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什麼時候稱帝最有戲?|羽戈

袁世凱一生最大敗筆,無疑是晚年復辟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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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像

有人從這一結果出發,逆推他的皇帝夢早有萌芽,其帝王思想與野心早有端倪。這個“早”,甚至追溯到少年時期。

試看常見的一組證據:

張伯駒《續洪憲紀事詩補註》雲,袁世凱少時曾親書春聯,曰“大野龍方蜇,中原鹿正肥”,自比潛龍而志在逐鹿,慨然有問鼎天下之志。

唐紹儀說,青年袁世凱投奔李鴻章,曾受教於李氏心腹幕僚于式枚,于式枚見其“好邪辟,多醜行”,“然知其梟雄有為,能成大事”,遂作《袁皇帝起居注》,並在公開場合屢屢大呼“袁皇帝來了”(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

袁克文說,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期間,常去天津城裡與杭辛齋等人聚會,杭辛齋精通周易,善於鑑人,有一天對袁世凱說:“君他年富貴不可量,龍視虎行,帝王相也。”袁世凱笑答:“吾苟帝天下,必殺汝於戲。”(袁克文《三十年聞見行錄》)

……

後兩個故事多少有些玩笑性質,第一個故事常被拿來印證袁世凱皇帝夢的淵源,不過這雖然出自張伯駒之手(張伯駒之父張鎮芳,系袁世凱大哥袁世昌之內弟,後追隨袁世凱多年;張伯駒與袁克定、克文等素以表兄弟相稱,對袁家非常熟悉),終究只是孤證,作為談資尚可,作為實據還欠一些分量。

袁世凱何時做起了皇帝夢,殊難考證。畢竟他不曾像劉邦那樣見到秦始皇而喟然太息:“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或者像安重榮那樣明確宣言:“天子寧有種焉?兵強馬壯者為之耳。”(歐陽修《新五代史·安重榮傳》)就我所見的史料而論,與袁世凱交往最久、交情最深的徐世昌之說最具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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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昌像

徐世昌認為,袁世凱在晚清,所爭取的政治地位“充其量不過欲為一權臣而已”,並無九五之尊的非分之想,因為君主專制之下,“稍萌異志,輒有殺身之禍。以項城之精明穩練,寧肯出此!”哪怕到了風起雲湧的辛亥年(1911年),其政治野心依然止於內閣總理,而非皇帝。武昌起義爆發之後,袁世凱受命出山,企圖在大清與革命黨之間火中取栗,派唐紹儀等與南方談判,所開出的底線即君主立憲。這是非常實際或者說性價值最高的政治設計。一方面,如徐世昌所言,“袁氏世受清室恩遇,不肯從孤兒寡婦手中取得天下,為後世所詬病”(張國淦《北洋述聞》),所以要維護清室,作為招牌;另一方面,他欲執掌朝政,獨攬權柄,所以主張英國式的虛君立憲,君主只是虛君,大權操於內閣。要言之,此時此刻,袁世凱的政治目標乃是虛君立憲制下的內閣總理。

時勢弄人,君憲不敵共和,袁世凱的總理夢與大清王朝一同終結,好在其人與時俱進,搖身一變而成為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此後三年,他一直忙於集權,在中央擠兌內閣,分解國會,在地方清洗革命黨一派勢力。1914年底,《大總統選舉法》修正案通過,規定大總統任期十年,可無限連任,並且可指定三名總統候選人。至此袁世凱權力之大,不是皇帝,勝似皇帝,這也導致一些國人深深困惑於他的復辟帝制:本已大權在握,何必多此一舉?

弔詭的是,袁世凱的皇帝夢,恰恰源自1914年。這一年,袁世凱長子袁克定到德國治療騎馬摔傷的大腿,曾拜謁德皇威廉二世。威廉二世為了拉攏中國,遂以帝制為誘餌,勸服袁氏父子變民國為帝國,改總統為皇帝,口說無憑,他還專門寫了一封信給袁世凱。袁世凱對德國一向敬畏和親近,見信而心動不已。這便是張一麐所言的“帝制創議,始於德……”的來龍去脈。

我好奇的不是袁世凱做起了皇帝夢的原由,而是時間。

以前我們介紹過一種觀念:有些人並不反對袁世凱稱帝,而反對他在這個時間點稱帝。譬如袁世凱的幕僚王錫彤,在籌安會興起、帝制論甚囂塵上之後表示:

明朝得天下,功在驅胡,“漢人蜷伏於異族者將百年,明太祖為伸其氣,故人心傾向,遂有天下者幾三百年”;清朝得天下,“則在永不加賦一詔,為足系漢人之心,而慰其明末重賦苛徵之苦,故其有天下也,亦二百六十餘年”;相形之下,“今民國紀元而後,驗契有費,公債派錢,且一切新稅正在議行者,尤不知凡幾,民間紛然以為加賦。且與日本交涉失敗,薄海志士罔不短氣。當此時而鋪張功德,謀稱尊號,得毋非其時乎?”(王錫彤《抑齋自述》)

大意是,現在稱帝,時機不對。這背後還隱藏一重意思:假如適逢其時,稱帝未嘗不可。

當時呼應王錫彤的大有人在。其中一位,你可能難以想象,竟是梁啟超。梁啟超的名作《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被譽為反對袁世凱復闢帝制的兩大檄文之一,然而一旦細讀,你會發現,其立場不無曖昧,遠不如另一篇檄文——汪鳳瀛《致籌安會與楊度論國體書》,其中明言復辟帝制“七不可”,態度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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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像

文章開頭,梁啟超擺出老腔調:只問政體,不問國體。只要政體能立憲,無論國體為君主或共和,無一不可;倘若政體不能立憲,無論國體為君主或共和,無一而可——這一觀點其實有些爭議,過度貶低了國體的價值以及對政體的影響力。

基於此,梁啟超非但不大牴觸帝制,反而說“中國若能復返於帝政,庶易以圖存而致強”。他還為袁世凱復闢帝制規劃了兩種可能性:“其一則今大總統內治修明之後,百廢俱興,家給人足,整軍經武,嘗膽臥薪,遇有機緣,對外一戰而霸,功德巍巍,億兆敦迫,受茲大寶,傳諸無窮。其二則經第二次大亂之後,全國鼎沸,群雄割據,剪滅之餘,乃定於一夫。”後者自然不可預期,至於前者,“則今正以大有為之人,居可有為之勢,稍假歲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中國前途一線之希望,豈不在是耶!”勉勵袁世凱奮發圖強,安邦定國,假以時日,必可稱帝,甚至到時候你不稱帝,老百姓都不答應,“億兆敦迫”,逼你當皇帝呢。

這番話連拉帶哄,實質則是紙上畫餅,袁世凱這樣的老狐狸豈會輕易上鉤;而且梁啟超忽略了一點,袁世凱復闢帝制的原因之一即共和危機,假如在共和制下能夠大國崛起,何必再開倒車?

同樣認為當下不適合復辟帝制,還有一人。梁啟超勸袁世凱向前看,未來大有可為,另一人則勸袁世凱向後看,因為稱帝良機,稍縱即逝,早已被他錯過了。此人即袁世凱素來敬重的嚴修。嚴修勸阻袁世凱稱帝,除了“痛述帝王子孫朝亡祀絕殺戮之慘,願世世勿生帝王家”,還提出時機論:“……民國改造,已經四稔,共和制度,深入人心,如大總統早願為皇帝,不能於破漢口,下武昌,傳檄各省,受禪清室,失機一。又不能於癸丑之役,逐孫黃,定長江,四方推戴,自踐帝王,失機二。”第一個時機指辛亥革命,第二個時機即正史所言的二次革命。

竊以為後者未必是什麼良機,至於前者,當時楊度、王錫彤、張一麐等人都曾遊說袁世凱獨樹一幟,橫掃南北,可惜他過於持重,顧慮太多,不肯從命,覆盤歷史,那的確是他稱帝的最佳時機。這兩次失機之後,帝制大勢已去,共和大勢已成——如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所云:“夫孰謂共和利害之不宜商榷,然商榷自有其時,當辛亥革命初起,其最宜商榷之時也,過此以往,則殆非復可以商榷之時也(湖口亂事繼起,正式大總統未就任,列國未承認共和時,或尚有商榷之餘地,然亦僅矣)。”所謂湖口亂事,即二次革命,自此以後,共和告成,不容動搖,請注意,梁啟超談到的這兩個時間點,正是嚴修所言的兩次失機——而後任何稱帝之舉,不論實力何其強悍,鼓吹何其兇猛,都屬逆流,必將敗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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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像

現在來回答我們的問題:袁世凱什麼時候可以當皇帝?嚴修之言,顯然最適合作為參考答案。可嘆的是,辛亥年底,袁世凱迎來了稱帝之機,偏偏其時尚無稱帝之心;三年後有了心思,機會已經不再。時不我與,逆流而上,結果只當了八十三天皇帝,賠上了一世英名與半世國運。那麼,如果按梁啟超的建議,臥薪嚐膽,潛伏爪牙,等待未來的機緣呢?我則想起了張一麐的感慨:“雖然,古人以成敗利鈍歸諸運命,如洪憲之事,遲至民國六年必可不作,何也?德皇被逐矣,俄皇被殺矣,皇帝夢必不作矣!”(張一麐《古紅梅閣筆記》)

說到最後,還是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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