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葉嘉瑩:傳統詩詞到底美在哪兒

「讀書」葉嘉瑩:傳統詩詞到底美在哪兒

作為中國人聯結情感紐帶的精神家園,傳統詩詞到底有多美?讓我們來聽一聽93歲高齡的中央文史館館員、詩詞泰斗葉嘉瑩先生的傾情解讀

詩詞不只是要“入乎耳,出乎口”

我在20年前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作《談中國詩歌的興發感動的特質與吟誦的傳統》。要想把中國詩詞學好,應該要背誦;但背誦還不夠,要學會吟唱,才能夠真正體會其中的微妙之處。

我在那篇文章裡曾經提到,在20多年前,很多中國小朋友背的詩不多。而在日本,據我所知,他們有一個電視節目,叫作《百人一首》,所有的中小學學生都要參加這個背詩的節目。

他們怎樣提高孩子們背詩的興趣呢?把它變成了一個有娛樂性質和比賽性質的節目。在日本全國,每一個地方的小學先舉行這個比賽,然後推出代表,從各省市比賽到參加全國的總決賽,最後選出優勝者。

我在那篇文章中說,如果能夠讓小朋友有一種遊戲和比賽的興趣,不是枯燥死板地背誦,也許更能夠提高他們的興趣。而且我提倡,不要死記硬背地背詩詞,而要學習有平仄調子地吟唱詩歌。

不過我也提到一點。荀子寫過《勸學篇》,他說如果我們學一樣東西,“入乎耳,出乎口”,耳朵聽了,嘴巴可以背出來,口耳之間,從嘴巴到耳朵之間不過四寸的距離,“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對你整個人生有什麼作用呢?如果你只知道死記硬背,入乎耳,出乎口,對你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和作用。

經過幾千年大浪淘沙,流傳到現在的那些名篇鉅著中,飽含著詩人們豐富的思想、情感以及深厚的修養、情懷,這些都是我們中國文化的瑰寶。我們中國有這麼悠久的文化歷史,有這麼多偉大的詩人和詞人,我們不只是要死記硬背,“入乎耳,出乎口”,我們更要把詩詞裡的精神、感情、思想、品格與我們融匯一體,這才是我們學習詩詞的真正目的。

作詩一定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

中國古典詩歌自始即以其能予人直接的感發之力量為最基本的特色。說到作詩,一定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即看到外界的景物情事使內心感動,然後用詩歌表達出來。

辛棄疾有兩句詞:“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意思是,每一棵松樹、每一根竹子都是我的朋友,山上的一隻鳥、一朵花都是我的弟兄。人就要有這種愛惜和關懷宇宙萬物之心。

到了南北朝,鍾嶸的《詩品序》中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他認為天地間陰陽二氣的運行感動了萬物,萬物的生長變化又感動了人心,引起人性情的搖盪,而藉以表現這種感動和搖盪的最好方式就是詩歌。

《詩品序》中又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可見鍾嶸所認識的詩歌,其本質乃是心物相感應之下發自性情的產物。

使人心動的,除了外在的、大自然的景物外,人世間的死生離別更加使人心動。如杜甫寫在天寶亂世年間的詩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當你看到沿途有餓死、凍死的人,難道不會去關心嗎?所以,作詩的真正動機和興起,可以使人對宇宙萬物、社會產生一種關懷。

詩歌的吟誦是中華民族所獨有的

詩詞是一種美文,它包括了形、音、義等幾個方面,所以詩詞的聲音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中國的語言有一個特色,就是有四聲——平、上、去、入。除了中國以外,不管是英語、法語還是日文、韓文,它們都沒有四聲的變化。我們說“花”,一個單字是一個音,是單音節的。英文說“flower”,是複雜的音節。這種單音獨體是我們中國語言的特色。

因此,詩歌有平仄和結構,有一種獨特的聲調。而這個平仄的結構和聲調,不是古人生編硬派給我們的,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詩經》大多是四個字一句,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們獨體單音的語言,四個字一句才能夠表現出節奏。一個字沒有節奏,兩個字也沒有節奏,三個字很單調,四個字就有一個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的聲調和節奏。

《詩經》裡的第一首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它兩個字一個停頓,才有節奏,而這個節奏是我們中華民族語言的基本節奏。所以,不管是五言詩還是七言詩,它原則上是兩個字一個停頓,如“國破山河在”,是二二一的停頓。“相見時難別亦難”,是二二三的停頓。這種停頓,是詩詞最基本的節奏。

中國的傳統詩歌吟誦是結合中華民族的語言文字特色,經過一個必然的、自然而然的演化過程所形成的一種音調,雖然現在聽來會覺得奇怪甚至單調,但它卻是中華民族所獨有的。因此,我認為中國的傳統吟誦很重要。

《春夜喜雨》中有一種仁愛之心

我們現在都使用普通話,不再有入聲字了。但是在古代,李白、杜甫他們是按照有入聲字的平仄來寫詩的。

杜甫有一首詩叫《春夜喜雨》,寫的是春天的夜晚下雨了,詩人見了很高興。中國古代是農業社會,春雨灑下來,萬物滋生,耕田種地就可以開始了,這是我們一年中非常重要的季節。

如果春天不下雨,乾旱,就要鬧旱災了。所以杜甫說,“好雨知時節”,好雨順應下雨的時節,下得恰到好處。“節”字是入聲。

“當春乃發生”,在春天萬物需要潤澤的時候,就下了雨。“發生”就是下雨,“發”字也是入聲字。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潤物的雨,不是狂風暴雨,它沒有喧譁,沒有吵鬧,滋潤著萬物的生命。跟一個人一樣,你做了很多善良美好的事情,不需要宣揚,不需要喧譁,而是在細微無聲中去完成。

接下來,“野徑雲俱黑”,“黑”字是入聲字。在那條荒涼的田野小路上,林子裡下起雨來,夜就更黑了。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可是江船上的燈還亮著,打魚的人還亮著燈光在那裡勞作。杜甫這個詩人之所以偉大,因為他是對國家對人民最為關心的一位詩人。詩人是以天地為心的,杜甫的詩中就有一種仁愛之心。

“曉看紅溼處”,明天破曉,你看一看,那帶著溼潤的鮮紅顏色,原來是牡丹花開了,是春天的花開了。“花重錦官城”,錦官城是指四川的成都,之所以說成都是“錦城”,因為據說那裡的江水非常美麗,好像織成的錦緞一般。

在這首詩裡,你不但感受了春雨,還了解了杜甫對於老百姓的關懷。

而且這首詩的音節,你要注意,就是入聲字要讀對了才好聽,不然的話就不好聽。所以說,詩有平仄,要吟唱才好聽。

讀詞背詩,要懂得它所隱藏的深厚內涵

我們再來欣賞一首詞,相傳是李白的作品,但這個不可考,它的詞牌調子叫《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不管這首詞是不是李白寫的,這都是一首非常好的詞。

你們讀詞,你們背詩,不能只看字面,而要懂得它所隱藏的深厚內涵。

這首詞寫在唐朝由盛而衰的時候。天寶之亂是唐朝的一大轉折,天寶之亂以前,那是開元盛世,是貞觀之治,是唐朝的盛世;而經過了天寶的戰亂,經過了長安的淪陷,唐朝就走下坡路了。

這首詞的作者,一定懷有很深的悲哀。我們先來看,“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為什麼是秦娥和秦樓呢?這是有出處的,中國的詩詞講究出處,字字有來歷。

為什麼稱呼美麗的女孩子叫秦娥?為什麼美麗的女孩子住的地方叫秦樓?是因為我們漢朝有一首古樂府詩:“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太陽從東南角升起來了,照在一個姓秦的人家的樓上。“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因此秦樓上的女子秦娥就代表著美麗的女子。

這首詞看起來是一首尋常的描寫相思怨別的詞,可是它寫在天寶的安史之亂之時,其中就有了深意。

這部作品帶給了我們非常豐富的聯想。“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你聽到那吹簫的聲音,像哭泣一樣的嗚咽,那樓上的女子,每當月明的夜晚,就懷念起那個遠離她的人。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灞陵是首都長安送別人的地方,有人要遠行,就到灞陵道別。可是這首詞中讓人懷念的人,可能不是指愛人,而是逃難到西蜀的唐玄宗。我現在留在淪陷的長安,每年楊柳青青的時候,我就想到我們的朝廷、我們的皇帝。可是現在,我們的皇帝不在這裡了,“樂遊原上清秋節”。

樂遊原是長安郊外的一處草原,可以張望得很遠,很多人都寫過樂遊原的詩。杜牧寫過一首詩:“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李商隱也寫過一首詩:“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指的是登樂遊原。而這裡說的是,樂遊原到了悽清冷落的秋季,越發慘淡。

從長安出發,在咸陽古道遠行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回來,“咸陽古道音塵絕”。玄宗到了四川,我們的君王沒有消息了,“音塵絕”,心斷望絕。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在悽清冷落的秋天,在夕陽殘照之下,一陣秋風吹過。秋風吹到什麼地方?斜陽照到什麼地方?是“漢家陵闕”,是我們大唐漢民族的陵墓,是我們的宮闕。從最後的兩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以看出,這不是普通的描寫男女相思怨別的詞。在這首詞裡,有詩人對國家危亂的無盡悲哀和無限感慨。

所以,讀詩詞不只是“入乎耳,出乎口”,只會背就算了。你要知道那首詩寫作的時代、寫作的背景,你要把它的內容、深刻的感情讀出來。

中國古典詩歌絕對不會滅亡

中國古典詩歌之所以如此精妙,是因為中國古典詩歌重視心、物之間的興發感動,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生無窮;以內心的感發為主,“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杜甫說,“搖落深知宋玉悲”,杜甫讀了宋玉的作品,就感受到了宋玉的悲慼。辛稼軒說:“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我在夢裡遇見了陶淵明,讀了他的詩受到感動,而這種感動可以一直延續不斷。所以,“興發感動”是中國詩歌的生命,且這個生命生生不已。

對於現代人來說,吟誦詩歌就是要將古人詩歌原有的韻律與自己讀詩時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使自己的生命和詩人的生命結合起來,令詩歌的生命延續。這便是中國詩歌的吟誦之妙。

關於中國古典詩歌,曾有人問我:現在沒有人喜歡古詩,大多數人也不贊成吟誦,那麼,中國詩歌會滅亡嗎?我以為不會。中國古人作詩,是帶著感情而寫的,他們把自己內心的感動寫出來,千百年後再讀其詩作,依然能夠受到同樣的感動,這就是中國詩歌的生命。所以說,中國詩歌絕對不會滅亡。因為,只要是有感覺、有感情、有修養的人,就一定能夠讀出詩歌中所蘊含的充足的、真誠的生命。

我今年90多歲了,教書70多年,從20歲教書直到現在,我教過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有六七十歲的老先生聽過我的課。我之所以90多歲還願意站在講臺上給大家講中國詩歌,就因為我覺得在中國的詩詞裡蘊藏著這麼豐富美好的文化。我既然知道了,我不講出來,上對不起前代的那些詩人詞人,下對不起未來的年輕人,所以我願意盡我的力量,把詩詞之美告訴更多的人。

(徐蓓學綜合整理自葉嘉瑩先生在河北衛視《中華好詩詞》節目以及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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