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王國維的悲觀人生

1877年12月3日,浙江海寧誕生了我國近代史上的一位國學大師—王國維。

王國維3歲時,母親不幸去世,29歲時父親去世,30歲時繼母和妻子相繼去世,家庭的重大變故給這位從小性格內向、不善交際的王國維增添了許多人生體驗。而此時的王國維正承受著國難當頭之際一時找不到出路的巨大心理壓力,在舊的科舉制度走不通的情況下,他隻身去了上海。在那裡,他接觸到了西方的哲學思想,並被德國唯意志論哲學家叔本華的悲觀人生哲學深深感染,對國患憂心忡忡的他認識到要救國就要學習西方的先進思想,特別是西方的哲學思想來改造國民思想。叔本華認為“生命因意志而存在,現實中意志是得不到滿足的,所以人生就是痛苦的”。受他的影響,王國維認為“人只有知苦痛才能奮起,才能避免麻木”。

1904年,他在經歷了痛苦的思索後,發表了《紅樓夢評論》,在這篇文章裡,他運用叔本華的悲觀哲學詮釋了《紅樓夢》人物的悲劇命運,在他的解讀中,隱含了王國維對人生苦難的體驗、對國運衰亡的憂患以及對人民麻木樂天的慨嘆。

有人這樣評價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說它是王國維真正將文學和哲學結合起來、全面系統闡發其唯意志論思想和悲觀主義人生哲學的作品。王國維從分析生活的本質著手對《紅樓夢》的精神進行了闡釋。他認為,無論是個人還是種族都是為了延續生命,生命的本質就是慾望。

王國維的自沉和他的悲觀人生哲學是分不開的,他在《紅樓夢評論》中論述《紅樓夢》的美學價值時盛讚《紅樓夢》是悲劇中之悲劇。在他看來,小說中人物命運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而《紅樓夢》的精神就在於它授人以解脫之道,真正揭示了人生痛苦的真相。他不顧牽強附會而一廂情願地用叔本華的哲學來解釋《紅樓夢》,也正是當時他自己對人生悲苦、絕望之情的盡情抒發。

叶嘉莹:王国维的悲观人生

01

王國維性格的悲觀

1904年,那是清朝的光緒皇帝的光緒三十年,而王國維先生出生是清光緒三年,所以他發表這一篇文章,當時是隻有27歲。而王國維這個人,當我在研究他的時候,我曾經寫了就是王國維先生的性格。

在王國維先生的性格方面,我以為他有幾點特色,第一點特色是智與情;就是理智和感情兼長並美,就是智與情兼勝的性格。這個智與情兼勝的性格,有它的優點的一面,也有它劣點的一面。因為他是智情兼勝的,所以他研究文學的時候,一方面有直覺的、感性的、感情的體驗和投入,而他一方面能夠為文學批評建設一個理論的體系,是智與情兼勝的稟賦。

另外他還有第二種特色,就是他自己是憂鬱而且悲觀的,他曾經寫過《靜庵文集》,就是他的一個集子,在《靜庵文集》有一個續編,續編前面他自己寫了一篇序文,他自己這樣說,他說“體素羸弱”,他自己說他的身體平常很軟弱的,不是一個身體很強健的人,“體素羸弱,性復憂鬱”。而他的性情又是比較憂鬱的。所以人生之問題“日往復於吾前”,就是人生的意義,人生的價值,有的人喜歡考慮一個人生終極的目的和意義,有的人就是每一天飲食、生活、工作,就只是在現實的生活之中,不大考慮到人生的問題。可是王國維先生自己說,他是喜歡考慮人生的問題的,而他的性格又是比較憂鬱的,所以當他一接觸西方的叔本華的哲學,馬上就被叔本華的悲觀哲學所吸引了。

而《紅樓夢評論》這篇文章就正是寫在他沉溺於叔本華的哲學的研讀時間。從叔本華的眼光來看,認為人生,這個世界的形成,主要就是意志,意志就是你的一種生活的慾望,一切都是由此而形成的。所以叔本華的哲學,認為人生的最終的一個理想,就是求得一種解脫,而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就是寫在他讀叔本華的哲學的時候,所以可以說他通篇的理論,就是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的通篇的立論。他所依據的都是叔本華的哲學,那《紅樓夢評論》這一篇文章,一共分成五章。

他說人生的性質就是慾望,生活、慾望、苦痛,是三者的結合。老子曾經說過,說“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說人生的一個最大的痛苦,就是因為你有你的身體,有你的身體,所以你就有了種種的願望。而按照叔本華的哲學來說,你有了慾望以後,你就是追求,追求就是一種痛苦。你追求而不得當然是痛苦,就算你追求而得到了滿足,滿足了以後,就產生了厭倦,厭倦也同樣是一種痛苦。所以老子說“人之大患是在我有身”。莊子也說,說“大塊”,就是天地、宇宙,“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它賦給我們一個形體,而用生活中種種的勞苦、憂患,來形成我們這種痛苦的生活。所以人生的意義就在於追求一種解脫,這是叔本華的哲學。王國維就用他這樣的哲學來評論《紅樓夢》,所以他第一章就是講到人生的慾望,而追求這個慾望的解脫。

王國維就說,說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其實《孟子》裡邊“告子”的那一篇也曾經說過,說“食色性也”。“食”就是飲食,“色”就是男女。因為人就是,宇宙生下來我們人類,人類就是我們天生來的,我們無可逃避的。

飲食是你個體的生命的延續,男女是你種族的生命的延續。所以就是說,人生就是說天生下來就給你一種生存的本能,你個體的生存,以及你族類的生存,是天生來給你的這種本能。可是王國維認為,他說人生果然是有目的的,宇宙給我們這追求生存的這種本能,而追求的生存,果然人生是有意義的。追求這個問題,他認為,生活的原始是沒有意義的,沒有目的的。

從宗教的哲學來說,基督教說,那是亞當夏娃在禁園之中嚐了禁果,是由罪惡而產生的。所以他說,人生就是要如何從你這種痛苦之中脫出出去。我們大家不見得完全同意王國維的這種說法,就是人生是沒有目的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人生就是生存的慾望,有了生存的慾望,所以莊子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你既然有了生存,你就為了你個人的生存,為了你種族的生存,而終日在憂患勞苦之中,這是王國維的想法。我們不見得同情他的想法,就是他受了叔本華的影響,認為人生就是慾望,就是痛苦,沒有意義的。所以他就從這個觀點,就從叔本華這個觀點,來看《紅樓夢》。

02

紅樓夢的精神

《紅樓夢》的精神,《紅樓夢》的意義價值在哪裡?他說《紅樓夢》的精神,主要的就是“示人以解脫之道”。就是你為什麼要在憂患困苦之中忙忙碌碌地生活?所以《紅樓夢》就是示人以解脫之道。怎麼樣解脫?是“存於出世 ,而不存於自殺”。解脫的道是你真正戰勝了,你戰勝了人生的慾望,你擺脫了人生的慾望,所以你是出世,而不是自殺。自殺屬於你仍然在痛苦之中沒有解脫,你是為痛苦而自殺的。

在《紅樓夢》裡邊,像尤三姐的自殺,他說她是為了她追求的那個感情,她不能夠得到,是她的慾望的痛苦,使她自殺的,她沒有脫除她的慾望,所以這種自殺不是解脫,解脫是真的就是看破紅塵,擺脫了你的慾望,戰勝了你的慾望,這才是解脫。

《紅樓夢》裡邊,真正可以達到所謂解脫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惜春,一個是紫鵑,一個就是寶玉。可是這個解脫的道理,雖然你最後都是解脫了,而《紅樓夢》所說的這些解脫,最初都是皈依了佛門,就是佛教的宗教,所以讓你泯除人生的一切的慾望。所以佛教讓你脫除所有的這些塵世的羈絆,脫除你所有的慾望,恢復到你靈明的本性。所以如果你雖然是自殺,你消滅了你的身體,但你沒有消滅你的慾望,你就沒有能夠得到解脫。那麼我們從外表上看起來,《紅樓夢》的惜春、紫鵑、寶玉都是出家了,可是他說這種解脫,還有兩種分別的不同。

他說惜春和紫鵑是由於觀他人之痛苦,是因為她是一個旁觀者,紫鵑是個旁觀者,是紫鵑看到了寶玉和黛玉的這種種的生離死別的痛苦,然後紫鵑觀他人的痛苦,惜春也是觀到大家庭的種種悲歡離合的痛苦,所以觀他人的痛苦而覺悟的,這一種覺悟是一種宗教性的覺悟。可是寶玉不然,所以寶玉之解脫是他親身經歷了、真的感受到了是自己的痛苦,真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然後解脫的。他說這個是文學的、是藝術的,旁觀的完全理性的覺悟,那是宗教的,你透過了痛苦的感受而覺悟的,這是文學的、是藝術的,是有一種悲劇的精神。

佛教還講一個故事,說“透網金鱗”,佛教有很多語錄都是這些高僧大德們談話的記述。

說有兩個僧人,兩個和尚在一條水邊散步,漁人在那裡撒網來捕魚,把很多的魚都捕到網裡邊去了,有的魚的生命力比較弱的,就被網住了,可是有的魚的生命力比較強,就在網裡邊掙扎、跳躍,然後就從網裡邊跳出來了。有一個和尚就說了,說 “俊哉,透網金鱗”。

俊就是美了,我們北京的俗話說“俊”,真是俊,這真是美。是透網的金鱗,是已經被抓到網裡邊去而能夠跳出來的這樣的魚。那旁邊一個,另外的一個僧人就說了,說“何似當初不曾入網”,說如果它當初就沒有被捉到網裡去不是更好嗎?第一個和尚就說了,說師兄“你欠悟在”,你缺少覺悟,沒有進到網裡去的這些鱗,你一旦被網住了,你能不能跳出來?這是一個大問題。沒有進過網的魚,你真正被網住了,能不能跳出來,這是一個大問題。雖是被網住了,然後再跳出來的,那是藝術的、那是悲劇的、那是文學的。

所以他說,《紅樓夢》的精神,就是賈寶玉是真正能夠從自己的痛苦的感受之中解脫出來的,所以《紅樓夢》的主角一定是賈寶玉。

03

王國維的悲劇人生

前幾天,我也看到另外一個人寫了一篇文章,說《紅樓夢》裡的自殺不是真正的解脫,真正的解脫是出世,是擺脫這個慾望。可是大家都知道,王國維最後怎麼樣呢?王國維最後自沉了,他在昆明湖的魚藻軒前投水自沉了。所以前幾天我就看了一個人的文章,就講到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說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說解脫之道存於出世,不存於自殺,可是王國維為什麼自己後來自殺了,就是他自己對於叔本華的哲學,他自己對於他自己《紅樓夢評論》所提出來的解脫的精神,他沒有做到,他怎麼會他自己自殺?他自己沒有做到解脫。

可是《紅樓夢》裡邊就還透露了一個非常微妙的消息,《紅樓夢》就說,說是像尤三姐這些人自殺,像投井的金釧這些人自殺,這些人都是沒有擺脫慾望,所以這不是解脫。《紅樓夢》裡面還有一個人也是自殺的,就是賈母的那個侍女,鴛鴦,賈母的侍女鴛鴦,是因為後來賈赦一定把她要納為側室,鴛鴦不願意做賈赦的側室,所以在逼迫之下鴛鴦就自殺了。

王國維沒有說到鴛鴦也是一個解脫的人,因為鴛鴦還是自殺了,不是出世。可是他說,一個轉折,他說鴛鴦雖然是自殺了,這是因為環境的逼迫,因為賈赦一定要把她納為側室,她是不得已自殺的,如果沒有環境的逼迫,他說像惜春、紫鵑這樣的行為,鴛鴦應該也是可以做到的。他的意思就是說,鴛鴦作為一個旁觀者,對於賈府的盛衰興敗,悲歡離合,鴛鴦有了一個透徹的覺悟,鴛鴦不願意再進到這個人世的飲食男女的大網之中,而是她後來是被逼迫,在這種環境之中不得已而自殺的。如果不是有賈赦他們這樣的逼迫,那麼鴛鴦,他說應該也是可以做到出世解脫的。

我現在在想,王國維先生的自殺,雖然在前些天我看另外一個人的文章,在批評,說王國維存於出世,不存於自殺,他怎麼自殺了?我認為王國維可能應該屬於鴛鴦這一類。就是王國維呢,他自己本身對於人生的痛苦,有一種出世的覺悟,可是那是當北伐的前夕,當北伐的前夕,傳言說,說如果北伐軍進入到北京城以後,會有怎麼樣怎麼樣一種,對於這保守的、頑固的、守舊的有怎麼樣的迫害。

王國維這個人,所以他是矛盾的,我說智與情,我們開頭就說了,王國維他的本性,一個很基本的性格,他理智與感情的兼長並美。這種性格在研究學問上有好處,他既有感性,又有智性。可是在人生上,他就不能夠做出一個果斷的決斷來了。王國維並不贊成後來的溥儀受日本人的利用,要組織偽滿的滿洲國,可是跟王國維合作的羅振玉是要一心協助這個溥儀組織那個偽滿洲國的。所以王國維跟羅振玉在研究學問上,合作數十年之久,最終兩個人交惡,就這一點點的觀念不同。

王國維是在理性上,知道不應該擁護這個偽滿,尤其不應該依託日本人的勢力,來組織偽滿洲國,可是王國維就是在革命以前,他就已經入宮做了溥儀的師傅,而溥儀當時還是一個很年輕的童子,所以他認為清朝亡國的罪過,不在溥儀,溥儀是一個不幸者,生當亡國之時,做了亡國之君。而王國維既然做他的老師,所以他對他有一份感情,不能夠決然竟去,這是他的矛盾。他不像那些遺老,那些人還要擁護溥儀,再建立什麼國家,還在那個小朝廷之中爭權奪勢,他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他在感情上,他沒有辦法,他就是有一份這種師生的感情。“我”曾經對他有過感情,“我”沒有這一種決斷,跟他就決然地斷絕,這真是王國維的他智與情矛盾的痛苦。如果真是北伐軍來到燕京,把他當做遺老來治罪的時候,他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可是他的心情又不是一個真正地擁護溥儀的遺老的心情,所以他矛盾痛苦,他無法解決,他是智與情兩種的矛盾,所以他是環境的逼迫。如果不是有這樣的一個傳言,說是北伐軍要進城了,會對某些人是不利的,如果不是有這種環境,他也許不至於自殺。

王國維說得很理性,說人生是存於解脫,他就是我們說“看得破,忍不過”,古人說。在理性上,“我”都知道,應該是出世,可是在感情上,“我”沒有辦法完全做到,看得破,“我”忍不過。“我”下不了這樣的手段,“我”下不了這樣的決心,所以他自殺了。所以說,能不能按照他所說的鴛鴦的那個例證,說是他內心也可以出世,只是因為在外界的環境之下,不得已選擇了自殺,能不能這樣說,這真是一個問題,我們現在也不能起王國維於地下來詢問他,這是一個問題。總而言之,他說《紅樓夢》的

精神是存於解脫

文章為節選,是葉嘉瑩教授在百家講壇發表的演講,一往文學整理而成。關注一往文學,每晚給你推送精選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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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王国维的悲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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