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顧隨先生講的是詩歌美感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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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前人說姜白石的詞如同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而顧先生說白石詞的缺點是太愛修飾,外表看起來很高潔,然而缺少真摯的感情。他說白石的詞是清空,清就是一點渣子都沒有,空就是空靈,不坐實。清空當然也是一種美,但顧先生認為:一個人做人只是穿著白襪子不肯沾泥,總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這樣的人比較狹窄,比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為人不肯動情。顧先生講詩就是這樣,通過講課傳達了他自己對於人生的理念。

*文章節選自《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增訂本)》( 葉嘉瑩口述 張候萍撰寫 三聯書店 2019-9)。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1959年顧隨在天津師範學院宿舍書房

恩師顧隨(節選)

文 | 葉嘉瑩

我的老師顧隨先生本名顧寶隨,是河北清河縣人。生於1897年2月13日。他的父親名叫顧金墀,是前清的秀才。金墀先生管教顧先生是非常嚴格的,顧先生的女兒顧之京曾對我說,她父親身體這麼不好,心情比較憂鬱,可能跟他小時父親管得比較嚴格有關係。而顧先生的中國古典文化的根底也是因他父親的嚴格管教而打下了深厚的基礎。顧先生從小就誦讀唐人絕句以代兒歌,五歲入家塾,由父親金墀先生親自教授“四書”、“五經”、唐宋八家文、唐宋詩及先秦諸子中的寓言故事。1907年顧先生十一歲時考入清河縣城高等小學堂,三年後考入廣平府的中學堂。

1915年顧先生中學畢業後在他的父親金墀先生的鼎力支持下報考了北京大學國文系,可是後來他讀的卻是英文系,這是因為他遇到了當時北京大學的校長蔡元培先生。聽說蔡先生當年親自審閱學生的入學試卷,他發現顧先生的國文水平卓異,再讀國文系,學業上不一定有更大的突破,於是親自找顧先生談話,建議他改學西洋文學,以求擴充眼界,拓寬知識領域,這樣才能在今後中國文學的研究上取得重大的成就。蔡元培先生真是偉大的教育家,他為近代中國培養了一大批學貫中西的人才。顧先生接受了蔡元培先生的建議,到天津北洋大學預科讀了兩年英文後轉入北京大學英文系。在北京大學,顧先生不僅接受了“

五四”新思想的薰陶,而且在飽學中國古典文化的基礎上,接受了西方新文化,從而形成了他融匯中西、兼容幷包、博大精深的治學基礎。

到北京大學後,顧先生改用顧隨為名,取字羨季。顧先生用的是《論語·微子》篇“周有八士”中“季隨”這個典故。先生還自號苦水,取自“顧隨”二字在英語拼音中相近的聲音。晚年號駝庵。1920年顧先生大學畢業後,曾先後在河北、山東、京津地區任教。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大學、中法大學及中國大學都留下過顧先生的足跡。解放後一度擔任輔仁大學中文系主任。1953年轉到河北大學的前身——天津師範學院中文系任教,1960年9月6日在天津去世,享年僅六十四歲。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顧隨(1941年初冬攝於碾兒衚衕寓所)

顧先生是在1942年秋季,我上大二那一年來教我們唐宋詩課程的。先生身材瘦高,愛穿長衫,常常面帶微笑,瀟灑從容地走進教室。他講課生動深刻,不但受中文系同學歡迎,而且外系同學也來旁聽。

顧先生對詩歌的講授,真是使我眼界大開。他講課跟一般老師真是不一樣,一般的老師講的只是書本上的知識,而顧先生給我的是心靈的啟發。顧先生不僅有著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化的修養,而且具有融貫中西的襟懷,加上他對詩歌有著極敏銳的感受與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講課時往往旁徵博引,興會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我雖然從小在家誦讀古典詩歌,卻從來沒有聽過像顧先生這樣生動深入的講解,他的課給我極深的感受與啟迪。從此以後,凡是顧先生所開的課,我全都選修,甚至畢業以後,我已經到中學教書了,仍然經常趕往輔仁大學或中國大學旁聽顧先生的課,直到1948年我離開北平南下結婚為止有六年之久。這一時期,我從顧先生那裡所獲得的啟發、勉勵和教導是說不盡的。

作為一個聽過顧先生講課六年之久的學生,我以為顧先生平生最大的成就,並不在於他各方面的著述,而是在於他對古典詩歌的教學講授。因為顧先生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往往還有蹤跡可尋,只有顧先生的講課是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顧先生是我平生所接觸過的講授詩歌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於啟發性的一位難得的好老師。

顧先生講課是重在感發而不拘泥死板的解釋說明,有時在一個小時的課堂上,竟然連一句詩也不講,從表面看來有人會以為顧先生所講的都是閒話,而事實上顧先生講的卻是詩歌中最具啟迪性的精論妙義。以前禪宗說法有所謂“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說,詩人論詩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說法,顧先生講詩的風格就是這樣。

顧先生講的真是詩歌美感的本身,他對於詩詞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細、很敏銳的分辨。他講課時用很多的比喻,聯想也很豐富。比如講到杜甫時,顧先生說,杜甫的詩是深厚博大、氣象萬千。他舉例說:盆景、園林、山水這些好像都是表現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藝術,不惡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園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藝術,比盆景範圍大,可是匠氣太重,因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來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偉壯麗,我們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發現一種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種偉大的力量,這種高尚和偉大在盆景、園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詩人作的詩,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點像園林,範圍很小,總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跡;而杜甫詩的那種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種莽莽蒼蒼的氣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他的那種高尚的情趣、偉大的力量,不是其他的作品可以相比的。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1941年顧隨(前左)與中文系教師及研究生(前右餘嘉錫,後排左二週祖謨、右一郭預衡、右三劉乃崇、右四啟功、右五葛信益)於輔仁大學司鐸書院合影

顧先生講詩還有一個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學文與學道、作詩與做人相提並論。顧先生一向主張修辭應當以立誠為本,不誠則無物。所以凡是跟隨顧先生學習的學生,不僅在學文作詩方面得到很大的啟發,而且在立身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勵。聽顧先生講詩詞,你不只獲得在文學上的欣賞和啟發,還能給你一種品格上、

修養上的提升。他講喜歡的作者,也講不喜歡的作者,講為什麼喜歡,也講為什麼不喜歡。比如前人說姜白石的詞如同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而顧先生說白石詞的缺點是太愛修飾,外表看起來很高潔,然而缺少真摯的感情。他說白石的詞是清空,清就是一點渣子都沒有,空就是空靈,不坐實。清空當然也是一種美,但顧先生認為:一個人做人只是穿著白襪子不肯沾泥,總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這樣的人比較狹窄,比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為人不肯動情。顧先生講詩就是這樣,通過講課傳達了他自己對於人生的理念。

凡是上過顧先生課的同學都會記得,每次講課,他常常是把昨天晚上或是今天路上偶爾想到的一首詩寫到黑板上,有時是古人的詩,有時是他自己的詩,有時也不是詩,是從一個引起他感發和聯想的話頭講起來,引申發揮、層層深入,可以接連講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周。我的筆記上記著,有一次顧先生走上講臺在黑板上寫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覺、覺人,是說自己覺悟,也使別人覺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說自己得到好處,也使別人得到好處;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說自己得到度化(這是佛家的說法),也使別人得到度化。初看起來,這三句話好像與學詩沒有什麼重要關係,只是講一種為人為學的

修養。但顧先生卻由此引發出許多論詩的妙義。

他首先說明詩的主要作用,是在於使人感動,寫詩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與推己及物的這樣一種感情。用中國儒家的話來說就是“民胞物與”,就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用詩來說,就是你要有一種多情、銳感的詩心;也就是我常常在課堂上用一句英文講的“care”,就是關懷,你要有一顆關懷的心,一種對於人、對於事,對於物、對於大自然的關懷。杜甫說“窮年憂黎元”“路有凍死骨”這是對人世、對國家、對人民的關懷;辛棄疾詞說“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這是對大自然花草鳥獸的關懷。偉大的詩人必須有把小我化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的胸襟擴大。把自己的關懷面擴大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對廣大人世的關懷,一種是對大自然的融入。例如杜甫的《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這是對廣大人世的關懷,他的關懷、他的感情是博大的。像晏幾道寫花:“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句子當然寫得也很美,但他的感情就很狹窄。像陶淵明《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是跟大自然的融入。

顧先生講詩總是用聯想推展出去,他舉出杜甫、陸游、辛棄疾同樣是關懷國計民生的詩人,舉出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同樣是關懷大自然的詩人,比較這些詩人之間的差別和不同。從詩人本身不同的襟懷、性情,從詩歌作品中的用字、遣詞、造句所傳達的不同效果,從中國文字與西洋文字的不同特色,層層深入地帶領同學們對詩歌中細微的差別做深入的探討,並且以自己多年研究和創作的心得體會,為同學做多方面的講解。元遺山《論詩絕句》有一句說:“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顧先生講課,其聯想及引喻之豐富生動,就有類於是。顧先生自己曾經把講詩比作說禪,他寫過兩句詩說:“禪機說到無言處,空裡遊絲百尺長”,這就是我老師顧隨先生當年講課的方式。他對文字本身的聲音、形狀、各種不同的作用非常注意,這對我真的是有很大的啟發。這種講課方法使我學到了最可珍貴的評賞詩歌的妙理。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1943年與顧隨(前坐者)及同班同學在顧家合影,後排右二為葉嘉瑩

顧先生對詩歌的評析實在是根源深厚、脈絡分明。就以前面所舉過的三句話頭來說,顧先生從此而發揮引申出來的內容相當廣泛,其中有對詩歌本質的本體論,也有對詩歌創作的方法論,還有對詩歌品評的鑑賞論。因此談到顧先生講課,如果只以為無途徑可依循,固然是一種錯誤;而只欣賞他講課時生動活潑的情趣,也有買櫝還珠的遺憾。顧先生所講的關於詩歌的精微妙理是:既有能入的深心體會,又有能出的通觀妙解,能對此有所體會,才是真正有所證悟的。

顧先生對詩歌有很敏銳的感受、很深刻的理解,他能透過文字表面講出一個境界來。一般的老師只是摳著字講,一個字、一個字地講明白就算了。可顧先生不是這樣,他講得是上天入地,興會淋漓。這種講授,給學生的不是隻讓你字面懂了,你能把詩歌翻譯成散文了,把文言翻譯成白話了,那是很笨的,那種翻譯不但不能翻譯出比本文多的東西,而是把本文給減少了。因為本文五個字、七個字一句詩,給讀者很豐富的聯想,你把它翻成白話一句話說明了,它的意思就被限制住了,所有的聯想都沒有了。文字本身在詩歌裡邊有很多的作用,你把它翻成白話,把它的意思減少了、縮小了,詩歌本來的文字結構、語言作用都沒有了。不管是中文翻譯成英文,還是文言翻譯成白話都不及原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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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4月,顧隨(左二)與中文系教師啟功(左一)、柴德賡(右二)、葛信益(右一)在輔仁大學校園合影

我講課時也常常說到,語言文字本身有一種潛在的能力,是藏在語言文字本身裡邊的,說“菡萏香銷翠葉殘”,為什麼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呢?因為它說的是“菡萏”,它沒有說“荷花凋零荷葉殘”。菡萏與荷花給你的感覺不同,給你的聯想不同。因為荷花很現實,可是菡萏是《爾雅》上的字,讀起來就比較古雅。王國維曾經寫過古雅的美學價值。還有“香銷”這兩字雙聲,它用聲音給你一種消逝的感覺。把“荷葉”說成“翠葉”,不僅給人顏色的感覺,還使人想到翡翠、珠翠那樣的珍貴。這都是文字本身給人的感覺,一定要用這七個字才能使人有這種感覺,如果說“荷花凋零荷葉殘”就沒有這種感覺了。所以詩不能死板地翻譯,我從來就覺得翻譯是把詩歌原作品殺死的辦法。小說是可以翻譯的,因為小說是講一個故事,中文講的一個故事,你用英文講清楚就可以了。

顧先生往往以禪說詩,顧先生教學的態度也與禪宗大師頗有相似之處。他所期望的乃是弟子的自我開悟,而並不是墨守成規。他在課堂上經常鼓勵學生說:“見過於師,方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顧隨批改葉嘉瑩詩作

當時也有人認為顧先生之講課是跑野馬,沒有知識或理論規範可以遵循,因此上課時不做任何筆記,但我卻認為顧先生所講的都是詩歌中的精華,而且處處閃耀著智慧的光彩。顧先生講的是詩歌的生命,是詩歌裡那種生命的感發。所以我在聽課記筆記的時候,那真是心追手寫,一個字都不肯放過。凡是老師說的話,我都要記下來。幾十年以後,史樹青學長還說我當年記筆記像錄音機一樣,一個字不漏。我的字雖然寫得不好,非常潦草,但我重視的是老師講課的內容含義。因為顧先生講課都是他心靈的感受,不是哪本書裡寫的,也不怎麼引經據典,完全是他自己讀詩的感受。我想我後來教學時喜歡跑野馬,以及為文時一定要寫出自己真誠的感受,而不敢人云亦云地掇拾陳言敷衍成篇,大概就是由於受顧先生的鞭策教導所養成的習慣。而顧先生在課堂講授中所展示出來的詩詞之意境的深微高遠和璀璨光華,更是使我終生熱愛詩詞,雖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在輔仁大學讀書從先生修習唐宋詩課時,顧先生還在中國大學開詞選課,我就跑到中國大學去聽。跟隨顧先生聽課,前後有六年之久。這六年間,我記下了八大本筆記,還有許多散頁的筆記。多年來,這些筆記我一直視如瑰寶,在飄零輾轉憂患苦難的生涯中,我從北京、上海、南京、左營、彰化、臺南、臺北、美國、加拿大一路走來,多數書物都已散失,只有這些筆記我一直隨身攜帶,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因為我知道,這些筆記一旦散失,永遠無法彌補。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給我的老師顧先生和我的伯父看看我多年來所做出的一點成績。因為在我的詩詞道路上,伯父和老師給我的影響最重要,伯父給我的是培養,老師給我的是啟發。1974年我回國探親時,我最想見的就是我的老師和我的伯父,可是他們已經都不在世了,留下的是我終生的遺憾。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增訂本)

葉嘉瑩口述 張候萍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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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顾随先生讲的是诗歌美感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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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聯書訊 | 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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