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生於北京。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曾任臺灣大學教授,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唐宋詞名家論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等。

“很多人問我學詩詞有什麼用,這的確不像經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結果。”葉嘉瑩先生清音平緩,“鍾嶸在《詩品》序言中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人心有所感才寫詩。

‘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身處貧困卑賤之中,安分守己,不為外物所動;獨處時有詩為伴,陶淵明、杜甫、蘇東坡、辛棄疾,都在你的眼前……”

頭髮花白的葉嘉瑩端莊“獨處”於她的“磁場”中,背後的三大排書架上,整齊地羅列著她的著作。她面朝壁上的《班昭圖》,據說,畫中女子是畫家範曾依她形象所繪。頭頂的吊燈柔和地俯照著“畫中之人”與“畫外之人”。“畫外人”清澈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清高,方正的下頜突顯出她的剛強。

在一篇文章中,葉嘉瑩提出過“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說,詞本身存在於苦難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弱”。而在苦難之中,你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

有人問,您是否有什麼遺憾?

她說,“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停頓片刻——“我最大的遺憾,還是我小時候書讀得不夠。”

又問,您少年時讀《論語》中的“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甚明瞭“道”是什麼,現在能總結出來麼?

她說,“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靈的一片清淨潔白。”

不知不覺,回到大陸教書已經30年了。30年前的1979年,葉嘉瑩穿著特意在香港定做的藍色中式上衣,站到了祖國的講臺前。去年12月,她極難得地在南開大學小禮堂開了4次關於古典詩詞的大講。講到溫庭筠的《菩薩蠻》時她轉過身,望著臺下上千莘莘學子說:“古詩詞這麼美好的一份珍寶,我多麼希望你們能看見。”

有人說,葉嘉瑩站在那裡,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詩。

葉嘉瑩: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

詩詞路上的兩位導師

葉嘉瑩是滿族葉赫那拉氏後裔,1924年,出生在北平察院衚衕一所老四合院裡。父母對她用的是“新知識,舊道德”的教育理念。“後來父母雖准許我到學校讀書,但在生活方面約束極嚴。因此我的見聞與感受,幾乎全與外界隔絕。加之我天性中又有一種喜歡蹈空夢想的性格,重視內心的感受,而忽視外在的現實。”

後來踏上詩詞之路,第一個要感謝的是伯父狷卿公。狷卿公國學素養深厚,膝下無女,見侄女愛好詩詞,不由格外歡欣。

“中國詩歌傳統的吟誦不是現代的朗誦。中國古詩詞是以興發感動的作用為詩歌美感之主要特質,而這種美感的由來與中國吟誦的傳統有著密切的關係。我小時候伯父就教我把古人讀入聲、現代人讀平聲的一些字,讀成短促的近於去聲字的讀音,如此吟誦時才能傳達出聲律的美感。”

伯父鼓勵葉嘉瑩試寫絕句小詩。“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這首《詠蓮》是她少女時期的作品。

“黜陟不知,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與她同在北平的輔仁大學就讀的堂兄彼時這麼評價她。“同是社會中人,豈能真對外界事充耳不聞?”她淡然一笑。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軍迅速北京城。老師們突然不見了,歷史、地理教科書被一頁頁撕毀、塗改。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抗戰開始後,在上海工作的父親不得不隨單位步步南遷,漸與家人失去聯繫。母親憂思成疾,身染重病,去天津租界動手術,執意不要他們姐弟陪同,最終溘然長逝於從天津回北京的火車上。“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沒有堅持陪同母親去天津這件事,使她抱憾終身,也理解了人生無常的真義。

另一個要感謝的人是顧隨先生。顧隨是研究古典文學的一代大家,1942年秋他來到輔仁大學時,葉嘉瑩正讀大二。她家中書櫃玻璃窗夾著的泛黃老照片,正是她們幾個學生與顧先生的合影。

有人說,葉嘉瑩與顧隨先生有5點相似:同是少年喪母,體弱,具有詩人敏感的心靈;同是閱讀廣泛,研究小說、雜劇、書法、韻文、佛教禪理;同是舊體詩人,中西學問兼修;老年時同在天津教書。最後,他們都愛在“傳道授業解惑”時“跑野馬”。

葉嘉瑩至今銘記在心的是,1945年夏,她大學畢業,陸續在北平3所中學任教。一日,收到顧先生的來信:

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並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顧隨別號)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誇,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左側牆壁的匾額上,她的別號“迦陵”二字是顧隨先生的親筆。“一次先生提出要把我的作品交給報刊發表,問我是否有別號或筆名。我一向未發表過任何作品,當然沒有。先生要我想一個,於是我就想到了當日偶讀佛書,所見到的一種喚作‘迦陵’的鳥。”

葉嘉瑩: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

我先生不是我的選擇

南下是因為婚姻。1948年3月,葉嘉瑩嫁給了在國民黨海軍供職的文職人員趙東蓀。11月,夫婦二人輾轉來到臺灣高雄附近的左營海軍軍區。

關於這段婚姻,她意味深長地說:“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選擇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他姐姐是我中學老師,她很喜歡我,我老師選擇了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但是誰讓我結了婚呢?”

為葉嘉瑩寫傳記的學生張侯萍說,“葉先生熟諳古詩詞中的兒女情長,可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戀愛過。”

1949年8月,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言言降臨人間。當母親的喜悅她曾對人說過:沒有做過母親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

但幸福感,並沒有維持多久。1949年前後,國共兩黨對峙白熱化,不少赴臺人士被懷疑為共產黨,臺灣當局在民間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捕。第二年年底,“不愛詩詞,偏好政治”的趙東蓀被懷疑為“匪諜”投入了大獄。

隨即 她也失去了工作。萬般無奈下,她投奔了先生在高雄的親戚。親戚也剛剛到臺灣,生活窘迫,自顧不暇。烈日當頭,瘦小憔悴的她抱著孩子四處奔波,夜深人靜時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窄小的走道里鋪上一張涼蓆。

她在《轉蓬》中這樣寫道:“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現實漸漸磨掉創作和讀詩詞的心力,此後近10年時間她的創作量微乎其微。

幾年後丈夫釋放出來,他們有了第二個女兒言慧。見生下的又是一個女孩,丈夫並不高興,而且,因為久被囚禁他性情大變、動輒暴怒。最痛苦時,葉嘉瑩想過用煤氣結束生命。

“那時我終於被逼出一個自求脫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全殺死,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強活下去的惟一方法。我現在如此說決非過言,因為我那時確實在極端痛苦中,曾經多次在清醒的意識中告訴自己:‘我現在要把自己殺死,我現在要把自己殺死。’”

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幹不長,一家六口的生計落在了她纖弱的肩上。

1950年代,戴君仁、許世瑛兩位先生在臺大教書,經他們推介,葉嘉瑩先後在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臺灣輔仁大學等校兼職教授詩詞曲。

“產後身體本就瘦弱,在臺北兼教三所大學時,課程繁重,又染上了氣喘。每天下課回來,胸部都隱隱作痛,好像肺部氣血精力已全部耗盡,每一呼吸都有掏空般的隱痛。回家後,還要因沒有做好家事懷著負疚的心情面對夫權的責怨。可我真是熱愛古典文學,只要一講課就神采飛揚。”

在那段生活裡,無論是出於強烈的自尊,還是為使女兒們不受悲觀情緒的影響,她一貫以平和愉悅的面容示人。而心裡,最常憶及的是王國維詠楊花的《水龍吟》:“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我以為自己如同所詠的楊花一樣,根本不曾開過,就已經凋零了。”

去年5月丈夫“去了”,葉嘉瑩在詩中寫下心境——“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淨塵埃。”

葉嘉瑩: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

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

1966年是葉嘉瑩的轉折之年。當時大陸杜絕與美國院校的一切文化交流,於是美國人要研究漢學只能跑到臺灣去。“3個大學的詩詞曲,杜甫詩、蘇辛詞,電視、電臺的古文講座,都是我在教同,他們就跑來聽我的課。”

憑藉她的古文詩詞底蘊,葉嘉瑩被邀請赴美國密歇根大學講學。哈佛大學遠東系的海陶瑋教授正在研究陶淵明,也邀請她到哈佛去作了講學。1969年夏,她欲按原計劃重返哈佛,卻未成行。海教授以為從加拿大去美國容易,讓她先赴加國。

“我到了溫哥華,申請赴美簽證還是沒有成功。海陶瑋一心想把我留在北美與他合作研究,於是請人把我留在了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教書。”

那一年,她46歲。臺灣已是回不去了,一家老小遷來異域,她和他們一樣要重新適應環境。父親更見衰老,女兒正在讀書,先生一時沒有找到工作,衝著她叫嚷。而她,還要重新學習一門語言,以向西方學子講述中國詩詞之美。

拖著一天的疲憊回家,仍要面對丈夫的咄咄發威。太累了,實在是無力糾纏。默然做完家事,一個人湊在臺燈下翻字典查找生詞直至凌晨。生活上有再多不快,至少她可以在講堂上隨心所欲、信馬由韁,與學生們心靈相通、肝膽相照。

“但你想我們這麼美好的詩詞,把它變成英文,我怎麼講?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裡面蘊涵了多麼深厚的意境,你翻成英文:I saw the southern mountain from afa,這是什麼?我的英文實在是可憐,真的沒有辦法講。”

“在晚年時,有一次她丈夫看到她講課時的錄像帶,驚奇地問,‘這是你在講課嗎?下次我也去聽好不好?’與她生活了一輩子,就像一個陌生人。”張侯萍深為老師的命運嘆息。

1970年葉嘉瑩再次去往哈佛,開始了對王國維的研究。哈佛燕京圖書館給了她一把鑰匙,閉館後她可留在裡面工作。夜晚,從長長的、黑暗的通道經過,“我竟會有一種靜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覺。”

魯迅博物館館長孫鬱曾在文中感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記載著她與這顆遠逝的靈魂攀談的痕跡。為什麼選擇了王國維?這裡有難言的苦澀吧?作者的詞學觀,多少受了王國維的影響,而詩詞的寫作,亦與王國維多有暗合之處。更主要的是,王國維肅殺、凝和的氣質裡,流露著深沉的悲劇精神,那裡顯示著人性的脆弱,與世間的無奈。一切輾轉於風塵間的漂泊者,都可以從他的文字裡,感受到現代人內心最沉重的東西。葉嘉瑩於此,領會很深。”

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有誰能比她體會更深?

1976年3月24日,結婚不足3年的女兒言言與女婿永廷發生車禍雙雙殞命。

歷盡悲苦之後的餘生,竟然還會遭遇如此致命的一擊,她絕想不到。車禍之前她去東部開會,途經多倫多還探望了女兒和女婿,其後轉往費城探望小女兒夫婦。一路上她滿心喜悅,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安度晚年。誰知,抵達費城第二天就接到噩耗。因為一直是這個家所有苦難的承擔者,哪怕痛不欲生,她還是強抑悲痛立即趕到多倫多為他們料理後事……

之後,她把自己關在家中,拒絕一切友人的問候。因為任何人的關懷,都會引發悲哀。“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一世逼人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餘哀。”這是《哭女詩》中的一首。

但她並未沉溺於哀傷,母親過世,她就清楚地意識到人生短暫。女兒女婿雙雙罹難,好像打通了她人生思考的關節。“過去顧隨先生說過兩句話:‘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以無生之覺悟過有生之事業。’我當時並沒有過深的體悟,歷經世事無常,痛極以後才有了徹底的參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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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跟她一樣痴迷?

1978年,暮春,黃昏,葉嘉瑩經過溫哥華家門前的一片小樹林,她要到馬路邊的郵筒那兒寄信。

“落日的餘暉正在樹梢上閃動著金黃色的亮麗光影,馬路兩邊的櫻花樹落英繽紛。一寸光陰一寸金,這種景色喚起了我年華老去的警醒。”

那是一封寄給大陸教育機構的申請信。寄信之前她曾和家人回國,在火車上偶見一些青年在讀《唐詩三百首》。葉嘉瑩驚喜不已,她篤信詩詞的力量正在於此。她與這個國家都剛剛經歷一場傷筋動骨的劫難,“可是詩詞可以使人心不死”。

1979年在南開讀歷史系的張侯萍還記得葉嘉瑩第一次講學的盛況——

南開中文系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漢魏南北朝詩,每週上兩次課,每次兩小時,在一間大約可容納300人的階梯教室。“文革”剛剛結束,學生們如飢似渴,不僅是南開學生,天津其他學校的學生也趕來聽課。臨時增加的椅子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上課時葉嘉瑩想進教室都很困難。中文系沒轍了,想出一個方法:持聽課證才能入場。

結果天津師範大學的一個女生心生一計,找了一塊蘿蔔刻了一個假章,自己做了假聽課證(如今她已是天津電大的老師,仍不時去聽葉嘉瑩講課),引致很多人效仿。所以葉嘉瑩講課時,教室的階梯上、牆邊、窗口,擠滿了學生。講座結束那天晚上,大家不肯下課,一直等到學校的熄燈號吹響了才紛紛離去。

“那時她還被人稱為‘葉旋風’。”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鍾錦2002年隨葉嘉瑩學習,他說,1980年代後期,社會風氣變化,人們對詩詞不再那麼關心了。

“當年她的《唐宋詞十七講系列講座》可以賣到十幾萬冊,現在只有一萬冊銷量。當年包括我在內有多少人跟隨她、沉迷她,而今,中文系畢業生就業困難,又有多少人敢和她一樣痴迷古典詩詞?

“前年她收了一個弟子。那個學生原本學習法學,實在太愛古典文學,給她寫了封長長的信。她很受感動,收了。卻又說,法學你也繼續學,學古詩詞怕是以後不好找工作。聽到這種話,你不感到心酸麼?

“但葉先生還持有一份可愛的天真,有時來找她的人,並不見得真心喜歡古詩詞,但只要聽說來者喜歡,她就會信任這個人。她甚至囑咐我,要我多帶出幾名優秀學生,將來能跟著她學習古典文學。可她忘了,等我的學生畢業了,她已是90多歲的高齡了……”

孫鬱說,“在葉嘉瑩的《迦陵論詩叢稿》中,她談及了自己治學中‘為己’與‘為人’的問題,我以為這是把握她學術生涯的線索。她鍾情於詩詞藝術,偏於主觀的感受,在神異的境界中體驗自我,於是便獲得了‘為己’的快慰。而當意識到這種快慰生成的緣故,便有使命感與傳承的自覺,想將古文化中有生命的東西普及於社會,這便是‘為人’的內涵。”

“對不起,我要去工作了。學生們的論文堆在那裡,還有些文稿需要寫,每天的事都幹不完。”客廳內的鐘指向23點,葉先生站起身,慢慢走向那間書房兼臥室。

一位晚輩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人送她到機場。進入登機口後,她一個人拎著那麼大一個包,身影孤獨。這樣一個瘦弱老人的身上,擔負著一種東西。30年來,她不斷往返於中國大陸、臺灣、加拿大。劉波他們問過她,“飛不動時有何打算?”她說得平靜:不行就回加拿大住進養老院。

她什麼都很清楚,從沒有迷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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