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故事要從北京的芳嘉園衚衕開始。四合院裡,文弱的母親仰著頭,目光追隨著手執長竿在房頂上跑著的少年王世襄。他在放鴿子,屋瓦已被成壟地掀翻。當他一步跨出,從正房頂跳到廂房頂時,母親直接暈了過去。

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王世襄先生在芳嘉園後院門前

養鴿放飛不過是其生活的一小部分。其父王繼曾,福州人,民國時期一名人,外交官,早年留學法國;母親學習西洋美術,擅畫魚藻。舅父中有一位畫家、兩位竹刻家,若再往上,高祖官至工部尚書,伯祖為光緒年間的狀元。始祖王旭窗經營瓷業,發源於江西吉水縣清江鄉,因之系以西清王氏。明正德嘉靖間落籍福州。西清王氏乃福州名門世家,王家祖居至今尚存,坐落在福州的津泰路燈籠巷7號、8號。如此書香門第,加上家人寵溺,小學至高中,王世襄被送至全英文授課的北京美國學校,家中還聘請了國學耆宿,可這都拴不住王世襄,他哪裡肯安坐,一門心思各種玩,種葫蘆、架鷹、遛狗、獵獾……自幼起,“凡是對身體無害的,愛怎麼玩怎麼玩”。到了燕京大學的課堂上,老師講得興致勃勃之際,王世襄懷裡的蛐蛐忽然響起,連同蛐蛐一起,被老師逐出。先生老來慨嘆,“髫年不可教,學業荒於嬉”,倒也不算自謙。

一場變故,竟將這終日嬉遊畫上句號。慈母病逝,不再有關切的目光盯著他頑皮的身影,王世襄於悲痛中一下驚醒,鷹、鴿子皆送了人,狗只用來看家。從此一頭扎進學問裡。其決絕和透徹,大概也讓昔日廝混的夥伴們唏噓不已。王世襄的特點是,從玩到做研究,均是用功到極致。他的碩士論文為《中國畫論研究》,二十來歲年紀,玩中國幾千年的美術理論,這樣一個大題,王世襄至1943年燕京大學研究生院畢業兩年後完稿,共約70萬言,用毛筆抄寫,線裝成帙,出版則是等到60年後了。彼時先生已老,一目失明,自知無力修改畫論,抱憾不已。縱觀他的一生,前大半生是數十年的沉寂積累,綻放和榮譽則大多是他70歲後的事。

先是畢業後南下謀職。拒絕了燕京大學成都分校助教等職位後,王世襄由梁思成引著,來到傅斯年面前。傅斯年應該算是民國時期最有個性的學者,他略去客套,問道:“你是哪裡畢業的?”回說燕京大學。“傅大炮”不客氣說:“燕京畢業的不配到我們這裡來。”歷史語言研究所是甭想進了,幸運的是,一旁尷尬的梁思成,倒選中了王世襄。雖然在營造學社待的時間不長,但梁思成的敬業和專業,想來影響了王世襄。日後王世襄嚴謹的學術態度、格物致知的精神,多少與之有關。

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明崇禎沖天耳金片三足爐,王世襄先生舊藏

1945年抗戰勝利後,王世襄開始投入“戰時文物損失清理委員會”工作.據資料記載,他共收回國家重要文物六批,包括收回德國人楊寧史青銅器240件,收購郭觶齋所藏瓷器422件,接收溥儀存天津張園文物1085件(附件39件)等。又在被派往東京的中國政府駐日代表團工作期間,將查明為日軍從香港掠去的107箱中國古善本運回上海。這些遭受流離、又有幸經由他手,回到故宮博物院安靜存放著的寶貝,展示著王世襄苦心奔波的最終結果,而其中過程,艱險、轉折、傳奇,無法述說。張建智著《王世襄傳》中,或可窺見一些。說是一日,王世襄接到情報後趕到禪臣洋行,恰好看見一秘書在打字。王世襄機警地厚臉皮湊過去,居然是一份青銅器目錄。他心下暗喜,循著這個目錄輾轉警察局、外國軍方等各處,終於追查到楊寧史本人。之後又是種種交涉,各方利益拉扯下,愣是將寶物從外人手中抽回,辛苦自不待言。老先生後來回憶時,將這段鬥智鬥勇、為國追寶的經歷,視為自己做的最重要的兩件事之一。

還有一件,則是寫出《髹飾錄解說》。那時,時間已經到了1954年。白天他在民族音樂研究所供職,彙編《中國古代音樂書目》等,晚上休息時間則投入於此。《髹飾錄》此書,或許只有業內人才知其地位,大概等於中國古代的“漆經”,只有孤本藏在日本。王世襄拿到的是朱啟鈐老人的抄錄本,如此晦澀難懂的專業書籍,王世襄傾注了大量心血:一邊查閱古今乃至國外文獻,一邊逛古董店、掛貨鋪、鬼市(也叫曉市,黎明前交易的舊貨集市),觀察漆器實物,尤其重視從殘件中看漆器的胎骨、漆皮及色漆層次等,一邊拜訪京城髹漆匠師,弄清具體技法和名詞術語。如此這般,前後持續了9年,《髹飾錄解說》寫好後,迫於時局卻無法出版,王世襄冒著很大風險,油印了200部。不負其燃膏繼晷的付出,連海外學者都關注到此著。

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竹刻漆筆筒,王世襄先生舊藏

真正讓王世襄聲名鵲起,奠定其在中國文博界乃至文化界地位的,是他的明式傢俱研究成就。從1949年開始,王世襄就對傢俱產生了興趣。他的經典形象是騎著一輛自行車,車後裝有一個大貨架子,架子上備有大小包袱、粗線繩、麻包片等,也不顧寒暑,在北京城乃至郊區、外地四處穿梭,從藏家到一般住戶,從古玩鋪、魯班館木器店到舊木料攤,遇到買得起的傢俱,他便買下,買不起的,也要苦苦央著人家讓他拍照或畫圖。有時尋到大件,僱來三輛車裝好後,才發現車上根本沒他容身之所,他也樂滋滋徒步跟在後面推車回來。更多時候捨不得運費,自己一手扶車把,一手扶傢俱,佝著背、縮著腿、咬著牙,愣是將東西堅持馱回家來。實在是和人們想象中的收藏家完全不同。王世襄也說自己不是收藏家,他的東西都是這撿一點,那撿一點,迫於財力,他買的很多都是殘件,就尋去老工匠那,怎麼修,怎麼做,一邊問,一邊記,都是書上根本得不到的知識,以至於後來,“傢俱擺在那,離我二三十米,我就知道是黃花梨還是紫檀,大致不會錯。”1985年9月,王世襄編著的《明式傢俱珍賞》大型圖錄出版。其英文版、法文版、德文版等很快推出。然而這只是王世襄40年積累的部分呈現,1989年夏《明式傢俱研究》在港、臺同時推出,很快又出了英文版。這部“在中國藝術史上第一次成功地以理論與實物相結合的方式,將明式傢俱全面系統地展示於世”的劃時代經典,被尊為明式傢俱的“聖經”,引發了全國乃至世界範圍的明清傢俱收藏與研究熱潮。

當然,熱潮之下,永遠有一雙經濟之手,一般人更多的是覬覦這些古物的價值連城。1998年,王世襄為給自己的藏品尋一理想去處,將79件明式傢俱,以市價的十分之一,大約200萬元(以便夠自己在北京買套公寓,王家的芳嘉園大宅子早就成了大雜院),賣給好友莊貴侖。莊先生也沒有食言,按照約定好的,將其全部捐給上海博物館。這些傢俱的最終歸宿是成為上海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令好事者替他心疼不已,特別是王世襄膝下還有三個兒子。老先生只說:“我對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態度,只要從它獲得了知識和欣賞的樂趣,就很滿足了。”聞者羞赧。

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上海博物館藏王世襄先生舊藏傢俱

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盡興而散——玩物大家王世襄

王世襄的晚年照片中,均是樂呵呵的老人家模樣,笑得燦爛、氣度溫和。外人不知的是,先生生於1914年,裹挾在那個年代的時局中,幾乎嚐盡各種真味。1948年,他曾被派去美國和加拿大考察博物館,當時他在傢俱、樂器、漆器、匏器、竹刻、銅爐、金石牙角雕刻等方面的獨到才識,已經給外國學界留下深刻印象,美國的幾家大學、美術館想留下先生,均遭拒。王世襄繼續隨身攜帶一張元代琴師朱致元制七絃琴,在美國各地考察,一心想著歸國後將故宮博物院辦成世界一流的現代博物館。一年多後回來。撲面而來的是一連串的政治運動。“三反”運動中被拘留、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到了“十年動亂”,他自嘲為“一個老運動員”,主動跑到國家文物局,請紅衛兵來“抄家”。此舉看似羊入虎口,卻是絕處逢生。當時請來的紅衛兵大部分是國家文物局同事,識寶、惜物,將他的藏品封存到了規定的地方(“十年動亂”之後大部分心愛之物回到他手中)。無奈,命運旋渦一個接一個。1969年,55歲的王世襄被下放至咸寧幹校,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鄉野的繁重勞作中,拘留時落下的肺病居然不治而愈,他迅速成長為一個放牛、養鴨、種豬、插秧等各方面的行家裡手,還利用業餘時間採蘑菇、挖蘭花、學打漁……4年後,他拎著蘭花,回到了北京的家。再吟起當年自己寫的詩句,“風雨嶊園蔬,根出莖半死。昂首猶作花,誓結豐碩子”,箇中滋味,怕只有他自知。

收藏家、文物專家、學者……隨著王世襄在傢俱研究方面的成果問世,人們漸漸認識到先生的學問。更令人驚歎的,是王世襄在民間遊藝方面的精深研究。這位能用文言文寫重要學術著作、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學者,愛好是養鷹、鬥蛐蛐、放鴿子、種葫蘆……他把這些遊藝做成了學問,編寫整理了《說葫蘆》《明代鴿經清宮鴿譜》《蟋蟀譜集成》《秋蟲六憶》《冬蟲篇》《大鷹篇》等,人稱“京城第一玩家”。據說張中行曾經拜訪過王世襄,兩人聊到蛐蛐罐,王世襄摸出幾個來給他看,又送了他一本《蟋蟀譜集成》,張中行辭了老先生出來,一路走一路吁嘆,“唯天為大”,竟能生出這樣的奇才。王世襄自述時卻是雲淡風輕,“不過是早年玩物喪志,往事歷歷在目,無需蒐集資料,即可奮筆直書。”先生一生絕學,後匯成了“奇書”《錦灰堆》4卷。

王世襄的弟子田家青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他的衣著特別簡單,尤其夏天,一件大圓領兒的老頭衫,一條寬大短褲,一雙鬆緊口鞋,手裡拿著大蒲扇,一副隨處可見的隨和的街道老大爺形象。”這個“老大爺”還有一樂子,喜歡美食,常常拎著菜籃一早奔菜市場去,哪裡買香菜、哪裡買豌豆、哪裡買菜瓜,都有固定的攤點,只吃那個地方種的。他的拿手好菜還不少,傳說曾在黃永玉組的局中,以一道“海米燜大蔥”壓了其他人的鮑魚海參什麼的。師母倒是給抖了底:“昨天為了買蔥,走遍了一條街。這麼一小盤子,用了一捆蔥。剝下來的菜葉子就有一筐。”到底還是個“文化貴族”。

2009年,王世襄逝世。他數十年“黎明即興、深晷始寢”而成的學術著作仍在被研讀,他騎著破自行車一點一滴收集而來的明式傢俱還在博物館珍藏,他的奇人奇書繼續為一些人所津津樂道,然而,舊時風雅,畢竟還是離我們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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