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從杜甫詩看形象與情意之關係


葉嘉瑩│從杜甫詩看形象與情意之關係

葉嘉瑩│從杜甫詩看形象與情意之關係

葉嘉瑩,女,號迦陵,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1924年7月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1945年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現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曾任臺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並受聘於國內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2012年6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

從杜甫詩看形象與情意之關係

下面我們要講杜甫。杜甫是一位感性與知性兼長並美的詩人,他於物象既有強烈的感發,對結構也有極細密的安排。與陶淵明不同,杜甫則不免於有心為詩的意念,他在詩中就曾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只不過杜甫對形象的使用和結構的安排卻也並不是只重知性的技巧,而是同時也有極深厚博大的感性投注和聯想。

杜甫生於唐代由盛轉衰的亂離之年,說他是現實主義詩人,是說他詩中反映最多的是當時的社會現實,這在同時期詩人中是無人能與之相比的。杜甫在詩歌的表現形式上與生於晉宋衰亂之中的陶淵明有很大差異,這是由於各自的性格、襟抱不同所決定的。淵明的性格是內向的,是向內的探索,向內的尋求,寫自己心靈意念的流轉,如其《擬古》《雜詩》《讀山海經》等組詩,好像沒直接寫動亂的社會現實,但詩中那份深摯的悲愴和感動,正來自於戰亂衰變之中,是從現實中得到理性反省的結果。他內向的性格表現為獨善其身,保持住了一個真淳的自我,但他沒有勇氣來拯救受難的人民,這一點也不容為他隱瞞。而杜甫性格是外向的,他的胸襟、懷抱是博大而開闊的。他與眾不同的最傑出之處,是那“以天下為己任”的自然天性。在“親朋元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情況下所關注的還是“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是“孤舟一系故園心”。杜甫一生親見自己國都長安的幾次淪陷。有的人愛國是因為祖國繁榮富強才愛,而有的人卻在祖國災難深重時倍加關注祖國的命運和前途,杜甫正是後者。杜甫的感情博大而深摯,無論他寫什麼物象,都把滿腔的摯情誠意投注進去。這在他早年的詩中就表現出來了,如《房兵曹胡馬》詩中的:“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人四蹄輕。所向元空闊,真堪託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他的詩很少只寫物象不帶自己的色彩,如這詩前四句寫馬的生相與眾不同,接下去的四句寫馬的精神品格,實際上正是寫出了自己的精神品格。可見在運用形象上,他與陶淵明的“以心託物”不同的是“以情注物”,即是從現實中選取一個確有的物象,將自己的情意全都投注進去。在表現形式上,陶淵明是以“真淳”取勝,而杜甫是以“剛強”取勝,是精神上的剛強,是接受之能力和負荷之能力的剛強,是在苦難面前不閉眼、不低頭、不逃避的剛強。

此外,杜甫還是一個集大成的詩人,這主要指他的多才多藝。有的詩人律詩寫不好,但絕句很妙;有的絕句不佳,但排律出色,這都不夠大成,只有杜甫才算得上是工於各體的全才和“大成” 。“大成”的容量與外向的性格使他的詩在修辭上形成了一個顯著特色:不避拙。到底什麼叫修辭?我覺得能找到最適當的詞傳達最真誠的情意就是最好的修辭。《秋雨嘆》之一中的“雨中百草秋爛死”開篇就令人震驚;又如他寫逃難的詩有“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句子;《義鶻行》寫一隻蒼鶻為一隻被蛇吃掉幼雛的老鷹報仇而打死蛇的傳說,詩中有“修鱗脫遠枝,巨顙訴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等句子,多麼血淋淋、赤裸裸的字句,這是杜甫的特色。

《秋雨嘆》共三首,帶著杜甫很深沉的慨嘆,寫於天寶十三載的夏秋之間。那年夏秋之間,淫雨不止,農田禾稼受到很大損害,而當時的宰相楊國忠卻隱瞞災情,不予上報,國家衰亂之象已經可以預見。杜甫既傷秋雨之災,也慨嘆國家的奸侫用事,賢良見斥,所以寫了這三首《秋雨嘆》。我們現在只看第一首: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各風三嗅馨香泣。

從第一句“雨中百草秋爛死”,杜甫就表現了與陶淵明不同的風格,“秋爛死”三個字,寫得多麼強勁有力。杜甫是外向的,與陶淵明之向內心探尋有所不同,而且杜甫面對外在世界時不避醜拙,不避悲慘,所以他才能在唐代詩人中,反映更多悲慘的天寶亂離的情事。《詩經》曾有句雲“秋日悽悽,百卉俱腓”,《離騷》中也說過“哀眾芳之蕪穢”,只這一句,杜甫便既寫出了淫雨中現實的景象,也表現了對當時國事的很深的悲慨。接著寫“階下決明顏色鮮”,則是以“決明”之“顏色鮮”來與前面的“秋爛死”的“百草”相對比,將之視為一種堅強不屈的象喻,於是下面接著就對這“顏色鮮”的“決明”加以讚美,說“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這兩句跟他的“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虹”(《春日江村五首》之三)寫得一樣精神飽滿,而他的強大的力量,全從這兩句的句法結構與對偶之形式中表現了出來。“著葉滿枝”實際上是“滿枝著葉”,這一顛倒的句子在杜詩中實在還算不得很特殊的,杜甫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秋興八首》中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從外表看這兩句詩好像不通,香稻沒有嘴怎麼啄,碧梧沒有足怎麼棲,明明應該倒上去,將“鸚鵡”和“香稻”、“碧梧”和“鳳凰”對換,成為“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不就通了嗎?杜甫為什麼要用顛倒的句法?是在玩弄花樣嗎?有的人為了玩弄花樣就把字句顛倒,那不是寫詩的正當方法。詩的句法是可以顛倒的,但不能為玩弄花樣而顛倒,要為表達自己興發感動的生命的需要然後才可以顛倒,唯有這樣顛倒才是一種適當的表現方法。為什麼這樣說呢?像杜甫這兩句詩,假如把它換過來,說是“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捆老碧梧枝”,就只代表了兩件很寫實的事情,是說鸚鵡吃不完那香稻粒,鳳凰棲落在碧綠的梧桐枝上。然而杜甫要寫的本不是鸚鵡和鳳凰,何況鳳凰本來就並非實有。杜甫要突出寫的是香稻和碧梧,所以他把香稻和碧梧放在前面,寫香稻的豐富是鸚鵡都吃不完的。不僅如此,杜甫真正要寫的是開元當年的盛世,杜甫曾有詩句說:“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存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稟俱豐實。”(《憶昔》)“香稻”一句所要表現的便是杜甫對這樣的盛世的懷念。至於“碧梧”一句,所要寫的也是對當日美好生活的回憶,原來由長安的昆吾亭御宿苑至渼陂沿途都種有梧桐樹,寫碧梧的美麗,有可以吸引鳳凰終生棲息而不離開的碧綠的樹枝,而不是真有鳳凰棲在樹上。在此,只能用這種倒裝的句法才能真正把感發的情意表現出來。

這首詩本是古體,但“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兩句卻是對句,寫得很有力量。“雨中百草秋爛死”,唯有決明在風雨中沒有凋零,而且還“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這是多麼可貴的不向風雨屈服的精神。然而環境是這樣惡劣,杜甫不禁為之擔心:“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詩人要傳達感發的生命,用詞造句每一個字都是有關係的。現在寫的不過是一株階下的決明而己,他仍然稱呼得那樣親切。“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汝”就是決明,杜甫說涼風這麼猛急地吹著你,我恐怕你也難以在風雨中長久地挺立。雨中百草都爛死了,你難道站得住腳嗎?我們如果把陶淵明與杜甫對物與心的關係作一簡單的歸納,在由物及心、由心及物和即物即心的關係中,我以為陶淵明是以心託物的,杜甫是以情注物的。陶淵明以心託物,是一份心思意念的流轉,不只是單純的感情, 還有思想的反省,而卻完全以物象來表現。他寫的根本就是他的心思意念,他寫的鳥是概念的鳥,是他心思意念的具象化;而杜甫則是以情注物,他的感情是向外投注的,他真的是感情深厚博大,不僅是對人,就是對草木也投注了全部的感情,所以他寫的決明是清清楚楚的。“階下決明”,就在他住的房前的臺階之下。

更妙的是下面一句轉折:“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這是全詩最活潑、最富於感發力量之所在,它由前面所寫的階下決明一轉為堂上書生。杜甫的感情是博大深厚的,而他的理性又非常細膩明智,非常健全,所以他一方面有深厚的感情的投注,另一方面又有理性的非常周到、仔細的安排。他說“堂上書生空白頭”時,那“堂上”便遙遙與前面的“階下”相對,而階下百草秋爛死後仍挺立的決明則和他那堂上白頭的書生相應,在人和物之間,有一種呼應和照顧,杜甫可以放開筆去寫,而回頭過來一拉就拉回來了。陶淵明是不用技巧的,那是最高的境界,是他心思意念的自然流轉;杜甫是有安排的技巧的,是有功力的,所以他的詩對後世影響最大,他感性和理性結合得很好。那“堂上書生”和“階下決明”遙遙相應,這裡面有理性的安排和呼應,同時又有感性的感發和聯想。你是階下的決明,我“恐汝後時難獨立”,唯恐你與百草一樣腐爛,然而我一個堂上的書生能對你有何幫助,我能使你不隨百草秋爛死嗎?我能幫你永遠戰勝蕭蕭寒風的吹襲嗎?我這堂上的書生是空白頭,我當年“致君堯舜上”的理想,“窮年憂黎元”的感情,我少年的志意都落空了。我現在眼看著國家社會的這些情況,能做什麼呢?可我是愛護你的、關心你的,我不願意看到你這棵好的決明跟百草一起腐爛,我希望你能“獨立”,所以我“臨風三嗅馨香泣”,當一陣風吹來,我逆風聞到你的香氣,潸然淚下,我不知道你的馨香能保持多久,我又不能對你盡什麼力量,真是悲慨至深。

杜甫所寫的形象,都是現實實有的形象。他真的關心外界的事物,每一事物都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對每一個事物都投注了深厚的感情,所以這些形象就都人格化起來了,就都有比外在形象更深一層的意義了。只有“決明”一例還不算,他的《秋興八首》在形象與結構方面都有更細緻精微的表現。一般說來,一首詩的結構和形象,都只以一首詩的個體為單位,但《秋興》卻是以八首詩作為一個整體,我們從這八首詩的安排次第中,既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杜甫在章法結構方面安排和組織的功力,也可以看到他在形象與情意之間的強大的感發生命的活力。

《秋興》是杜甫晚年羈旅漂泊到四川時的作品,當時他身在四川夔州,心向國都長安。詩中或以夔州為主遙念長安,或以長安為主而映帶夔州,八首詩渾然一體,是杜甫連章之作中最完整、變化最多的一組詩。他的感性與理性兼長並美的特色突出地體現在這組詩裡。組詩其一從夔州秋景引起詩人對故園長安的懷念,是感發的開始。其二是寫詩人於異鄉夜晚“每依北斗望京華”的思鄉之情,是感發的繼續。其三從夔州朝景起,承上章“月映蘆荻”而以“五陵衣馬”結,啟下章之“長安弈棋”,由首章“故園心”到此章“心事違”,情愈轉愈悲,正式轉人對長安的憂嘆,承上啟下,結構上感情層次的進行有很明顯的理性安排:從日暮寫到北斗和月亮的出現。以夔州的朝暉引起對百年世事、長安戰亂的嘆憂,從時間順序到感情變化在一步步向前推進,對夔州的敘述漸漸減少,對長安的懷念慢慢加劇,以後四句概寫杜甫對長安的懷念之情。其五的“蓬萊宮”是當年被玄宗召見之地;其六的“曲江頭”是玄宗與貴妃的遊宴之地;其七的“昆明池”是漢武帝訓練水軍之地,這三首都以地名開篇。到了第八首的“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人渼陂”,開端兩句,詩人竟一口氣列出四個地名,酣暢淋漓,一發而不可止地傾吐著對長安的嚮往懷念之情。自其四的“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就看出杜甫此時已滿心滿懷都是故國長安了。其五中他雖已是“一臥滄江驚歲晚”了,還想著“幾回青瑣點朝班” 。其六中“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從瞿塘峽口到故國曲江,有什麼可以相通呢?只有詩人的懷念之情隨著素秋的風煙飄向故園長安。其七詩人由夔州的秋天想到了長安的秋天,借昆明池之秋景寄寓對國事盛衰之感慨。其八中的“昆吾亭”、“御宿”、“紫閣峰”、“渼陂”,都是作者在長安時常去的地方,這樣於兩句中融入四個地名的寫法有著餘韻悠然、情思無限的美感。這裡所思的,雖以渼陂為主,然情意卻不為渼陂所限。詩人還在“佳人拾翠春相問”句著一“春”字,這就使此詩的感興不僅不為其所思之地所限,也不為其所思之秋時所限了,足以見出“興”之深遠遼闊。

下面我們看杜甫的《秋興八首》之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此首開篇的“昆明池”是當年漢武帝為拓疆訓練水師而鑿,金聖嘆說:“詩人之眼上觀千年,下觀千年。”這首詩中不僅有懷古,也有慨今,詩裡杜甫在夔州,由曲江想到昆明池,由昆明池又想到漢武之功,由武功之盛又想到當今國勢衰頹……撫今追昔,不勝感慨。接下去的“織女”句,從理性上說“織女”、“石鯨”都是現實中實有之物,傳說長安昆明池水邊有織女像,水中有石鯨雕刻。池畔織女徒以織為名,卻並非真正的鳴機夜織,不過空立於明月之中,所以用一“虛”字表示其落空無成、徒負夜月。“石鯨”雖為石刻之像,然而風雨之中,於池水洶湧起伏之際,竟具有鰭尾皆動之意,所以用一“動”字寫其在秋風波浪中的動盪不安之狀。此兩句除實寫之外,給人以一種落空無成、動盪不安的感覺。細細品味,不僅昆明池之景被生動地說出,更有無限傷時念亂之情緒,於政之無望,時之不靖,種種感慨,全藉此意象傳出。寫實而超乎現實,這是杜甫律詩之一大成就。

“波漂”兩句寫昆明池秋日景象:秋季菰米結實,池水荒涼,無人採摘,一任其凋零漂盪於池中,形成團團黑影如雲狀;凋謝的片片蓮花飄墜萎褪於水中。這不僅是對今日昆明池衰敗景象的慨嘆,更是對國家興亡、盛衰的慨嘆,正像《杜詩鏡銓》所言:“就昆明池邊所有清秋節物,極寫蒼涼之景,以致其懷念故國舊君之感。”

最後一聯中的“關塞”泛指秦蜀之間的高城險塞,“鳥道”指山路之險峻難以通過,“江湖”我以為是兼指杜甫此時寓居之地與將往之地而言,“漁翁”則是杜甫的自謂。這句是從前面所回憶的長安回到今日羈身之地夔州的一個引渡,將詩人的思緒拉回到現實的羈旅漂泊孤寂無所底止的沉哀,作了全篇的結束。

總之,杜甫這一首詩表面所寫的都是現實中的景物、情事,而其中則充注著詩人內心中一份飽滿、濃厚的感慨憂嘆之情意,這正是杜詩“以情注物”的體現。

在章法上,全詩以“池”與水來貫通。前二句先敘當年漢武開鑿之功,自第三句跌入今日之衰敗荒涼的池中、池畔景象;至第五句的“鳥道”一直轉回到此時在夔州的漂泊生活,用了“漁翁”自況,這裡的“江湖”與“漁翁”仍然沒有脫離水的範圍,暗中應“巫峽”。由此可見杜甫在章法上不管怎樣承轉變化,始終不忘以理性為安排呼應的特色。

總之,杜甫的感情既是深厚博大的,也是向外投注的。無論是有生或無生的外在的物象,無論是階下的一株決明,或是其他什麼(如《秋興八首》之七中的“昆明池的織女”與“鯨魚的石像”),凡是經杜甫寫人詩中,他便都對之投注了自己的深厚情感,充滿了感動興發的力量,因而使得原本無情的物象,也蒙上了一層有情的色彩,產生了一種象喻的作用。

作者 | 葉嘉瑩 審核 | 張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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