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獨老人晚年困局:“萬一半夜生病,我該找誰?”

核心提示:“失獨家庭”指獨生子女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不能再生育和不願意收養子女的家庭。生活在北京的趙海蘭是眾多失獨者中的一員。獨自面對餘生的她無法預料,意外和明天誰先到來。

失獨老人晚年困局:“萬一半夜生病,我該找誰?”

趙海蘭在自己租住的房間內。記者 孫夢凡/攝

《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 孫夢凡 報道

從北京達官營地鐵站出來,穿過舊小區、商鋪和成群的老人,就到了趙海蘭居住的紅蓮中裡小區。由側門拐入,眼前是一幢破舊的獨棟樓房,約6米長的殘疾人通道直通大門。樓內比樓外更刺眼,白色牆皮有一半已經變黑。

趙海蘭今年78歲,在這棟樓的四層租住。47平方米的一居室,月供4000元,而她每個月退休金3900元。2016年年底,為了還債,她賣掉住過幾十年的房子,從此開始漂泊不定的租房生活。

債務來自兒子生前看病的花銷。5年前,趙海蘭40歲的獨子石海因病去世,留下幾十萬元的債務。這次沒有人跟她一起面對,老伴石真早在1997年就已離開。面對填不滿的房租黑洞,只能靠日漸減少的積蓄支撐生活。

“萬一半夜生病,我該找誰?”趙海蘭無法預料,意外和明天誰先到來。

變 故

一走進趙海蘭的家,時間彷彿倒回幾十年。門窗是絕不會在現代房屋出現的木質紗窗,玻璃搖搖欲墜。櫥櫃、茶几、餐桌,每件傢俱都像與她同歲。牆上貼滿老式世界地圖,冰箱與洗衣機顯得格格不入。

廚房左手邊是洗手間,塞上馬桶與洗漱臺後,一轉身就要碰到牆壁。再往裡走是臥室,一臺舊電視機兀自發出聲響。屋裡每個臺階都向趙海蘭發出挑戰,因摔倒骨折,一尺多長的鋼板還留在她的左腿裡,這讓她不能忍受長時間站立。

趙海蘭與這間屋子氣質相符。她穿著自己用縫紉機做的褲子,手腳麻利地站在桌前做飯。“街坊鄰居都喜歡我烙的餡餅。”說話間,一盤餡餅從她手中“生長”出來。趙海蘭胃不好,平時吃一個就得消化一整天。今天家裡來人,她高興,吃了倆。

這間狹小的屋子是她第三個居所。一年前,她從上個房子搬出來,因為租金從每月4200元漲到了4700元。再早的房子是她真正的家,只不過已經抵了債。那個家是單位分的公租房,三居室,但她只擁有其中一間屋子,剩下兩間住著其他家庭。賣房子的錢抵債後並沒有太多剩餘。

談起往事,趙海蘭刻意表現得漫不經心。“老頭1997年去世,高血壓,腦出血。孩子是2013年,肝硬化。”疾病先後奪走她的兩位至親。

但趙海蘭沒有一蹶不振。年輕時候,她就跟大學同學步行到過武漢,返程時在河南駐馬店過春節。1972年分配工作時,她被分往河北宣化。趙海蘭在宣化做了十餘年教師。

與石真的婚姻讓趙海蘭重新回到北京。1983年,石真跟自己單位申請,才把趙海蘭調回北京,讓她在工廠的技工學校教書。要不是有石真,她可能要一直留在宣化。“當時沒有自主選擇權,分到哪兒就可能待一輩子。”

38歲時,她有了兒子石海。石海生活並不寬裕,沒有給她很多經濟上的幫助。反而是她帶著石海一起賣報紙才勉強維持生計。石海去世後,他江蘇的妻子也離開了。從此趙海蘭徹底獨身一人。

趙海蘭沒有被生離死別打垮。但現在每月頂著租金,入不敷出,她開始手足無措。生存與安全感成了最急切的需求。現在房子馬上到期,續租時房價又要上漲。“我該找誰?找哪個部門?誰能管管我這種情況?”

求 助

趙海蘭首先把目光投向公租房。今年2月份,她提交申請,4月份就批了下來。但現在沒有指標參與分房,2016、2017年的申請名額還沒分配完。就算房子批下來,也是在五六環外的郊區。看病對她來說是個大問題,太遠了。

不得已,她去諮詢養老院。問了一圈她發現,家附近的養老院都沒有空床位。公立養老院難入住,私立養老院又很貴。而且從趙海蘭內心來說,她並不願意住養老院。“現在手腳好好的,誰願意去住?沒有家屬,養老院怎麼對待你?”

10月23日,趙海蘭來到距家17公里的一個小區,今天是“失獨者”的聚會。當天現場有8個老人,有兩對夫妻結伴而來。趙海蘭年齡最大,也只有她獨自一人生活。交流、憤懣、嘈雜、沉默,三個小時的對話重複著這一循環。在失獨群體間,“抱團取暖”是看似溫情,但無可奈何的選擇。

傾訴聲鋪天蓋地湧到趙海蘭耳朵裡。

“人家都有兒有女,熱熱鬧鬧,就自己一個人孤單單的。所以不願意讓人瞧見。有人寧可去外邊租房子,去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就怕生病。大半夜生病了,我能給誰打電話?打120人家都不拉,沒人給簽字。去醫院也沒人給掛號。”

“主要就是沒人管。現在提倡一對一,實際上沒人管你。扶助政策也不統一,過節時,大家坐下聊天,發現東城區過節費發1000元,西城區發500元。”

交流間隙,趙海蘭加入談話,聲音力度並不亞於別人。“是不是該把歲數大的照顧一下?”她覺得,不說70歲以上,至少75歲以上、獨居的老人,是否可以集中起來照顧?或者少收點房租。在場有人降低音量,目光移到她這邊,嘆了口氣。

醫療問題被頻頻提起。這次聚會中的高遠勝夫婦身體狀況都不好。高遠勝心臟安著支架,妻子患有哮喘,吃的進口藥醫保只能報銷一小部分。高額醫療支出讓兩人苦不堪言。但大部分人是“害怕”,怕得大病,怕行動能力降低、生活不能自理。而隨著年齡增長,他們只是在等待這一天到來。

幸運的是,趙海蘭身體還算健康。除了腿腳不太靈便,胃消化不好,一眼望過去她比78歲要年輕很多。談起往事,她說:“有什麼過不去的,自己解放自己。”但當下晚年生活之困,她並不能憑一己之力去解放。10月23日這天,趙海蘭的眼淚順著皮膚紋理簌簌往下流。

同命人

張寧為這次聚會提供了場地。6年前,出於對失獨群體的關心,她加入北京失獨QQ群做志願者。幾年來,她接觸過太多失去自己至親的老人。在QQ群內,成員很避諱“失獨”二字。他們稱彼此為“同命人”。

據張寧觀察,失獨者最關心的就是養老問題。他們害怕自己死在家裡,擔心去醫院看病難,有人希望就診時可以有綠色通道。張寧也認為,這確實是大問題。家裡沒孩子,看病很麻煩。真要去醫院,老兩口互相扶持,很困難。

更為隱蔽的是心理問題。張寧接觸過一個獨居老太太,“自虐”——這是張寧對她的評價。屋裡亂得像垃圾場,地上滿是塑料袋、包裝紙、塑料盒。手套都是窟窿,穿戴極其破舊。“其實她生活能自理,但她完全處於一種混亂狀態。”

直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這位老太太的家庭往事。張寧只知道,這位老太太覺得自己命不好,是不該好好活著的人。只有活得一團糟,才能找到失去子女後的那種平衡。心理疏導明顯缺位,但她排斥所有,封閉自己。

“這屬於極端情況,但失獨者普遍有自卑心理。”張寧認為,自卑源於傳統觀念中對“絕後”的介懷。大部分人並不極端,處於一種中間狀態。他們自卑、覺得生活沒意思,將來有一天可能會生病。但過去已成過往,還是要活著。

失獨群體內部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張寧說,有些人較為激進,希望國家承包養老。反對的人認為,失獨是偶然事件,不能因此與整個世界對抗。大部分人覺得,只要在醫療與養老上有一些具體的優惠政策,就滿足了。

但現狀並不盡如人意。趙海蘭有一張藍色的“扶助卡”,該卡由北京市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為失獨家庭印製。卡背面明確指出,持本卡在本市醫聯體內享受就醫轉診綠色通道、申請入住公辦養老機構、符合保障性住房申請條件的,申請保障房優先。“可是我拿這個卡去看病,人家都沒聽說過這個卡,根本不認啊!”

此外,2016年國家衛生計生委辦公廳發佈《關於建立和完善計劃生育特殊家庭聯繫人制度的通知》,規定建立“雙崗”聯繫制度,為每一戶計劃生育特殊家庭確定兩名聯繫人,以便在失獨家庭需要時為其提供幫助。

但包括趙海蘭在內的多名老人稱,這種幫扶難以落實。首先每個小區有大量失獨老人,“一對一”在數量上難以實現。其次,就算有聯繫人,半夜出事也不可能去聯繫。

四處求索後,趙海蘭依然焦慮、疑惑,該找誰解決自己的問題?

“沒什麼熬不過去的,兩件大事都熬過來了。”她說,時間是療愈一切的良藥。但現在,時間是她最大的敵人。一個月後,房租要續交。再過兩年,趙海蘭邁入80歲。

而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在80歲時,結束租房生活。

(文中趙海蘭、石真、石海、高遠勝、張寧系化名)原標題:《 “我今年78歲,在北京租房住” 失獨老人晚年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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