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直至三更尽，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宵不绝。”
《东京梦华录》里，这样记载当时的夜市。
这种文化一路传承，历经变迁，也演化出更复杂的气质。
大概每个城市都有几个这样的角落：
白天时安静平凡，一到夜晚就喧闹沸腾，满是烟火气息，烧烤小吃、零食水果、日用家电，应有尽有……
这是国内常见的夜市盛景。
但要论传奇色彩，必定要说到广西南宁的中山路夜市。
因为这里有一个管理了夜市三十多年的“地头蛇”式人物，不是“大金链花文身”的“大哥”，而是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怪老头”。
导演吴建新用时一年多，用镜头记录下“夜市市长”九叔的传奇人生。
1
一人撑起一片江湖
九叔，人称“夜市市长”，官方身份是中山路夜市管理员，工号001。
九叔给人的第一印象，大约是一位每晚定时到夜市巡逻，没什么大能耐，满口脏话、到处混饭吃的老头儿。
然而，看完片子才会发现，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创造了一个江湖。
九叔年幼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后不肯认他，他只好一个人在外漂泊。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进了劳动教养所，在里面一待就是六七年。
快二十岁时，劳教所撤销，领导让他回家，他说：我没有家，也不想回去，我妈不要我，我只想待在这里。
从1982年开始，九叔开始“管理”这条街。
凭着劳教所里练出来的拳头，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有人看不起他：不过是靠着流氓手段收保护费起家。
但夜市在他的手里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多的小贩看准了商机加入，最终形成了中山路夜市。
后来，城区接管夜市，九叔被“招安”。
他一本正经箍上了红袖标，披上制服，每月替管理局收取摊位费。
这里的所有人未必害怕那些身穿制服的人，却都敬重九叔，因为大家知道：“有九叔管着，这里就平静。”
说起来九叔也算劣迹斑斑，沾染“黑白两道”。
有人问，非他不可么？
对，因为别人管不了，更收不上来钱。
小小一条夜市街道，看起来平和热闹，其实“个个都是‘刺头’，难管着呢”。
鸡姐在中山路上经营着一家鸡粥店。
镜头扫过时，她是富态和气、热情招揽生意的老板娘。
只是，导演吴建新说，她是纯粹的“江湖人物”。
面对镜头，鸡姐点燃一支烟，开始讲她的故事。
“这条街上谁没有一二百万？个个都有钱。”
鸡姐好赌，2008年，她一年就输光了自己的积蓄280万，还欠下40万的债。
还不上钱，人家跟她要利息，她破口大骂：我已经出事了，能还本就不错了。
人人都说她翻不了身了，鸡姐不屑一顾：翻不了身？两年之内翻给你们看。
果然，不出一年她就把钱还清了。
夜市个体户六叔，是个本本分分的平凡生意人，为供儿子上学、买房努力赚钱。
大概谁也猜不到，六叔年轻时曾因赌博、出老千、行骗被劳教三年。
在中山路上，只有九叔对这些人的来历一清二楚。
他知道对待怎样的人，要摆出怎样的脸，也只有他能让这些人“服气”。
“只要九叔一开口，你就知道他宝刀未老。”
在九叔这里，不管你是谁，坏了规矩，他不会留一丝情面。
在他看来，不近人情，才是最有效率的管理方式。
没交证件，私自摆摊占了路，他大嚷：明天就取消它。
未经允许在这里卖花的小女孩，会被他一把夺走花束。
他担心这些孩子是受雇于人，会缠着客人，闹出事情。
看见背着吉他卖唱的，他骂声还没落地，就已经扑过去：不许在这里乱搞。
只凭“暴力”，当然不可能让人人信服。
九叔也有温情的一面。
看见卖艺乞讨的人，他“视而不见”；
除夕夜里遇见卖花的小姑娘，他会悄悄给孩子们宽限一点时间；
摊位摆得不太合适，但只要你搞好卫生，客客气气，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九叔深谙这里的“规矩”，需要“铁面无私”，也需要“温情脉脉”。
城区区长也说，这条街，除了九叔，没人能管。
2
“夜市市长”的英雄梦
让这一条街人服气的不是九叔的凶狠，而是大家都能看到：在他的管理下，夜市确实变得井井有条。
遇上市区搞环卫治理活动，他就时时提醒商户们不要挤占街道，不要过早出摊。
规定时间到了，他又沿街通知可以出摊了。
对这条街，他事无巨细：
下水道堵了他安排人来疏通，夜市散了他安排人清理街道，他的工作时间贯穿了三十多年的每个夜晚。
一面应付着上面领导的督查，一面要协调好和环卫工人之间的矛盾，另一面，还要和摊主们打成一片。
七十岁的九叔在这三方盘旋中游刃有余。
这条街在九叔的管理下，实行了一种“自我管理”的形式。
作为南宁的旅游景点，中山路在十一假期的客流量能达到每天三到五万，却依然秩序井然。
导演吴建新说：“这个夜市之所以三十年能发展成这么好的一个局面，实际上就是因为城区放手把这个地方完全交给九叔。
这里面是警察不进来，交警不进来，就他一个人管理这条差不多有上万人的集市，就一个人。”
九叔管了这条街三十年，他有一个梦想中的中山路的模板：
夜市全部重挖水沟，埋大水管下去，重新铺柏油，重新划界线；
卖果的重新做柜子，统一做成不锈钢的，一列过去，平平整整的；
两个路口做两个拱门“中山夜市欢迎你”，过年过节挂彩灯......
城区给中山路的规划图纸出来后，九叔有些遗憾：
“一条马路直直地修过去，怎么敢再造拱门？”
好在几年过去，九叔心心念念的拱门，还是建起来了。
3
铁腕下的柔软和人情味
九叔强悍，粗鲁，不吐脏字说不了话。
但管了这条街三十年，他对这条街上的人有种“大家长”式的关爱，和操不完的心。
中山夜市发起慈善日捐赠活动，九叔带头捐了两百块钱。
来视察的领导夸他“捐得最多，有爱心”，他实诚地回答：“我不带头交，那帮野仔会说‘九叔怎么不交’”？
在中山路上一路走过去，九叔频频被摊贩招呼喝酒：“后天请你喝台湾酒”、“快来喝两杯”……
这其中也许有客套，也许有人想托九叔办事儿，也许有实打实的邀酒。
对九叔而言，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礼遇。
九叔平时对手下人管得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见偷懒耍滑的，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毫不留情。
他很少让他们知道，自己背后为他们做了多少事情。
城区大检查后，他怕手下人累了，于是自己去跟领导商量，是给他们加点钱，还是让大家休息两天。
中山路的改造计划下来时，他先想到的也是他手下这群“兵”，他担忧他们会因此没有饭吃，没有工作。
九叔从小没尝过家的温暖，前妻嫌他穷，离开了他。
对现在的妻子，九叔偶尔也会流露出难得的柔软和“稚气”。
他会喝醉酒后招呼妻子回家：“老婆，我们回去了，我头有点热。”
一起喝酒的六叔说：他很爱他的老婆。
妻子挽着他的手，他满大街跟人打招呼。
九叔说自己已经买好了墓地，死后一定要和妻子的骨灰葬在一起。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九叔和这些摊贩们，没日没夜地守着中山路的兴旺热闹。
周围是安静的城市夜晚，这里是温暖的人间烟火。
有人评论说，“现代不需要江湖。”
的确，这种自我演变的江湖规矩和人情关系，在讲究文明秩序的当代社会，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时宜。
九叔和儿子的一场矛盾，就显示了两代人观念上的矛盾。
九叔觉得儿子去自己兄弟的店铺吃东西，付钱是不给摊主面子。
“我管着夜市，你得罪我兄弟，我不是很没面子？”
小儿子怎么都不能理解这种人情道理。
断层似乎无法避免。
六叔在镜头前感叹：夜市两侧新起了高楼，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但他的儿子已经渐渐长大，会读研、买房，会走出中山路，不用再和他们夫妻一样一辈子“劳碌命”。
中山路的繁华会延续下去，九叔的传奇也必定会在夜市里“口口相传”多年。
许多中国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武侠情节。
《武林外传》里，郭芙蓉总说：“江湖，就是江湖。”
没人能说清江湖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金庸笔下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许是古龙书里的“天涯浪子，潇洒不羁”。
中山路夜市，就为看客们呈现了一个独特的小江湖：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个个“身怀绝技”、人人都有故事……
有人觉得，这样的生活，必然充满辛苦和煎熬。
可是，在纪录片中，镜头下的人，没有一个怨天尤人、消沉丧气，反而有一种生猛野性的生命力。
他们既有小市民的“狡猾”，也有江湖人的仗义。
他们嬉笑怒骂，划拳喝酒；在中山路这方寸的天地，快意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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