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奪坎城「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爲何直擊人心?

是枝裕和奪戛納“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為何直擊人心?

(是枝裕和憑《小偷家族》獲第71屆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棕櫚獎)

文 | 廖文婷

出品 | 蓋飯特寫工作室

圓臉看不出稜角,短而硬的灰白頭髮自然形成中分;上下唇的鬍子鬆軟、灰白,不算濃密,似乎也不太扎人。白襯衣的扣子拘謹地松到第一顆,他說話的時候,眼神一直在閃躲,偶爾用一隻手掩住半張臉,害羞地低下頭去,略帶顧慮的問一句:「我剛剛是不是說了太多廢話了?」

聲音小得好像在自言自語。

這是第71屆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上,憑《小偷家族》獲最佳影片金棕櫚獎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也是他給人一貫的印象:溫和、內斂,謙卑。

然而一轉頭,這位謙卑的大導演就在博客上撰文,斬釘截鐵拒絕了日本政府的官方表彰,不給領導絲毫面子。

對立派

是枝裕和奪戛納“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為何直擊人心?

(是枝裕和以《關於「祝賀」》為題婉拒日本官方表彰)

當今社會正被逐漸「回收」進掌權者們「宏大的故事」中去,在這種狀況中,作為一個電影導演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與這種「宏大故事」(不分左右)進行對抗,並持續不斷地創作出與「宏大故事」相對的、多種多樣的「微小的故事」。

是枝裕和在戛納獲獎後,日本在野黨議員提出:「為什麼不直接向是枝導演表示祝賀?這可以鼓舞電影界士氣。」文部科學大臣林芳正做出回應:「是枝裕和因《小偷家族》在戛納獲獎是值得驕傲的事,想邀請是枝導演到日本文部科學省,當面向他祝賀。」

然而,以首相安倍晉三為代表的政界人物,對《小偷家族》獲獎「徹底無視」。媒體分析得出原因——是枝不但多次公開批評安倍的政策,也痛恨日本國民「狹隘的島國根性」,公開反對日本向海外派兵、參拜靖國神社、興建核電站。更言辭犀利地抨擊過小泉純一郎、安倍晉三、石原慎太郎等政客。

他慣於以「左翼知識分子」形象現諸公共視界。

但這種「叛逆」又並非狂傲。是枝裕和的合夥人、導演西川美說:「他本身就是一個對政治、體制充滿憤怒的反權威者。」

1987年,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畢業後,是枝加入TV Man Union成為一名電視工作者。當時他參與制作一檔名為《地球ZIG ZAG》的真人秀節目,首次擔任編導。節目要求從日本徵集年輕人獨自到異國他鄉進行短期寄宿,並接受職業挑戰,「劇情」要有挫折、有挑戰、有成長、有感動。

一位20歲的大學生報名,稱自家咖喱全日本第一。是枝便想讓他到「香料大國」斯里蘭卡去「接受挑戰」、「受受挫」,他設想當地人不會認可日式咖喱的口味,於是策劃了一期「斯里蘭卡·咖喱對決」。結果,大學生的自制咖喱竟在當地大獲好評,節目效果沒有達到預期。是枝只好安排一個當地人來故意「挑刺」。

是枝一直認為,真人秀是紀錄片,當事實推翻設想時,應該保留事實。所以每當他想做出不一樣的嘗試,就會得到「這節目不是讓你用來自我滿足的」、「你的個性根本無關緊要」之類的評價。

在另一檔旅遊節目中,節目組為規避政治風險,把廣島核爆區排除在外,是枝裕和提出意見,但未被採納。製作人覺得他「沒大沒小」,還抱怨他「在現場什麼都沒做」。是枝看不慣這種「以官壓人」的行為,一怒之下,拒絕出勤。按理說,日本是長幼尊卑界限分明的社會,資歷長一些,本身就是一種「天然正確」。

迷弟

是枝裕和奪戛納“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為何直擊人心?

(是枝裕和與侯孝賢合影)

「80年代是侯孝賢的時代。」

「侯導就像一個父親一樣。」

「是侯孝賢的《戀戀風塵》使我堅定地走上了電影之路,彷彿身後有一股力量在推動。」

到是枝「表白」侯孝賢時,平日裡的矜持與害羞,通通不見了。

他的《空氣人偶》在2009年入圍多倫多國際電影節大師單元,有人問他有何感想:「開什麼玩笑?大師?這個頭銜屬於侯孝賢。」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臺灣電影迎來「新浪潮」,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悲情城市》《戀戀風塵》進入是枝視野:長鏡頭下「帶著晦明而溫柔的光暈的臺灣」、安靜的小鎮、衣著樸素的少年、年邁的阿公……這些「逝去的時光,就是父親講過的風景啊。」

二戰前,臺灣還處於日據,是枝裕祖父從日本移住臺灣,生下了是枝的父親。醉酒後的父親常常講起臺灣這個「第二故鄉」的往事.

是枝利用職業之便赴臺採訪了侯孝賢和楊德昌,並拍攝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與候成為忘年交。他還默默「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拍出「侯孝賢式的」電影。

兩年後,《幻之光》誕生。是枝邀請侯孝賢觀看自己的電影處女作。亞洲人含蓄,侯孝賢先是客氣一通,說他的技術很棒。但看得出來是在開拍前就製作了詳盡的分鏡腳本:「你不要用分鏡腳本,要直接去片場試拍,去觀察拍攝對象,再決定如何架設攝影機。」

侯孝賢的建議對是枝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不再去刻意思考一個電影應該是什麼樣子。而是琢磨怎樣以最現實、最自然的方式去描繪普通人的生活,「不光是我拍電影的方法,就連我跟人打交道的方法也發生了變化。」

是枝相信,侯孝賢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推向了電影之路。

之後,當是枝獲悉臺灣攝影師李屏賓多次搭檔自己的「偶像」侯孝賢后,便萌生了同李屏賓合作的想法。在李屏賓去日本拍攝侯孝賢的另一部電影《咖啡時光》時,是枝親臨片場向李屏賓發出邀請,兩人後來合作了《空氣人偶》。

真是「愛屋及烏」啊。

即便如此,是枝依然耿耿於懷:「李屏賓第一次合作的日本導演是行定勳,不是我。」

閃躲的眼神再次避開,空氣裡瀰漫著一位年過花甲的「老男孩」的濃濃「醋意」。

旁觀者

是枝裕和奪戛納“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為何直擊人心?

(電影《無人知曉》海報)

雖然擠了奶,可惜小牛沒有了。雖然很悲傷,還是要擠奶。

在侯孝賢影響下,是枝裕和開始誠實地展現人們的原貌,而不是從技術角度打造出一部電影。這些「轉變」在《無人知曉》中得以窺見。

與公司賭氣翹班的那段時間,是枝讀到一篇報道:長野縣伊那小學的師生,一邊上課,一邊養奶牛。出於好奇,他貸款買了當時最貴的JVC家用攝像機,沒向公司彙報就一個人跑去長野拍攝。

可是他又想把這個故事拍成紀錄片播出,只好回去「認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

「今後想成為導演,只是和公司同事起爭執就拒絕出勤,未免也太弱了。所謂導演是必須和工作人員、演員進行高強度交涉的職業,像你這樣是無法成為導演的。」公司創始人今野勉當眾把他教育了一番,當然最後還是給他組了團隊。

就這樣,是枝一邊在東京上班,一邊抽空去伊那小學拍攝。期間一隻母牛早產,小牛死去了。學生們哭著為小牛舉行葬禮後,繼續擠牛奶,然後在午餐時喝掉。一位小朋友因此還寫了一首詩:

嘩啦啦

發出令人愉悅的聲音

今天也來擠牛奶

大家都很高興 也很悲傷

雖然擠了奶

可惜小牛沒了

雖然很悲傷 還是要擠奶

「雖然很悲傷,還是要擠奶」——這樣輕描淡寫描繪出人生「喪而堅挺」的感覺,是令是枝著迷之處,此後,此類「喪而不死」的狀態一直縈繞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

三年後,《另一種教育-伊那小學春班的記錄》在富士電視臺紀錄片欄目NONFIX中播出。這部紀錄片讓是枝裕和學會了怎麼用鏡頭捕捉被拍攝對象當下真實的表情。

也是那段時間,東京豐島區發生的「西巢鴨棄子事件」震驚全日本:一位單親母親為和新男友同居而拋棄四個未成年孩子,造成最小的女兒被長子的朋友虐待致死,最後房東發現報警,事情才得以曝光。

悲傷之餘,是枝覺得這個題材應該被拍成電影。於是有了後來為人津津樂道 的《無人知曉》。從這部片子開始,是枝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怪癖」——不給臺本。

電影圈有個不爭的事實:「孩子和動物最難拍」。然而「孩子」卻是枝裕和作品最重要的呈現對象。拍《無人知曉》時,他對小孩子的指導方式就是現場講解,然後抓拍他們的反應。用不帶任何情緒、如紀錄片一樣的「旁觀視角」去展現人物內心的張力。片中母親不辭而別之後,明帶著弟弟妹妹艱難的乞討生活,某天回家看到妹妹摔死,早已嚐盡人間冷暖的明,甚至沒掉一滴眼淚,鎮定地埋葬了妹妹,繼續與餘下弟妹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地生活。

一片荒蕪之下,是人極度的隱忍,生命如野草瘋狂生長,哀而不傷。

是枝裕和的鏡頭,像一雙溫柔注視的眼睛,不慌張,也不急迫,就這麼看著 ,耐心地等著,等生活中磅礴的生機自然流出來。因為「等」,拍攝過程中斷數月,等到租用的房間慢慢變得髒亂,桌子上堆滿垃圾、牆面脫落、孩子們的頭髮長長、衣服變小變舊,小男主人公柳樂優彌甚至在拍攝過程中度過了變聲期……我們彷彿看到生命在銀幕上流淌。

細節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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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步履不停》劇照)

細枝末節累加起來即是生活,我建構每一個場景,都只依賴細節。

「蘿蔔真是個天才。」

「那土豆呢?」

「土豆就要看它自己的本事了。」

「因為蘿蔔不管煮著吃也好烤著吃也好,就算是生吃也很好吃。」

這是《步履不停》開篇時母女間的對話,絮絮叨叨,又充滿生活氣。跟著是母女倆洗毛豆、切鹹菜、煮飯、拌飯、搗土豆泥、燉肉……間或坐下來休息,喝一口冰涼的大麥茶,再吃一口剛蒸好的年糕,聊聊女兒多久沒有回家,女婿最近忙什麼,忽然想起什麼,給父親打一個電話「回家順便帶一盒低脂牛奶。」

2008年,是枝裕和的母親去世。「失去了父親和母親之後,我就再也不是某個人的兒子了。」為了紀念母親,是枝拍了《步履不停》。

「我喜歡媽媽做的玉米天婦羅,這是媽媽的味道。我小時候經常吃,因為我家旁邊就是玉米地,一伸手就能掰到玉米。然後請媽媽幫忙炸得脆脆的,特別好吃。」

於是我們在電影裡看到沁涼的大麥茶、紅透的西瓜、放進油鍋裡的玉米天婦羅、壽司與鰻魚飯……都是些細枝末節的日常,比「瑣碎」更瑣碎。是枝將自己對母親的愧疚全都投射在男主角上,直至父母死前,男主角也未能陪父親去看一場比賽,沒有開車載母親去購物一次:「在這段不斷失去的日子中,如果說我還得到過一點什麼,應該就是,人生總有那麼一點來不及。」

據說,《步履不停》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上放映後,一位人高馬大的巴斯克男子走向是枝:「您為什麼這麼瞭解我的母親?」

博爾赫斯說「一部電影是存在於這個與之毫不相干的世上的所有電影中平平常常的一部,直到找到它的觀者,找到那個能領悟其象徵意義的人,於是便產生了那種被稱之為審美的神秘激情。」

在是枝裕和這裡,所謂「審美」,大概就是這些「細節」。「我只關注那些可以用來投射感情的事物,睡衣、瓷磚、牙刷,還有蝴蝶。我想要的是每一個鏡頭能夠花幾個小時去仔細地拍,越小的細節越有普遍性,越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暖男

是枝裕和奪戛納“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為何直擊人心?

(電影《步履不停》劇照)

枯了的葵葉。雛祭的器具。在很有意思的季節寄來的信札,下雨覺著無聊的時候,找出來看。去年用過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這都是使人記憶起過去來、可懷戀的事。

日本人對於「物」懷有崇敬之心,向來有「物哀」傳統,認為「萬物有靈」,不論是睹物思人,抑或人物同哀,都是一種移情。而是枝的電影恰到好處地沿襲了這個傳統。

是枝裕和永遠不會忘記童年時候看見蛹化成蝶飛出來的那個畫面:「蝴蝶都飛了,留下滿滿一水槽脫下的蛹殼。一陣噁心反上喉管,然後用水管把蛹殼全部沖掉。」他後來回憶,「當時震懾我的不是蝴蝶的誕生,而是蛹的死亡。」

蝴蝶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電影《步履不停》《比海更深》中。父親去世後,母親曾在看到蝴蝶後不經意地說:「可能是你爸爸回來了呢。」是枝幾乎是將母親這句話一字不落地在電影中重現出來。

「我認為人在去世之後並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去世之人是以怎樣的形式存在於現實中。還存活的人,是怎樣感受著亡者遺留下來的東西活下去。」

同樣是《步履不停》中,哥哥純平的忌日,妹妹千奈美和弟弟良多帶著妻子、孩子回家探望父母。大人們在屋內看純平的照片,孩子們在外面玩耍,看到盛放的紫薇花,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鏡頭越來越近,白色的背景、粉色的紫薇以及白嫩的小手,整個畫面營造出「生如夏花」的燦爛,與屋內昏暗的內景形成鮮明對比,一邊是孤獨、蒼老和悲哀;一邊是純淨、生命和希望。

千瘡百孔的生活裡,是枝裕和總能捕捉到美好的瞬間,以某種暖色調打動觀眾。

詩人

是枝裕和奪戛納“金棕櫚”獎,平淡《小偷家族》,為何直擊人心?

(電影《小偷家族》劇照)

我有個習慣,在上一個項目剛結束、下一個劇本還沒開始的這段時間,我幾乎每次都要去一趟茅崎館。短的話三天,長的時候十幾天,每天寫寫劇本,去海邊走走,還會在白天泡個澡,大概就是做這些事情,在這裡跟東京、跟自己的家庭生活稍稍拉開一些距離。

「距離」是是枝裕和一直在探究的命題:空間層面的邊界,心理層面的疏離,真相之外的真相。

《無人知曉》裡母親對孩子的遺棄;《小偷家族》裡對「遺棄」的質問:「女人一旦生下孩子就自然成為母親嗎?」《步履不停》裡良多的猶豫「過年就不用再回來了吧?」《第三度嫌疑人》在人性的迷霧中更增添了一層「人與真相之間的距離」;還有一部電影,是枝直接以《距離》為片名,講述邪教主犯的親屬試圖在追憶中理解自己的至親。

這種「距離」體現在是枝的拍攝手法上,是一種「詩意的留白」,極度的剋制。無論是紀錄片式的旁觀、事情的如實呈現還是長鏡頭的運用,他都提醒自己與煽動性的悲傷情緒保持距離,「儘量不直接言及悲傷和寂寞,而把那份悲傷和寂寞表現出來。」

《小偷家族》中,一家人到海邊玩耍,望著海灘上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初枝張了張嘴,沒有聲音,銀幕上顯示字幕「謝謝你們」。第二天,在大家醒來之前,初枝就安靜地離開了人世。連一個鏡頭都沒有給,只留下一縷白頭髮的特寫。

另一個情節,勝太被送回親生父母身邊,巴士上,勝太回過頭,落寞的小臉緊貼在車窗上,看著追車的阿治,無聲地叫了一聲 「爸爸」。

是枝裕和本想在這段戲後插入阿治一邊追車,一邊大喊,然後因為體力不支而停下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戲份。轉念覺得這樣「過於爆發」,於是全部剪掉,最終呈現在大銀幕上的,是阿治慢慢停下來,站在原地,在絕望中默然道別。是枝也因此將原定片名《大聲喊出來》,換回與小說同名的 《小偷家族》。

「小偷」兩個字本身就意味深長。

在「導演身份」上,是枝認為「電影應該與公權力保持距離」,所以他近乎下意識拒絕政府的表彰的舉動,也就變得不難理解。

從某個角度來說,導演也算是一個掌權者,所以我時刻警惕自己的一點就是,權力會腐敗,如果不時刻提醒自己避免它,一不小心就會滑入權力的深淵。所以我自己很注意,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一直被稱為「最溫和」、「聲音最小」的導演,是枝裕和坦白「沒有一個導演是溫順、寬容的,頂多是假裝的。可能我乍看上去很和氣,也不會擺出太露骨的表情,幾乎不會怒吼,不會性騷擾也不會濫權,那也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末了,又補充一句:「我個人基本上,永遠是處於生悶氣的狀態」。

此刻,那個圓圓的腦袋,閃躲的眼神,偶爾用手掩住半張臉,還會「吃醋」的是枝裕和,可能正獨自一人,憋著氣,撅著嘴巴,坐在監視器後面,臉上歲月靜好,內心晴空霹靂。

想來,還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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