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崇拜哪一本書籍?

你最崇拜哪一本书籍?

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時光,博爾赫斯在布利諾斯艾利斯城市電臺中與作家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展開了長達三年的對談。這既是博爾赫斯生前後三年的大規模的談話,這是博爾赫斯一生中難得的、兩位作家之間的平等對話。

你最崇拜哪一本书籍?

摘自博爾赫斯《最後的對話2》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您的一篇文章,題目叫“書籍崇拜”,讓我想起了您耳熟能詳地引用的那些標題和作者,可以這麼說。

博爾赫斯:我一點不記得這篇文章了……不過,我說的是那些神聖的書籍嗎?是每個國家都會選擇屬於自己的書嗎?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您提到的是前者,是的,但也說到了那些反對書籍,贊成口頭語言的人;例如,有一個柏拉圖的軼事,裡面說到過多的閱讀會令我們忽視記憶而依賴於符號。

博爾赫斯:我相信叔本華說過閱讀是用他人的頭腦思考。這是同一個想法,不是嗎?哦不,這不是同一個想法,但無論如何是反對書籍的。我有沒有提到過這話?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沒有。

博爾赫斯:或許我談到了每個國家都會選擇,都會樂於被一本書來代表,而這本書往往與這個國家並不相似。例如,眾所周知莎士比亞就是英格蘭。然而,英國人的典型特徵無一呈現在莎士比亞之中,因為英國人通常是保守的,少言寡語,相反莎士比亞卻像一條大河般滔滔不絕,滿載著誇張、隱喻;他完全是一個英國人的反面。或者,以歌德為例,我們所見的德國人,都很容易成為狂熱分子,而歌德卻是它的反面:一個寬容的人,一個在拿破崙入侵德國時向拿破崙致敬的人。歌德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德國人。嗯,似乎一般來說就是這樣,對不對?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尤其是在經典這方面。

博爾赫斯:尤其是在經典這方面,是的。或者,比如說,西班牙和塞萬提斯。呃……與塞萬提斯同時代的西班牙是宗教裁判所的火刑臺的西班牙,狂熱的西班牙。塞萬提斯,身為西班牙人,卻是一個面帶微笑的人,在人們的想象中他很寬容,與這一切毫無關係。就彷彿每個國家都會在它所選擇的作家那裡尋找某種解毒劑。在法國這方面,他們擁有如此豐富以致無法只選擇一個人的文學;但是,如果選擇的是雨果的話,顯然雨果跟大多數的法國人並不相似。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當然。

博爾赫斯:而在這裡,奇怪得很,軍隊已經熱情洋溢地接受了將“馬丁·菲耶羅”封為正典,而他是一個逃兵——一個投向敵人的逃兵——或者說盡管如此,阿根廷軍隊依然尊崇《馬丁·菲耶羅》。

你最崇拜哪一本书籍?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關於您對書籍的個人崇拜,博爾赫斯,我記得在您最喜愛的書中有《一千零一夜》《聖經》等等,以及《不列顛百科全書》。

博爾赫斯:其實我相信百科全書對於一個有閒而好奇的人來說,可能是最有樂趣的文學類別了。另外,它還有一個聲名顯赫的父親,就是普林尼;普林尼的《自然史》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在其中您可以找到關於藝術的,關於歷史的信息——不僅僅是一種自然史,按我們現在賦予這個詞的意義來講——還有關於傳說的,以及關於神話的;因為當他說到某種動物的時候,例如,他說的不單單是可以確知的一切,更是傳說中的一切:人們歸結於它的魔法屬性,很可能是普林尼不相信的。但最終,他完成了這部精彩絕倫的百科全書,同時是以巴洛克的風格寫下的。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特別說下《不列顛百科全書》,多年以來您發現了些什麼呢?

博爾赫斯:首先是,大塊的條目——百科全書現在是為提供參考而打造的,所以有長篇的條目也有非常簡短的——相反,《不列顛百科全書》是為閱讀而打造的;就是說,它是一系列的文章:麥考利的,史蒂文森的,斯溫朋的;在最近的版本里還有某一篇蕭伯納的。伯特蘭·羅素的文章,例如,論愛利亞的芝諾。毫無疑問我肯定告訴過您,我和我父親到國立圖書館去,我那時非常害羞——現在依然非常害羞——不敢要書來看。但在書架上有的是參考著作,在那裡只需隨便抽出,比如說,一卷《不列顛百科全書》即可。有一天我很有運氣,因為我抽出來的是D到R這一卷;於是,我便可以讀到一篇極佳的德萊頓傳記了,艾略特曾經寫過一本關於他的書。然後是一篇有關德魯伊的長文,和另一篇有關黎巴嫩德魯茲的,後者相信靈魂轉世,比如說;還說到了中國的德魯茲。當然,那一天我很有運氣:德萊頓、德魯伊和德魯茲,所有這一切都在同一卷裡面,就是D到R。其他日子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我跟著我父親走……我父親找的是心理學書籍——他是心理學教授——但我總想讀《不列顛百科全書》。然後又在國立圖書館讀了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在某個非常不可能的未來我會是這個圖書館的館長,如果有人告訴我的話我大概會覺得那是個玩笑吧。然而,這的確發生了,當我成為館長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跟著他的父親,從書架上害羞地抽出某一卷百科全書的男孩。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您當了近二十年的館長,我相信。

博爾赫斯:我不知道確切的日期,因為我得到任命是在一九五五年,我不知道庇隆是哪一年迴歸的;因為我不能夠有尊嚴地繼續……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是七三年,在圖書館共十八年。

博爾赫斯:呃,還不錯,是吧?現在的館長是誰?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直到不久以前是格萊加里奧·溫伯格。

博爾赫斯:是嗎,我相信他辭職了,對不對?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辭職了,我還不知道接替的是誰。

博爾赫斯

:我記得我們得到的補貼是很微薄的,對嗎?現在很可能也一樣。或許溫伯格是為這而辭職的。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一如既往。當時您必須精打細算吧?

博爾赫斯:而教育部一直是所有部門裡最弱勢,最不設防的。或許依然是這樣。

你最崇拜哪一本书籍?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在那篇文章裡您提到的另一本書,博爾赫斯,是《奧德賽》的第八卷,裡面說到上帝將不幸帶來給人類,是為了讓他們有事情可以歌唱。

博爾赫斯:是的,我相信裡面說的是眾神編織不幸,為了讓後世的人們有事情可以歌唱,對吧?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是的。

博爾赫斯:呃,這已經足以說明《奧德賽》是《伊利亞特》之後寫的,因為無法想象在《伊利亞特》裡會有這樣一種思考。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當然,因為荷馬提出了開端的理念……

博爾赫斯:是的,就像魯文·達里奧說的那樣:無疑荷馬也有他的荷馬。因為文學永遠會預設一個導師,或者一個傳統。可以說語言就是一個傳統;每一種語言都是一個傳統,每一種語言都會提供一系列的可能,同樣也有一系列的不可能,或是困難。我不記得那篇文章:“書籍崇拜”。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這篇是在《其他探討》裡的。

博爾赫斯:毫無疑問是存在的,因為我不相信您會把它杜撰出來測試我的記憶或是我的失憶。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笑)存在的,而且是一九五一年的。

博爾赫斯:好啊,這樣的話我就有充分的權利把它忘了——一直記得一九五一年應該是非常可悲的吧。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但您是用馬拉美的那個短語結束它的……

博爾赫斯:是啊,萬物都通向一本書,是嗎?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當然。

博爾赫斯:是的,因為我是從荷馬之中取得這些詩句的,我說它們表達的是一個意思。但荷馬思考的仍是歌唱,思考的是流淌的詩歌;相反,馬拉美思考的已經是一本書了,並且以某種方式,是一本聖書。但其實都是一樣的:一切都是為了寫進一本書,或一切都將我們引向一本書。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就是說,無論發生什麼,到頭來都是文學。但您始終推薦的一本書,即使是向那些並不熱衷於文學的人,是《聖經》。

博爾赫斯:呃,因為《聖經》是一座圖書館。話說,希伯來人的這個想法是多麼奇怪啊,把像《創世紀》《雅歌》《約伯記》《傳道書》這樣不同的作品,把所有這些作品歸於唯一一個作者:靈體。它們顯然是對應於截然不同的頭腦,截然不同的地區的作品——尤其是對應於不同的世紀,多種多樣的思想階段。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呃,這肯定與《聖經》裡那另外一個短語有關:“靈隨意而吹”。

博爾赫斯:是的,這句是《約翰福音》裡的,我相信是,對不對?就在最前面的幾行。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是的,您在我們的另一次交談裡將它與那句惠斯勒的短語比較過,“Art happens”(藝術自會發生)。

博爾赫斯:我原來不知道,但很顯然,是同一個想法,“藝術自會發生”,“靈隨意而吹。”也就是說,它是,呃,詩歌社會學的反面,不是嗎?就是從社會的角度研究詩歌,研究產生詩歌的條件……這讓我想起了海涅,他說歷史學家是回溯的先知(笑),他預言已經發生的事情。這也應該是同一個想法。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當然,一個反向的先知。

博爾赫斯:是的,他預言已經發生的事情,他知道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對不對?“向後回望的先知”,歷史學家。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這話是誰說的,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是海涅說的。大概就是預測過去的藝術、歷史,不是嗎?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是的,史學家的藝術。

博爾赫斯:是的,某事一旦發生了,就證明它是不可避免必將發生的。但有趣的應該是將它應用於未來。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這比預測過去更困難。做先知比做歷史學家更困難。

博爾赫斯:呃,文學史大約就是這樣寫下的:取無論哪個作家,然後呈現環境的影響,然後,在邏輯上作品是如何從這個作者筆下產生的。但這並不適用於未來,就是說,我們得不到二十一世紀阿根廷作家的姓名和作品,對不對?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但在文學史之中應該不需要像嚴格意義的歷史那樣的正確性,在其中文學發揮依然是允許的。

博爾赫斯:是的,希望如此吧。

你最崇拜哪一本书籍?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您的圖書館裡另外一本熟悉的書,我覺得,是《一千零一夜》。

博爾赫斯:是的,我不懂阿拉伯語,因此我可以閱讀很多種譯本,我肯定告訴過您,我讀過這麼多種,其中最令人愉快的或許是拉斐爾·坎西諾斯·阿森斯那一版,不然的話就是安託瓦涅·加朗的第一部了,是他將這本書呈現給西方的。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在您的文章裡還有另一個讓我感興趣的想法,說是對於古人來說書面文字只是口頭文字的替代品。

爾赫斯:是的,我相信柏拉圖說過書籍就彷彿是活的事物一般,但它們的狀況正是一座雕像的狀況:人對它說話,它卻不回答。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啊,的的確確。

博爾赫斯

:於是,正是為了讓書可以做出回答,他發明了對話,它預料讀者的問題,並允許有一種思想的分支和一個解釋。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是的,這是口語方面的,但您補充說大約在四世紀時開始了書面語對口頭語的壓制。

博爾赫斯:啊,我引述的是一個人很吃驚另一個人在不出聲地讀書這個軼事。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當然,聖奧古斯丁對聖安布羅斯很吃驚,我相信。

博爾赫斯:是的,他吃驚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個從所未見的景象:一個人在不出聲地讀書。當然嘍,如果這些書是手稿的話。您想必做過很多次這個測試,當一個人收到一封信的時候,如果寫這封信書法不是,姑姑且這麼說吧,很出色的話,他就會把它高聲朗讀出來以助理解,不是嗎?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是的。

博爾赫斯:呃,如果這些書是手稿的話,把它們高聲朗讀出來是很自然的。但是,除了這一斷言以外,我相信如果一個人正在默讀,讀到一個雄辯的篇章,這個篇章打動了他;這個人往往會把它高聲朗讀出來。我相信一個寫得很好的篇章應該高聲朗讀出來。如果是詩篇的話,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詩行的音樂需要哪怕是低吟出來也好;但無論如何必須讓人聽見。然而,如果您閱讀的是某樣純粹邏輯性的,純粹抽象的東西的話,則不必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您無需高聲朗讀。但如果是一首詩的話這種讀法是免不了的。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它構成了詩歌所需要的那種,哪怕是最小的,激揚的一部分。

博爾赫斯:是的,但是當然這東西如今正在消失,因為人們正在失去聽覺。不幸的是所有人現在都有了不出聲閱讀的能力,因為他們並不傾聽他們所閱讀的東西;他們直達文本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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