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春天，30歲的我帶著4歲的女兒嫁給了同樣也是離異的何春發，他離婚時，12歲的女兒判給了前妻。2000年12月20日，我和何春發的兒子出生了。何春發開了一家小電腦公司，他既是經理又是總工程師，他和員工共八個人，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家裡幾乎扔給我一個人。我在機關工作，家務由鐘點工幫忙打理，基本上還能應付。每天晚上，何春發無論多晚回家，兩個人都要一起到女兒和兒子的房間看看，看著孩子們酣睡的模樣，何春發總是緊緊地擁抱我一下。他不善於言辭，總是用擁抱來傳遞他對我的愛和感謝。經歷了一次轟轟烈烈卻歸於失敗的愛情，我才明白，真正的愛無須說出來。
2003年春節前的一天，何春發罕見地早早下班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飯，這成了這個家的節日。兩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向爸爸提著各種問題，我看出何春發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有事情，吃完飯我就讓孩子們到自己的房間玩，我倆單獨坐在客廳裡。何春發咽一口唾沫，很費勁地對我說：“有件事情，很難辦。”我急切地問：“什麼事？你快說！”“前妻昨天來找我，說她要結婚了，但對方50多歲了，沒有精力照顧孩子，提出不能跟孩子同住，她希望女兒何燕住到我們家來。”這是我沒料到的問題。他和前妻的女兒何燕從沒到我們家來過，現在突然要住進這個家，成為這個家的一員了。我看一眼何春發，他的臉上寫滿了無奈，我突然明白，我別無選擇：“那就讓她來吧，畢竟她是你的女兒，這個家也是她的家。”“你真的願意讓何燕來？”我無奈地笑笑：“我們能有選擇嗎？”何春發低下了頭：“豔珍，真難為你了，我也沒想到會這樣。當初她連孩子都不讓我看，我每次去學校看何燕都要偷偷摸摸的，現在她又不要孩子了！”我安慰丈夫：“沒關係，我會好好待她的。”看到何春發眼裡寫滿了感激，我在心裡問自己，做一個正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女孩的繼母，能行嗎？
34歲的我將成為三個孩子的媽，仨孩子們，兩姐弟同父異母，兩姐妹一對異父異母，另一對姐弟同母異父，這關係夠複雜的。
為了接納何燕，家中必須進行必要的調整。三間臥室，兩個孩子原來 一人一間，現在要有兩個孩子同住一間臥室了。何春發說兩個女孩一間臥室，我想想還是否定了。何燕16歲，讀高中了，應該有一個安靜、寬敝的獨立環境，於是我把自己女兒的臥室倒給何燕。把兒子的臥室一分為二，從窗戶中間隔開，兩個孩子各自有一間狹長的小屋，只擁有半扇窗戶，房間裡放上一張床，一張小寫字檯，就什麼也放不下了。女兒嘟著嘴問為什麼要把她和弟弟的房間變小，我告訴女兒，大姐姐要來了，大姐姐是大人了，所以要住大房間。已經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竟然說：“她不是我的姐姐，我討厭她。”我對她說：“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她確實是你的姐姐。她和你弟弟同一個爸爸。記住，姐姐來家以後，你必須尊重她，否則看媽媽怎麼收拾你！”女兒驚恐地看著媽媽，不敢再吱聲。
春節前，夫妻迎接何燕的到來，當何春發領著她推開門的時候，我和女兒、兒子站在門邊笑盈盈地迎接她。女兒和兒子一起喊：“姐姐好！”我微笑地看著她，這個孩子足有1.6米，長得很像何春發，只是眉宇間有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憂鬱。何春發要她叫我阿姨，她垂下眼皮不作聲。我裝作沒看見，熱情地說：“來吧，看看你的房間，早都收拾好了，弟弟妹妹都盼著你來呢！”我聽到輕輕的兩個字：“虛偽！”我怔住了，按我的脾氣，真想質問她：“你說誰虛偽，我怎麼虛偽？”但我忍住了。
全家人都隨著到了她的房間，我張羅著讓她休息，又要為她把箱子裡的衣服放到衣櫥裡，她冷冷地說：“不用了，我自己來。”我女兒仰著頭看著她說：“姐姐，你住的房間過去是我的房間，我和弟弟現在住一個房間了。”她冷冷地說：“對不起，打擾了。”我差一點兒笑出聲來。何春發打著哈哈：“好了，好了，讓她休息一下，我們出去吧。”
家家歡樂的春節，我們家的空氣卻令人窒息。多了一個何春發與前妻的女兒，全家人都變得小心翼翼的，不敢隨便說話，何燕大多數時間呆在她的房間裡，除了吃飯，她幾乎不出房門，對弟弟妹妹連正眼都不瞧。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低頭匆匆吃完飯，放下飯碗抬腿就走，我和何春發經常關心地問她需要什麼，從來得不到回應。她連話也不說，只是搖頭，然後迅速地鑽進她的房間裡，好像只有房間裡她才是安全的。每次看見她，我都要裝出一副笑臉來，可那笑臉是裝的，我自己都感覺到那笑是多麼僵硬。想起她頭一天進門時說的“虛偽”那兩個字，或許我真的是虛偽，強裝笑臉，沒話找話，確實虛偽。可不虛偽又能怎麼辦呢？我對自己說，這樣下去，這個家簡直不像家，總有一天要在沉默中爆炸！我決定和她談一次，不虛偽地談一次。
劈頭蓋臉一通罵罵醒了她
正月初五，何春發有個聚會，我把兩個孩子送到母親家。回到家裡，我敲敲何燕的房門然後推開，她正在玩電腦遊戲，頭也沒抬，問：“有事嗎？”我說：“我要和你談談。”她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電腦，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說：“你把電腦關掉，我要不虛偽地和你談談。”她仍沒有關電腦，輕飄飄地說：“有什麼好談的！”我走上前，“啪”地關了電腦。她愣愣地看著我，眼睛在冒火，雙手在顫抖。我裝作沒看見，說：“你是不是覺得命運對你很不公平，父母離婚，判給母親，她又不要你了，推給父親；父親家還有個後媽，每天裝個笑臉，其實是個狼外婆，因為後媽沒有好的！你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你，覺得我們所有人都沒一個好的！”我們倆對視著，她不說話，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我說：“你說啊，你不是說我虛偽嗎？現在我不虛偽，我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其實我不願意你來，可是我愛你的爸爸，我為了保護我們的感情才接受你，我是被迫的、無奈的。希望你也不要虛偽，說說我對你的猜測對不對！”
她喊了起來：“對，你說得對！他們就是對不起我！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又不負責任。我連個家都沒有！這個家是我的家嗎？如果不是媽媽逼迫，你們能要我嗎？”我說：“好，你終於說出來了，你覺得命運對你不公平，可我覺得你很幸運呢！他們沒經過你的同意就生了你，那是上帝的決定，你不能指責上帝。不錯，你父母離婚了，可他們對你都很負責。你知道嗎？你媽媽說如果我們不同意你來，她寧可放棄這段婚姻（其實她媽媽並沒有這樣說）。你爸爸和我結婚的時候說你歸你媽媽，我才同意嫁給他的，因為我愛你爸爸，所以決定也愛你，決定當這個後媽，我們哪個是不負責任的人？何燕，我希望你改變你的偏見，不要讓仇恨矇住你的雙眼，仇恨是毒藥，它不但讓你痛苦，還讓你周圍的人痛苦。我們都愛你，希望你幸福，不希望你沉浸在痛苦之中，我尤其不願意你把痛苦帶到這個家來。你知道嗎，你現在在這個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你幸福，這個家才能幸福。
她冷笑道：“我哪有那麼重要，太高看我了。”“你整天哭喪著臉，弟弟妹妹都不敢和你說話。你爸爸累了一天還要面對你的冷臉，還要為你是否高興而操心，還要在心裡猜測我是不是虐待了他的女兒，他累不累？我履行著一個母親的責任，照顧你、愛你，卻要看你的冷臉，我不委屈嗎？後媽怎麼了，後媽也是媽，如果我沒虐待你，你就應該感謝我，因為我在代替你媽媽的角色，她應該做的事情現在是我在做，你即使不感謝也不應該仇視啊！你讓我們心情不好，你幸福嗎？我們幸福嗎？你願意讓一個家庭的幸福斷送在你手裡嗎？”
她看著我：“你要我怎麼辦？”“走出這個房間，到廚房看看，到弟弟妹妹房間看看，到客廳坐坐，和我們說說話，瞭解我們，愛我們，也讓我們瞭解你，愛你，融入到這個家庭裡來，真正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她愣愣地看著我。我知道話應該到此為止了，靈機一動：“走，幫我包餃子去，鐘點工放假，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我站起來往外走，她也站了起來，慢慢地跟在我的後面。我暗自笑了。看來，開誠佈公還是有用的。何燕說得對，裝出來的笑是虛偽，我要像對自己的女兒和兒子一樣，管教她，愛她！
沒想到，她竟然很會擀餃子皮。她擀我包，我們一邊幹活一邊說話，主要是我講她聽，為了承擔起三個孩子將來的教育費用，她爸爸怎樣拼命工作，我們怎樣安排儲蓄、安排生活，我們怎樣考慮他們的將來。他在母親那兒居住的時候，他爸爸就專門為她開了一個賬戶，準備她大學的教育費用。對我說的所有事情，何燕的反應都是：“這是真的嗎？”
門冷響了，她自告奮勇：“我去開門。”門開了，何春發接了兩個孩子回家，看到開門的大女兒，他愣了，何燕有點害羞：“爸，你們回來了，我和阿姨在包餃子呢！”何春發和兩個孩子一起擁到廚房看我和何燕包餃子。我笑著不說話，何春發高興地去燒水煮餃子，兒子和女兒就趴在桌邊看我們包餃子。我們終於像真正的一家人了。
從此我們在一起生活其樂融融，無拘無束，像真正的母女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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