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悅己之愛情

張愛玲:悅己之愛情

《牡丹亭》之杜麗娘,春遊芳園,不禁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竟如此春光,旋即感嘆身世:“昔日韓夫人得遇於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後皆得成秦晉。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話說我非常之佩服古代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單說這用詞曼妙,便是今人不可超越,此乃題外話。

可是春光乍洩,她並沒有遇到如意郎君。

張愛玲之《小團圓》提到胡蘭成前有一段:“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長髮。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她用此句,明確告訴世人,她的愛情,也緣於這春光,這空虛。世間多少女子的愛情,也起緣於這份空虛。

張愛玲曾說,是看多了愛情小說才懂得愛情。以有限的經驗,刻畫出精彩絕倫的人物,情迷意亂,步步設局,且舞且鬥,都來自周遭間接的經驗。洞悉愛情之炫爛多彩,卻無可愛之人,那麼多經驗得不到實踐,她的奼紫嫣紅沒有一個觀眾。她筆下世界那麼精明世故,她做人卻是笨拙天真,落在普通平凡男子眼裡,便是俱傲,不敢亦不願接近,如此高處不勝寒的落寞,讓人難耐。

認識胡蘭成,她已二十三歲,這春光明媚,對的時間,渴望一個對的人來戀愛,她的職業經歷決定認識的人,只要來一個差不多的人,就能遇上她熱切的愛情。

於是來了一個胡蘭成,最經典的莫屬她送他照片背後,題詞“當她見到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心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從前看到這句話時,一直詫異竟是何方神聖讓她如此傾倒低頭?如今再看,這貌似卑微的話語背後,正體現出張愛玲的彪悍和飛揚。真正自卑的人,不可能這樣說的,因為太看重對方,小心翼翼不敢逾規哪怕絲毫,惟恐對方小看自己。敢於這樣恣意傳情寫意之人,潛意識其實是把對方吃定了,知道無論怎樣的自己,於對方眼裡都是好,才能夠“隨心所欲不逾矩”。

胡蘭成熱情洋溢地找上門來,給了張愛玲一個出演愛情戲碼的契機。

張愛玲跑去看他,坐在他的房間裡聽他說五六個小時的話,不在乎他庸俗腐朽的破綻。他誇她謙遜,她反過來贊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贊她雜誌上的照片,她馬上相贈,胡蘭成都微微吃驚。

呵,我想:他當時,有無強悍一詞,掠上心頭。

她不是俗人,她不落俗套。她只是想做,春天裡一朵花,想要開了,便直奔自己的目的地,顧不上計較其餘。她寫下那句話,只是不想辜負那個好年華的自己。

可是,這個才子胡蘭成,多年之後,洋洋灑灑20多萬字《今生今世》回憶那些愛過的、娶過的、調戲過的、引誘過的、轉過念頭的,當然還有人家倒追過他的女人,一一列於紙上,算算也上了十位數,有糟糠之妻,有刁鑽可人的小周,有黑幫老大的壓寨夫人,當然有大名鼎鼎的張愛玲。使盡半生本事,搜腸刮肚搬來無數華麗言語,什麼“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天然妙目正大仙容”,並稱自個打她那兒開了天眼,生平只燒兩柱半高香,有一柱便是敬給愛玲大仙。

他自我陶醉的描寫她千里迢迢尋到他藏身的地方,見了面,來不及訴說別情,就要開口讓他放棄新歡小周。他錯愕而得意:這九天玄女般的女子也會吃醋?卻始終不鬆口。她發現,他在逃亡路上,又身手麻利地搭上一個範秀美,做起了有朝一日重見天日三美團圓的清秋夢。

他愉悅地描述他的花心讓張愛玲痛苦的失了分寸,他享受著薄情郎的角色表演。他把張愛玲對他說的:“你以後在我這裡來來去去也可”當成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的低姿態,欲擒故縱,以為她不敢求他娶她,作為外室亦可。

他回了一次上海,給張愛玲看他貼身保存的小周的照片,照片一遞出去他就後悔了,臉上出現了恐懼的表情,他怕張愛玲會撕毀他這唯一的愛的紀念,但張愛玲微笑著還給他了。

oh,my god!

這個聞名於世的才子為什麼如此熱愛假象多過事實?如此自戀!他不斷寄去的情書,讓張愛玲不勝其煩,寫信對友人: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但她不屑出惡聲,只回覆幾句不要再寫信,來信不看不回了。

還好有個亦舒當年寫了《胡蘭成的下作》:所謂丈夫,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願意犧牲為妻子家庭共過一輩子的人,自問做不到這些,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胡某人與張愛玲在一起的時間前後只兩三年,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胡某於三十年後心血來潮,忽然出一本這樣的書,以張愛玲作標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絕不會自稱為“張愛玲的丈夫”。女人頻頻說“我是某某的太太”,已經夠煩的,何況是這種男人,既然這門事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埋在心底作個紀念又何不可。

他難道不明白,張愛玲讓他做選擇,只是想確定她愛的人不是一個沒有底線的人。他難道不知道,張愛玲筆下描寫的全是一個個如煙花般燦爛又短暫的亂世情緣。

她懂自己,《小團園》他是沒看到。然而,她已經是刪繁就簡的人了,淹沒在胡蘭成滿世界的嚷嚷之中。

於是,她在眾人眼中,變成了一個意亂情迷昏頭昏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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