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哥哥的婚事

哥哥的婚事(外二篇)

◇ 鄒文華

看地的先生拿著羅盤仔細地對照,看天看地看太陽,瞅東瞅西瞅山水,從此,綠油油的玉米地有了它新的用途。下一季,地裡將不再種植莊稼,哥哥把運來的磚和水泥種了進去,過了兩個月,地裡長出了一幢房子。雪白的牆壁還殘留著石灰的味兒,大門口的鮮紅的對聯映照著哥哥這幾個月來睡眠不足的眼睛。

與新房同時規劃的還有哥哥的婚事。當哥哥羞澀地說出那個在心底不知藏了多久的名字,娘開始了謀劃。考慮了兩天,娘敲開了媒婆的家門。又過了兩天,媒婆敲開了姑娘家親戚的門,然後與那親戚一同敲開姑娘家的門。

忐忑的哥哥期待每一次進門後出來的表情,他有時候會笑,有時候會苦惱。曾經還和我們一起躲貓貓偷果子的哥哥不見了,娘也不找他回家吃飯,也不喊他下地幫忙。我們認為,哥哥和娘吵架了,娘不理哥哥了。

哥哥和娘還有爹在裡屋小聲爭論什麼,出來的時候爹孃愁眉不展,哥哥好像突然成了大人,瞪著眼教訓我們一天只知道瘋玩,也不知心疼娘,幫忙打點豬草,或洗洗衣裳。

過了幾天,哥哥和村裡的另外幾個哥哥走了,娘也從鄰村捉來幾隻小豬,還帶回幾隻兔子,那兔子我怎麼看怎麼覺著像假的呢?我說,咱家養那麼多豬幹嘛?娘說,這幾隻兔子你養吧?我怎麼覺得孃的話是假的呢?難得她知道我喜歡兔子。

爹用一些木板釘了個兔子窩,放學後,我得天天去給兔子割草。一個星期後,我覺得養兔子一點也不好玩了,又開始去瘋跑。

過年了,哥哥沒回家,娘說,哥哥在大城市過年呢,城市過年應該比村裡過年熱鬧吧,可娘為什麼還用袖子擦眼角呢?養的豬大,豬販子上門來買,爹跟豬販子講價嘴都差點吵歪了,為看秤的準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好像又過了一年,哥哥回來了,比以前壯實了許多,還黑了,穿得很時髦。

新房好像沒兩個月就蓋起來了,這回,那個媒婆沒等娘去敲門就自己找上門了。

娘比過年還高興,弄了滿滿幾大桌子的菜,笑眯眯地看著一群人在自家的屋前屋後轉悠,他們還特地跑到我家的新房裡走了一圈。

那群人裡有個年輕的姑娘,娘叫我喊姐姐。她摸了下我的頭,我聞到了她身上雪花膏的香味。哥哥身上怎麼也有這味道?

我喜歡她兩根粗粗的黑黑的辮子,娘老是沒時間給我梳辮子,有了這麼漂亮的姐姐,她一定會給我梳辮子的吧?

哥哥似乎也很喜歡她的辮子吧,沒人的時候,他總是扯她的辮子,姐姐也不惱,就紅著臉笑。我像個小特務,關注他們的一舉一動。

我還是個跟屁蟲,老想跟著他們一起玩,卻總是被哥哥支走,但姐姐會帶著我,讓我跟他們一起,哥哥就有些無可奈何了。

姐姐跟你們一起住好不好,有一次,姐姐悄悄問我。我把這個問題告訴了娘,娘笑了。

嗚嗚啦啦的嗩吶和歡天喜地的鑼鼓迎來了姐姐,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大立櫃,和很多的新被子。

姐姐穿著紅色的衣服,黑油油的辮子看起來更加光亮了,哥哥穿著從城裡帶回來的那套最時髦的衣服。

娘說,叫嫂子。嫂子給我一雙新鞋,還有扎頭髮的綢帶,給娘一雙新鞋,給爹也一雙新鞋。

嫂子不和我們住,她和哥哥住在新房裡。

姐姐的嫁衣

娘老罵姐姐,打豬草那麼晚回家,姐姐紅著臉囁嚅著。

從那以後爹就每天傍晚的時候在村頭等姐姐,一杆葉子菸抽得吧嗒吧嗒地,愁著眉頭四下看,直到姐姐從田間小路走過來,他才會把菸袋在鞋底磕磕,徑自走了,似乎剛打那兒經過。

有次,鄰家二嬸來廚房和娘說話,說著說著,娘似乎很生氣,餵豬的時候,木瓢磕得豬圈欄杆格外響。

那幾天,娘不理姐姐,姐姐也不理娘。姐姐也不去打豬草,吃飯後就躺在自個兒床上,悶頭睡,有時候連飯也不吃。

二嬸又來了,來的時候拎了不少大包小包的東西。娘還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二嬸像是做錯的事的孩子,陪著笑臉說話。爹感覺過意不去,坐在一邊不知該說些啥,只好吧嗒吧嗒的抽葉子菸。

過了幾天,鄰村的一個哥哥來我家,紅著臉,那衣服恐怕是過年才會穿的壓箱底的新衣服,摺疊的線痕都清晰,爹叫他抽菸,他說不會,娘叫他喝茶,他竟然也說不會。我在旁邊哈哈大笑,喝茶都不會嗎?我一笑,那哥哥臉更紅了,姐姐在我背後掐了我一把。

從那以後每過三兩天,哥哥都會來我家,幫爹收玉米,幫娘剁豬草,給我檢查家庭作業。娘看他再不冷著臉了,我也喜歡他來我家,他來後我娘就會煮很多好吃的,吃飯的時候,娘會往他碗裡夾很多的菜,哥哥就梗著脖子吃下去。

過年,哥哥挑著一大擔東西來我家,我嚇了一跳,那麼多白糖白酒面條要吃多久啊,娘說,這些是拿去給你姑你姨你叔伯們拜年的。

二月二,二嬸和哥哥的娘來我家,她們走後,娘感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成冤仇,一臉恨恨的神色。

姐姐打豬草的籃子交給我了,她買來白的確良裁剪成枕頭,繡上戲水的鴛鴦,買來紗窗,繡上盛開的梅花,吵鬧的喜鵲。有時,娘會從箱底拿出壓了多年的被面,問姐姐好不好看。村裡大姑娘小媳婦也會帶來自己的繡品,和姐姐一起忙活,她們在姐姐屋裡唧唧喳喳討論顏色搭配,花樣的設計。

爹叫來了本家的幾個哥哥,放倒了屋後幾十根泡桐樹椿樹,他們說木材要等過了六月才好用。

六月六,二嬸要去了姐姐的生辰八字。

七月半,二嬸又來了。她們開始小聲在討論著什麼,過了一會,我聽見娘在嚷嚷,必須新房,必須二十套衣服,成雙,金戒指,金項鍊不能少。傍晚的時候,二嬸有些狼狽地離開我家。

八月,爹找來十里八鄉最出名的木匠,一根根原木鋸了刨成了大小不同的木板,木方,再成了櫃子,箱子,桌子。爹親自給他們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漆,直到每件傢俱都亮得照的出來人影。

進了臘月,姑,姨來了,她們幫著娘把大筐的大筐的紅苕煮熟,加工熬成深棕色的糖,我最喜歡吃那糖稀了,用筷子在裡面攪拌兩下就能卷出一大團,偷吃多了娘會罵。爹從炸爆米花兒的老頭那兒揹回大袋大袋的米花。嬸啊姨啊姑啊娘啊又忙了幾個晚上,做出了大口袋大口袋的米花糖,她們又把這些米花糖裝進爹給姐姐打的箱子裡,櫃子裡。

接親的嗩吶聽起來怎麼酸酸的呢?娘在一旁揩眼淚,姑和姨在旁邊陪著流淚,嬸子嫂子在一邊低聲地勸。

翻了婆家送來的禮包,沒見事先說好的金項鍊,娘咆哮起來,非得要二嬸回去買了再來。姐姐拉著孃的手說,娘,沒事,我們不要吧。娘戳戳姐姐的腦袋恨恨地說,你個傻女子喲。說完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姐姐隨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走了,屋子顯得寬敞而空曠。娘失神地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爹又拿起那杆旱菸吧嗒吧嗒地吸起來。

奶奶的葬禮

爹從很遠的山上給奶奶弄來幾根很粗的杉木,奶奶很高興,在和她不多的老一輩人中常常稱讚爹的孝順。等杉木過了幾個六月後,爹又請來了木匠,給奶奶做萬年屋,我問,萬年屋是啥,爹瞪了我一眼。

在木匠的一番刀砍斧斫後,我恍然大悟,這不是就棺材麼?奶奶摸著棺材,像在撫摸嬰孩一般,同村的老人有的用手比比蓋板的厚度,然後豎著大拇指說我奶有福。

做好的棺材放在奶奶睡覺的房間,上面蓋著塑料紙,娘會把糧食裝在裡面。

奶奶八十歲生日,爹又買在來上好的生漆,把棺材耍得漆黑髮亮,娘買來紅綢布,糊在棺材裡面。奶奶癟著沒牙的嘴笑著,滿是皺紋的臉也藏不住滿溢出來的滿足。

我覺得黑的棺材比沒上漆的白的棺材更瘮人,再也不敢進奶奶的房門。

奶奶病了,爹和姑整日整夜的守著,他們說怕奶萬一走的時候身邊沒人。

我不知道奶會走去哪裡,瘦小乾癟的奶奶像一枚幹棗,不哼不動好像整天閉著眼。

棺材被叔伯們移到堂屋,我覺得那棺材也沒那麼嚇人了。

有一天天沒大亮,姑的嚎哭驚醒了我。接著,爹拿著一面鑼到我家屋後的坡上敲。

鑼聲還沒敲完,村裡的叔伯嬸子陸續來了,好像不用吩咐,大家都忙活起來。

姑還坐在奶的床上嚎,爹說,給娘穿上壽衣吧。姑溜下床和娘忙著在奶的箱子翻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黑色衣褲。

爹抱起穿戴一新的奶,放在了堂屋裡支好的門板上,門板上的奶就像熟睡一樣,靜靜地躺著,手裡拿著一根桃樹枝。我甚至覺得,奶從來沒像現在那樣體面過,穿著簇新的衣裳,睡得那麼舒展。要不是有姑的哀嚎,我甚至還認為她這樣的裝扮,只是出去走親戚。

最有經驗的入殮師把奶奶移進棺材,爹的頭上不知何時包了一塊長長的白布,他跪在棺材前燒紙,火光映著他淚珠和額上的皺紋。

娘忙壞了,邊揩眼淚,邊指揮一幫婦女把家裡的臘肉米麵都拿出來,還和村裡的殺豬佬去豬圈指定了要宰殺的豬。

院壩裡支起了幾口大鍋,擺滿了桌椅板凳,新殺的豬頭豬心被供奉在奶奶的靈前。

晚上,客人來了很多,祭幛擺滿了堂屋,鞭炮響個不停,我們找到好多沒燃的小鞭炮,裝在口袋裡。

奶奶的孃家來人了,爹在一個我叫舅爺的人面前,小心的說著話,娘在一邊殷勤地點菸遞茶。那人突然拍著胸脯嚎起來,歷數老姐姐的命苦,爹和娘一下子手足無措,村裡最有威望的伯伯趕忙把叫舅爺的人拉到了裡屋。

大鍋裡肉的香味,菜的香味隨風飄散,蓋住了鞭炮的火藥味,那麼多好吃的,我覺得比過年都好,我和同伴吃得滿嘴流油。吃完,還可以看道士在奶的棺材前敲著罄,唱著歌。我很好奇擺在他們面前的書,他邊唱邊翻,他的同伴在旁邊有時應和,我努力的擠在他身邊,伸長脖子也沒看清書上寫的是啥,不過聽到他唱到了我奶的名字,我爹孃和我的名字。

我不用上學,也不用去打豬草,爹和娘沒空理我。

第二天一早,人們把奶抬到我家的菜園裡,到中午的時候,奶的墳砌好了。道士走了,帶走了我家的大公雞,可惜那漂亮的羽毛,金黃金黃的。

晚上,和爹給奶點燈,回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夥伴們說的我奶變成鬼了,她一個新鬼,老鬼會不會欺負她啊,她那麼瘦小,平常那麼善良。想到這,我大聲地哭起來,有些聲嘶力竭,大爺大嬸們看了,說,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奶沒白疼你,還跟著我一塊抹眼淚。

第二天,我砍了根柳樹棍子,插在奶的墳前,我想,奶有了這根棍子後就不會怕別的鬼欺負了。第二年,那根木棍長出了青青的枝葉。

【作者簡介】鄒文華,發表作品若干。現居巫山。

刊於《巫山》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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