來了罷了。不忘記自己從哪兒來,也不尋求自己往哪兒去,承受什麼際遇都歡歡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損害大道,也不用人為的因素去幫助自然。這就叫“真人”。像這樣的人,他的內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的容顏淡漠安閒,他的面額質樸端嚴;冷肅得像秋天,溫暖得像春天,高興或憤怒跟四時更替一樣自然無飾,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稱而沒有誰能探測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諦。

所以古代聖人使用武力,滅掉敵國卻不失掉敵國的民心;利益和恩澤廣施於萬世,卻不是為了偏愛什麼人。樂於交往取悅外物的人,不是聖人;有偏愛就算不上是“仁”;伺機行事,不是賢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輔,算不上是君子;辦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識之士;喪失身軀卻與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這樣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適世人的人所安適,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適的人。

古時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卻又無所承受;態度安閒自然、特立超群而不執著頑固,襟懷寬闊虛空而不浮華;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興,一舉一動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顏和悅令人喜歡接近,與人交往德性寬和讓人樂於歸依;氣度博大像是寬廣的世界!高放自得從不受什麼限制,綿邈深遠好像喜歡封閉自己,心不在焉的樣子又好像忘記了要說的話。把刑律當作主體,把禮儀當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用道德來遵循規律。把刑律當作主體的人,那麼殺了人也是寬厚仁慈的;把禮儀當作羽翼的人,用禮儀的教誨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的人,是因為對各種事情出於不得已;用道德來遵循規律,就像是說大凡有腳的人就能夠登上山丘,而人們卻真以為是勤於行走的人。所以說人們所喜好的是渾然為一的,人們不喜好的也是渾然為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是渾一的,那些不同一的東西也是渾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跟自然同類,那些不同一的東西跟人同類。自然與人不可能相互對立而相互超越,具有這種認識的人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①,其有夜旦之常②,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③,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④!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⑤,而身猶死之⑥,而況其真乎⑦!

泉涸⑧,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⑨,相以沫⑩,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11)。夫大塊載我以形(12),勞我以生,佚我以老(13),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夫藏舟於壑(14),藏山於澤(15),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16)。藏小大有宜(17),猶有所遯(18)。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19)。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20),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21)?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22),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乎(23)!

夫道,有情有信(24),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25),可得而不可見(26);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27),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28),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29),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30),以挈天地(31);伏戲氏得之(32),以襲氣母(33);維斗得之(34),終古不忒(35);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36),以襲崑崙;馮夷得之(37),以遊大川;肩吾得之(38),以處大山;黃帝得之(39),以登雲天;顓頊得之(40),以處玄宮;禺強得之(41),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42),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43);傅說得之(44),以相武丁,奄有天下(45),乘東維(46),騎箕尾(47),而比於列星。

【註釋】

①命:這裡指不可避免的、非人為的作用。

②常:常規,恆久不易或變化的規律。

③與:參與,干預。

④卓:特立,高超;這裡實指“道”。

⑤愈:勝,超過。⑥死之:這裡講作“為之而死”,即為國君而獻身。

⑦真:這裡指的是“道”。一說即上段之“真人”。姑備參考。

⑧涸(hé):水乾。

⑨呴(xū):張口出氣。

⑩(rǔ):同“濡”,一本亦作“濡”,沾溼的意思。沫:唾沫,即口水。

(11)化:這裡是熔解、混同的意思。

(12)大塊:大地;這裡可以理解為大自然。

(13)佚(yì):通作“逸”,閒逸的意思。

(14)壑(hè):深深的山谷。

(15)山(shàn):通作“汕”,捕魚的用具。舊注就字面講。

(16)昧:通作“寐”,睡著的意思。一說“昧”當如字面講,昧者”即愚昧的人。

(17)藏小大:即“藏小於大”。宜:合適,適宜。

(18)遯(dùn):“遁”字的異體,逃脫、丟失的意思。

(19)恆:常有、固有的意思。

(20)犯:承受。一說通作“範”,模子的意思。

(21)勝(shēng):禁得起。

(22)妖:或作“夭”,根據上下文意判斷,這裡應是少小的意思,與“老”字互文。

(23)系:關聯、連綴。一:全;“一化”即所有的變化。待:依靠、憑藉。“所繫”、“所待”這裡都是指所謂“道”,莊子認為一切事物、一切變化都離不開“道”,因而人們應當效法它,“宗”之為“師”。

(24)情、信:真實、確鑿可信。

(25)傳:傳遞、感染、感受的意思。

(26)得:這裡是體會、領悟的意思。

(27)神:這裡是引出、產生的意思。

(28)太極:派生萬物的本原,即宇宙的初始。先:據上下文理和用詞對應的情況看,“先”字當作“上”字,這樣“太極之上”對應下句“六極之下”,且不與“先天地”一句重複。

(29)六極:即六合。

(30)狶(xī)韋氏:傳說中的遠古時代的帝王。

(31)挈(qiè):提挈,含有統領、駕馭的含意。

(32)伏戲氏:即伏羲氏,傳說中的古代帝王。

(33)襲:入。一說講作“合”。氣母:元氣之母,即古人心目中宇宙萬物初始的物質。

(34)維斗:北斗星。

(35)忒(tè):差錯。

(36)堪壞(pēi):傳說中人面獸身的崑崙山神。

(37)馮夷:傳說中的河神。

(38)肩吾:傳說中的泰山之神。

(39)黃帝:即軒轅氏,傳說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

(40)顓頊(zhuānxū):傳說為黃帝之孫,即帝高陽。玄:黑。顓頊又稱玄帝,即北方之帝,“玄”為黑色,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說“處玄宮”。

(41)禺強:傳說中人面鳥身的北海之神。

(42)西王母:古代神話中的女神,居於少廣山。

(43)“五伯”舊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晉文。

(44)傅說(yuè):殷商時代的賢才,輔佐高宗武丁,成為武丁的相。傳說傅說死後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東維、騎箕尾”之說。

(45)奄:覆蓋、包括。

(16)東維: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間。

(47)箕、尾:星名,為二十八宿中的兩個星座。

【譯文】

死和生均非人為之力所能安排,猶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樣永恆地變化,完全出於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參與和干預的,這都是事物自身變化的實情。人們總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終身愛戴它,何況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們還總認為國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終身願為國君效死,又何況應該宗為大師的“道”呢?

泉水乾涸了,魚兒困在陸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氣來取得一點溼氣,以唾沫相互潤溼,不如將過去江湖裡的生活徹底忘記。與其讚譽唐堯的聖明而非議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融化混同於“道”。大地把我的形體託載,並且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閒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將船兒藏在大山溝裡,將漁具藏在深水裡,可以說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裡有個大力士把它們連同山谷和河澤一塊兒揹著跑了,睡夢中的人們還一點兒也不知道。將小東西藏在大東西里是適宜的,不過還是會有丟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會丟失,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實之情。人們只要承受了人的形體便十分欣喜,至於像人的形體的情況,在萬千變化中從不曾有過窮盡,那快樂之情難道還能夠加以計算嗎?所以聖人將生活在各種事物都不會丟失的環境裡而與萬物共存亡。以少為善以老為善,以始為善以終為善,人們尚且加以效法,又何況那萬物所聯綴、各種變化所依託的“道”呢!

“道”是真實而又確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無為和無形的;“道”可以感知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悟卻不可以面見;“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還未出現天地的遠古時代“道”就已經存在;它引出鬼帝,產生天地;它在太極之上卻並不算高,它在六極之下不算深,它先於天地存在還不算久,它長於上古還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統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合元氣;北斗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方位;太陽和月亮得到它,永遠不停息地運行;堪壞得到它,用來入主崑崙山;馮夷得到它,用來巡遊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來駐守泰山;黃帝得到它,用來登上雲天;顓頊得到它,用來居處玄宮;禹強得到它,用來立足北極;西王母得到它,用來坐陣少廣山。沒有人能知道它的開始,也沒有人能知道它的終結。彭祖得到它,從遠古的有虞時代一直活到五伯時代;傅說得到它,用來輔佐武丁,統轄整個天下,乘駕東維星,騎坐箕宿和尾宿,而永遠排列在星神的行列裡。

【原文】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②,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③!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④,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⑤!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⑥,參日而後能外天下⑦;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⑧;朝徹,而後能見獨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⑩,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11),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12)。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13)。”

【註釋】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均為人名。舊注曾疑“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

②孺子:幼兒,孩童。

③惡(wū)這裡是批駁、否定對方的言詞,義同“不”。

④卜梁倚:人名:聖人之道:指虛淡內凝的心境。聖人之才:指明敏的、外用的才質。

⑤庶幾:也許、大概。

⑥守:持守,修守,這裡指內心凝寂,善於自持而不容懈怠。

⑦參:三。外:遺忘。“外”是相對於“內”的,思想上、精神上既然能凝寂虛空,身外之物,包括天地、死生都好像虛妄而不存在,故有以天下為外,以物為外,以生為外的說法。

⑧朝徹:“朝”指朝陽,“徹”指明徹,這裡用早晨太陽初升時的清新明徹,喻指物我皆忘的凝寂空靈的心境。

⑨獨:莊子哲學體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不受任何事物影響,也不對任何事物有所依待。能夠獨立而無所依待的就只有所謂的“道”,故這句中的“獨”實際指的就是“道”。

⑩殺:滅除,含有摒棄、忘卻之意。“殺生者”與下句“生生者”相對為文,分別指忘卻生存和眷戀人世的人。

(11)將:送。

(12)攖(yīng):擾亂,“攖寧”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保持心境的寧靜。這是莊子所倡導的極高的修養境界,能夠做到這一點也就得到了“道”,所以下一句說“攖而後成”。

(13)“副墨”、“洛誦”、“瞻明”、“聶許”、“需役”、“於(wū)謳(ōu)”、“玄冥”、“參寥”、“疑始”等,均為假託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這些人名的用字作過推敲,揣度其間還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確考。大體是,“副墨”指文字,“洛誦”指背誦,“瞻明”指目視明晰,“聶許”指附耳私語,“需役”指勤行不怠,“於謳”指吟詠領會,“玄冥”指深遠虛寂,“參寥”指高曠寥遠,“疑始”指迷茫而無所本。

【譯文】

南伯子葵向女偊問道:“你的歲數已經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顏卻像孩童,這是什麼緣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習嗎?”女偊回答說:“不!怎麼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學習'道’的人。卜梁倚有聖人明敏的才氣卻沒有聖人虛淡的心境,我有聖人虛淡的心境卻沒有聖人明敏的才氣,我想用虛淡的心境來教導他,恐怕他果真能成為聖人哩!然而卻不是這樣,把聖人虛淡的心境傳告具有聖人才氣的人,應是很容易的。我還是持守著並告訴他,三天之後便能遺忘天下,既已遺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後能遺忘萬物;既已遺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後便能遺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遺忘存在的生命,而後心境便能如朝陽一般清新明徹;能夠心境如朝陽般清新明徹,而後就能夠感受那絕無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後就能超越古今的時限;既已能夠超越古今的時限,而後便進入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沒有死,留戀於生也就不存在生。作為事物,'道’無不有所送,也無不有所迎;無不有所毀,也無不有所成,這就叫做'攖寧’。攖寧,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而後保持心境的寧靜。”

南伯子葵又問:“你偏偏是怎麼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說:“我從副墨(文字)的兒子那裡聽到的,副墨的兒子從洛誦(背誦)的孫子那裡聽到的,洛誦的孫子從瞻明(目視明晰)那裡聽到的,瞻明從聶許(附耳私語)那裡聽到的,聶許從需役(勤行不怠)那裡聽到的,需役從於謳(吟詠領會)那裡聽到的,於謳從玄冥(深遠虛寂)那裡聽到的,玄冥從參寥(高曠寥遠)那裡聽到的,參寥從疑始(迷茫而無所本)那裡聽到的。”

【原文】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①:“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③,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④。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⑤!曲僂發背⑥,上有五管⑦,頤隱於齊⑧,肩高於頂,句贅指天⑨。”陰陽之氣有沴⑩,其心閒而無事,跰而鑑於井(11),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惡之乎(12)?”曰:“亡(13),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14),予因以求時夜(15);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16)。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17)!且夫得者(18),時也(19),失者,順也(20);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21),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22),其妻子環而泣之(23)。子犁往問之,曰:“叱(24)!避!無怛化(25)!”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26),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27),不翅於父母(28);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29),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30),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31)。今一犯人之形(32),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33),蘧然覺(34)。

【註釋】

①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寓言故事中假託虛構的人名。

②尻(kāo):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

③莫逆於心:內心相契,心照不宣。

④問:拜訪、問候。

⑤拘拘:曲屈不伸的樣子。

⑥曲僂(lóu):彎腰。發背:背骨外露。

⑦五管:五臟的穴口。

⑧頤(yí):下巴。齊:肚臍,這個意思後代寫作“臍”。

⑨句(gōu)贅:頸椎隆起狀如贅瘤。

⑩沴(lì):陽陽之氣不和而生出的災害。

(11)跰(piánxiān):蹣跚,行步傾倒不穩的樣子。

(12)惡(wù):厭惡。

(13)亡:通作“無”,“沒有”的意思。

(14)浸:漸漸。假:假令。

(15)時夜:司夜,即報曉的公雞。

(16)鴞(xiāo):斑鳩。炙(zhì):烤熟的肉。“鴞炙”即烤熟的斑鳩肉。

(17)更(gēng):更換。駕:這裡指車駕坐騎。

(18)得:指得到生命,與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對應,“得”、“失”也即生、死。

(19)時:適時。

(20)順:指順應了規律。

(21)縣(xuán):懸掛。“縣解”即解脫倒懸。莊子認為人不能超脫物外,就像倒懸人一樣其苦不堪,而超脫於物外則像解脫了束縛,七情六慾也就不再成為負擔。

(22)喘喘然:氣息急促的樣子。

(23)妻子:妻子兒女。環:繞。

(24)叱:呵叱之聲。

(25)怛(dá):驚擾。化:變化,這裡指人之將死。

(26)為:這裡是改變、造就的意思。

(27)陰陽:這裡指整個自然變化。

(28)翅:這裡講作“啻”,“不翅”就是不啻。

(29)冶:熔鍊金屬;“大冶”指熔鍊金屬高超的工匠。金:金屬。

(30)踴躍:躍起。鏌鋣:亦作“莫邪”,寶劍名。相傳春秋時代干將、莫邪夫婦兩人為楚王鑄劍,三年劍成,雄劍取名為“干將”,雌劍取名為“莫邪”。

(31)祥:善。

(32)犯:遇,承受。

(33)成然:安閒熟睡的樣子。寐:睡著,這裡實指死亡。

(34)蘧(qú)然:驚喜的樣子。覺:睡醒,這裡喻指生還。

【譯文】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塊擺談說:“誰能夠把無當作頭,把生當作脊柱,把死當作尻尾,誰能夠通曉生死存亡渾為一體的道理,我們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個人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契卻不說話,於是相互交往成為朋友。

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樣子!腰彎背駝,五臟穴口朝上,下巴隱藏在肚臍之下,肩部高過頭頂,彎曲的頸椎形如贅瘤朝天隆起”。陰陽二氣不和釀成如此災害,可是子輿的心裡卻十分閒逸好像沒有生病似的,蹣跚地來到井邊對著井水照看自己,說:“哎呀,造物者竟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說:“你討厭這曲屈不伸的樣子嗎?”子輿回答:“沒有,我怎麼會討厭這副樣子!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便用它來報曉;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右臂變成彈弓,我便用它來打斑鳩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變化成為車輪,把我的精神變化成駿馬,我就用來乘坐,難道還要更換別的車馬嗎?至於生命的獲得,是因為適時,生命的喪失,是因為順應;安於適時而處之順應,悲哀和歡樂都不會侵入心房。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解脫了倒懸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脫的原因,則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縛。況且事物的變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經很久很久,我又怎麼能厭惡自己現在的變化呢?”

不久子來也生了病,氣息急促將要死去,他的妻子兒女圍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說:“嘿,走開!不要驚擾他由生而死的變化!”子犁靠著門跟子來說話:“偉大啊,造物者!又將把你變成什麼,把你送到何方?把你變化成老鼠的肝臟嗎?把你變化成蟲蟻的臂膀嗎?”

子來說:“父母對於子女,無論東西南北,他們都只能聽從吩咐調遣。自然的變化對於人,則不啻於父母;它使我靠攏死亡而我卻不聽從,那麼我就太蠻橫了,而它有什麼過錯呢!大地把我的形體託載,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閒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現在如果有一個高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金屬熔解後躍起說'我將必須成為良劍莫邪’,冶煉工匠必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金屬。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說'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會認為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個渾一的天地當作大熔爐,把造物者當作高超的冶煉工匠,用什麼方法來驅遣我而不可以呢?”於是安閒熟睡似的離開人世,又好像驚喜地醒過來而回到人間。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①,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②,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③,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④。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⑤!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⑥,而我猶為人猗⑦!”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⑧,而外其形骸⑨,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⑩。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11);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12)。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13),而遊乎天地之一氣(14)。彼以生為附贅縣疣(15),以死為決潰癰(16),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17),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18),逍遙乎無為之業(19)。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20),以觀眾人之耳目哉(21)!”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2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25);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26)。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27)。”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2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註釋】

①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莊子假託的人名。本句的“友”字可能是“語”字之誤;作“相與語”講前後語意均能串通。

②撓挑:循環升登。無極:這裡指沒有窮盡的太空。

③莫然有間(jiàn):頃刻之間。一說“莫然”即“漠然”,指相交淡漠。姑備參考。

④侍事:幫助辦理喪事。

⑤嗟來:猶如“嗟乎”。

⑥而:你。反:返回。真:本真。“反其真”意思就是返歸自然。

⑦猗(yī):表示感嘆語氣。

⑧修行:培養自己的德行。

⑨外其形骸:以其形骸為外,把自身的形骸置之度外,意思是不把死亡當作一件大事。

⑩命:名,稱述。

(11)方:方域,指人類生活的空間。

(12)陋:淺薄,見識不廣。

(13)人:偶;“為人”即相互做為伴侶。

(14)一氣:元氣。

(15)縣(xuán):懸。疣(yóu):這裡義同“瘤”。“附贅縣疣”喻指多餘的東西。

(16)(huàn)、癰(yōng):均為毒瘡。“決潰癰”指毒瘡化濃而破潰。

(17)假:憑藉。

(18)芒然:即茫然。塵垢:這裡喻指人世。

(19)無為之業:無所作為的境界。

(20)憒憒(kuì)然:煩亂的樣子。

(21)觀:顯示。

(22)方:方術,準則。

(23)戮:刑戮。“天之戮民”意思是受到自然懲罰的人,即擺脫不了方內束縛的人。

(24)造:往,適。

(25)給:足。“養給”即給養充裕。

(26)生:通作“性”,“生定”即性情平靜安適。一說“定”字為“足”字之誤,“生定”則是心性自足之意。

(27)畸(jī)人:即奇異的人,這裡指不合於世俗的人。

(28)侔(móu):齊同。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在一起談話:“誰能夠相互交往於無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幫助卻像沒有幫助一樣?誰能登上高天巡遊霧裡,循環升登於無窮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遠沒有終結和窮盡?”三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印於是相互結成好友。過不多久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貢前去幫助料理喪事。孟子反和子琴張卻一個在編曲,一個在彈琴,相互應和著唱歌:“哎呀,子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經返歸本真,可是我們還成為活著的人而託載形骸呀!”子貢聽了快步走到他們近前,說:“我冒昧地請教,對著死人的屍體唱歌,這合乎禮儀嗎?”二人相視笑了笑,不屑地說:“這種人怎麼會懂得'禮’的真實含意!”

子貢回來後把見到的情況告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養而無有禮儀,把自身的形骸置於度外,面對著死屍還要唱歌,容顏和臉色一點也不改變,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用來稱述他們。他們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們都是些擺脫禮儀約束而逍遙於人世之外的人,我卻是生活在具體的世俗環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內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卻讓你前去弔唁,我實在是淺薄呀!他們正跟造物者結為伴侶,而逍遙於天地渾一的元氣之中。他們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贅瘤一樣多餘,他們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癰化膿後的潰破,像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顧及死生優劣的存在!憑藉於各各不同的物類,但最終寄託於同一的整體;忘掉了體內的肝膽,也忘掉了體外的耳目;無盡地反覆著終結和開始,但從不知道它們的頭緒;茫茫然彷徨於人世之外,逍遙自在地生活在無所作為的環境中。他們又怎麼會煩亂地去炮製世俗的禮儀,而故意炫耀於眾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貢說:“如此,那麼先生將遵循什麼準則呢?”孔子說:“我孔丘,乃是蒼天所懲罰的罪人。即使這樣,我仍將跟你們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無尚的'道’。子貢問:“請問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魚爭相投水,人爭相求道。爭相投水的魚,掘地成池便給養充裕;爭相求道的人,漠然無所作為便心性平適。所以說,魚相忘於江湖裡,人相忘於道術中”。子貢說:“再冒昧地請教'畸人’的問題”。孔子回答:“所謂'畸人’,就是不同於世俗而又等同於自然的人。所以說,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原文】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①,其母死,哭泣無涕②,中心不戚③,居喪不哀。無是三者④,以善處喪蓋魯國⑤。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⑥?回壹怪之⑦。”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⑧。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⑨。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⑩,不知就後;若化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12),有旦宅而無情死(13)。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15),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16),獻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於寥天一(19)。”

【註釋】

①孟孫才:人名,複姓孟孫。

②涕:淚水。

③中心:心中。戚:悲痛。

④三者:指上述“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的三種表現。

⑤蓋:覆。

⑥固:竟,難道。

⑦壹:實在,確實。

⑧進:勝,超過。

⑨夫:這裡代指孟孫才。

⑩就:趨近,追求。先:這裡實指“生”,與下句“後”字實指“死”相應。

(11)若:順。“若化”即順應自然變化。

(12)駭形:指人死之後形體必有驚人的改變。心:精神,“損心”指情緒悲哀損傷心神。

(13)旦:日新,朝夕改變的意思。宅:這裡喻指精神的寓所,即人的軀體。情死:真實的死亡。

(14)乃:通作“爾”,如此的意思。

(15)厲:通作“戾”,至、往的意思,這裡實指鳥的飛翔。

(16)造:達到。適:快意。

(17)獻:發。一說“獻”通作“戲”,“獻笑”亦即戲笑。排:排解,消洩。

(18)安排:安於自然的推移。去化:忘卻死亡的變化。

(19)寥:寂寥,虛空。

【譯文】

顏回請教孔子說:“孟孫才這個人,他的母親死了,哭泣時沒有一滴眼淚,心中不覺悲傷,居喪時也不哀痛。這三個方面沒有任何悲哀的表現,可是卻因善於處理喪事而名揚魯國。難道真會有無其實而有其名的情況嗎?顏回實在覺得奇怪。”

孔子說:“孟孫才處理喪事的作法確實是盡善盡美了,大大超過了懂得喪葬禮儀的人。人們總希望從簡治喪卻不能辦到,而孟孫才已經做到從簡辦理喪事了。孟孫才不過問人因為什麼而生,也不去探尋人因為什麼而死;不知道趨赴生,也不知道靠攏死;他順應自然的變化而成為他應該變成的物類,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曉的變化!況且即將出現變化,怎麼知道不變化呢?即將不再發生變化,又怎麼知道已經有了變化呢!只有我和你呀,才是做夢似的沒有一點兒覺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驚擾了自身形骸卻無損於他們的精神,猶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變卻並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獨孟孫才覺醒,人們哭他也跟著哭,這就是他如此居喪的原因。況且人們交往總藉助形骸而稱述自我,又怎麼知道我所稱述的軀體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夢中變成鳥便振翅直飛藍天,你夢中變成魚便搖尾潛入深淵。不知道今天我們說話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還是做夢的人呢?心境快適卻來不及笑出聲音,表露快意發出笑聲卻來不及排解和消洩,安於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卻死亡的變化,於是就進入到寂寥虛空的自然而渾然成為一體。”

【原文】

意而子見許由①。許由曰:“堯何以資汝②?”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③’。”許由曰:“而奚來為軹④?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⑤,而劓汝以是非矣⑥,汝將何以遊夫遙蕩姿睢轉徙之塗乎⑦?”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⑧。”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⑨,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⑩。”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11),據梁之失其力(12),黃帝之亡其知(13),皆在爐捶之間耳(14)。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16)?”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17)!吾師乎!澤及萬世而不為仁(18),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註釋】

①意而子:虛擬的人名。

②資:給予。

③躬服:親身實踐,身體力行。

④而:你。軹(zhi):同“只”,句末語氣詞用法。

⑤黥(qíng):古代的一種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額上刺刻,而後以墨塗之。

⑥劓(yì):古代的一種刑法,割去了受刑人的鼻子。

⑦遙蕩:逍遙放蕩。恣睢:放任不拘。轉徙:輾轉變化。塗:通作“途”,道路的意思。

⑧藩:籬笆,這裡喻指受到一定約束的境域。

⑨與:讚許、賞鑑。下句同此解。

⑩瞽(gǔ):瞎眼。一般地說,“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細分之,“盲”指有眼無珠,“瞽”指眼瞎而無視力。黼(fǔ)黻(fú):古代禮服上繡制的花紋。

(11)無莊:虛構的古代美人之名,寓含不裝飾的意思。傳說她聞道之後不再裝飾而自忘其美。

(12)據梁:虛構的古代勇夫之名,寓含強梁之意。

(13)亡:丟失,忘卻。

(14)爐捶:冶煉鍛打,這裡喻指得到“道”的薰陶而回歸本真。

(15)息:養息。

(16)乘:載。成:備。“乘成”的意思就是,託載精神的身軀不再殘缺。

(17)師:這裡實指“道”。

(18)澤:恩澤。

【譯文】

意而子拜訪許由。許由說:“堯把什麼東西給予了你?”意而子說:“堯對我說:'你一定得親身實踐仁義並明白無誤地闡明是非’”。許由說:“你怎麼還要來我這裡呢?堯已經用'仁義’在你的額上刻下了印記,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將憑藉什麼遊處於逍遙放蕩、縱任不拘、輾轉變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說:“雖然這樣,我還是希望能遊處於如此的境域。”

許由說:“不對。有眼無珠的盲人沒法跟他觀賞佼好的眉目和容顏,瞎子沒法跟他賞鑑禮服上各種不同顏色的花紋。”意而子說:“無莊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麗,據梁不再逞強忘掉自己的勇力,黃帝聞'道’之後忘掉自己的智慧,他們都因為經過了'道’的冶煉和鍛打。怎麼知道那造物者不會養息我受黥刑的傷痕和補全我受劓刑所殘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託載精神的身軀而跟隨先生呢?”

許由說:“唉!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還是給你說個大概吧。'道’是我偉大的宗師啊!我偉大的宗師啊!把萬物碎成粉末不是為了某種道義,把恩澤施於萬世不是出於仁義,長於上古不算老,迴天載地、雕創眾物之形也不算技巧。這就進入'道’的境界了。”

【原文】

顏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②。”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③。”仲尼蹴然曰④:“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⑤,黜聰明⑥,離形去知⑦,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⑧,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註釋】

①益:多,增加,進步。

②從整段文意推測,“仁義”當與後面的“禮樂”互換,忘掉“禮樂”進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義”,但譯文仍從舊述。

③坐忘:端坐靜心而物我兩忘。

④蹴(cù)然:驚奇不安的樣子。

⑤墮:毀廢。

⑥黜:退除。

⑦去:拋棄。

⑧無常:不執滯於常理。

【譯文】

顏回說:“我進步了。”孔子問道:“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麼?”顏回說:“我已經忘卻仁義了。”孔子說:“好哇,不過還不夠。”過了幾天顏回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麼?”顏回說:“我忘卻禮樂了。”孔子說:“好哇,不過還不夠。”過了幾天顏回又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麼?”顏回說:“我'坐忘’了”。孔子驚奇不安地問:“什麼叫'坐忘’?”顏回答道:“毀廢了強健的肢體,退除了靈敏的聽覺和清晰的視力,脫離了身軀並拋棄了智慧,從而與大道渾同相通為一體,這就叫靜坐心空物我兩忘的'坐忘’。”孔子說:“與萬物同一就沒有偏好,順應變化就不執滯常理。你果真成了賢人啊!我作為老師也希望能跟隨學習而步你的後塵。”

【原文】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①。子輿曰:“子桑殆病矣②!”裹飯而往食之③。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④:“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⑥。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註釋】

①霖:陰雨三日以上。“霖雨”即連綿不斷地下雨。

②殆:恐怕,大概。病:睏乏潦倒。

③裹飯:用東西包著飯食。食之:給他吃。“食”字舊讀去聲。

④鼓琴:彈琴。

⑤以上四句,均為子桑探問自己的睏乏是由誰造成的。⑥任:堪。“不任其聲”是說聲音衰微,禁不住內心感情的表達。趨:急促。“趨舉其詩”是說急促地吐露出歌詞。

【譯文】

子輿和子桑是好朋友,連綿的陰雨下了十日,子輿說:“子桑恐怕已經睏乏而餓倒。”便包著飯食前去給他吃。來到子桑門前,就聽見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還彈著琴:“是父親呢?還是母親呢?是天呢?還是人呢?”聲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達,急促地吐露著歌詞。

子輿走進屋子說:“你歌唱的詩詞,為什麼象這樣?”子桑回答說:“我在探尋使我達到如此極度睏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沒有找到。父母難道會希望我貧困嗎?蒼天沒有偏私地覆蓋著整個大地,大地沒有偏私地託載著所有生靈,天地難道會單單讓我貧困嗎?尋找使我貧困的東西可是我沒能找到。然而已經達到如此極度的睏乏,還是'命’啊!”

《莊子》原文及譯文(下):“欲知天下事,須讀古今書”,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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