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太熱了，我的同事靜靜可能中暑了。不過這麼熱的天，也沒阻擋我一大早跑到電影院，去看第一天在國內公映的《小偷家族》。
不過這並不是說我是導演是枝裕和的“粉絲”，我只是覺得這個導演“有意思”。每次看完他的電影，我都無法精確地找到屬於他的評價位置。也就是說，很難用一個喜歡或者不喜歡來評價。溫情細膩、撫慰人心，他因此俘獲一眾擁躉者。在眾生追求顛倒夢想，而情感日漸荒蕪的時代，是枝裕和的電影，無疑有沁人心脾之效。
但持續沉湎在溫情脈脈之中，是不是太“絮叨”了？甚至怎麼說呢，有那麼一點點“聖母”。我在看《海街日記》的時候，不斷有這樣的疑問。大姐幸和兩個妹妹，對於幼年時拋棄她們的父親母親、父親出軌後所生的女兒，統統選擇了原諒和接納。尤其是大姐幸，對妹妹們傾注了全部心血，甚至大齡不婚，並且放棄了和男朋友井上醫生出國的機會。
這樣的姐姐生活中會有麼？也許會有吧。但我深深懷疑，這樣的姐姐卵翼出來的妹妹，會變成巨嬰。當妹妹成為她生活的中心時，她將如何接受她們離巢而去。電影很巧妙地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以柔和的光影結束了。是枝裕和非常善於選擇如何結束故事。
心存懷疑的同時，唯美的古典氣息、熨帖的觀影體驗，能讓不是“粉絲”的人，依然惦念他的電影，導演確實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人的情感軟肋。
但這次看完《小偷家族》後，我發現在貌似一如既往的家庭、情感題材之下，是枝裕和有了某種超越性的反叛。如同酒心巧克力，一樣的甜膩，有酒味便不同。
藝術通常要追求陌生感，但是枝裕和電影似乎在追求熟識感。題材上，圍繞家庭親情，反映的也往往是日本社會的老問題，啃老、底層貧困、虐待兒童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特別喜歡用老演員，樹木希林在他多部電影中扮演老母親、奶奶、外婆這些角色。《小偷家族》裡她再次出演被啃老的老母親角色。順便說一句，她表現市井老婦時，慈祥中的那點狡黠簡直太妙了。此外，扮演“父親”柴田治的中川雅也，此前在《如父如子》中也是一個落拓的父親。
這些熟悉的臉龐，使得你在看是枝裕和的電影時，老會覺得這是同一撥人的故事。所以很多人覺得《如父如子》和《小偷家族》很像，但為什麼是後者獲得了金棕櫚獎呢？
首先這兩部作品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除了上述題材上的相似外，兩部電影都在主故事之外埋了一個副線。《如父如子》主線是兩個家庭面對兒子出生時抱錯的故事。在面對親生兒子和養子時，父親野野宮良多，逐漸認識到自己身為兒子和父親都有問題。但這條副線，還是劇中人物不斷迴歸親情、向倫理靠攏的過程。
而《小偷家族》中，主線自然是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家庭，走向破碎的過程。我看了不少相關影評，但幾乎沒人注意到過小男孩柴田祥太成長史這條線。在故事一開始，祥太一直靠偷竊貼補家用，在超市裡他和“父親”柴田治熟練配合，“妹妹”出現後，很快把這一套教會給她。
但孩子總會長成自己的。一家人海邊遊玩時，祥太告訴“父親”，自己已經出現生理反應。肉體的健全，必然會帶來心靈的成長。雜貨店老闆發現他和妹妹在盜竊，卻原諒了他，並教給他“不要再幹這種事了”，也許正是這句話點燃了他的羞恥心。或許後來的一切改變，都是源於這句觸及靈性的話。
當“父親”再次讓他配合砸車窗偷包時，祥太拒絕了。最後當妹妹和他一起去超市偷竊時，他選擇了故意暴露，讓警察抓住他們。這個充滿溫情的“小偷家族”，就這樣在陽光下消散。故事的最後，“父親”柴田治送他走，在上車前的一刻，他吐露了真相。柴田治一路追趕，卻再也追不上了。
儘管柴田治給予了他父愛，但覺醒的靈性總有一天要去往自己的方向，追不上的。這個家庭自然是溫情的，但也要看到溫情背後千瘡百孔的一面。奶奶定期到孫女亞紀的親生父母那裡拿生活費，但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祥太和妻子信代相依為命，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為了錢才在一起的。他們給了拾來的“兒子”、“女兒”比原生父母更多的愛，但他們卻從來沒有叫過一聲爸爸、媽媽。和這個家庭的溫情相比，這些可以說都是“背叛”。
當警察盤問信代“孩子都怎麼叫你”，導演使用了一個精彩的長鏡頭拷問信代，她付出的愛究竟值不值得？而這部電影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帶你看清溫情之下的種種不堪。而在直面所有千瘡百孔之後，卻依然讓你相信人性的溫暖。
在經歷了“從來沒被叫過媽媽”的痛苦之後，信代最終還是把祥太親生父母的信息告訴了他。從事風俗業的亞紀，和一個客人產生了真愛。而一手“背叛”了這個家庭的祥太，身上仍保留了這個家給他的印記，喜歡釣魚，喜歡吃泡麵就可樂餅。最後，當汽車後面柴田治追逐的身影越來越遠時，一直拒絕叫他父親的祥太卻輕輕喊了一聲“爸爸”。
張愛玲說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是千瘡百孔的，或許千瘡百孔是真的，但脈脈溫情也是真的。這就是娑婆世界的真相吧。無論再多的不堪，都不會消解溫暖人性的意義，因為它就在那裡。我一直認為好的藝術，不能停留在父慈子孝之中，也不能把“人間不值得”當成了頓悟。幾天前網上有一段視頻，華山棧道上，一位遊客解開安全繩縱身跳下。我們不知道他的人生故事，但總歸是有些事情讓他對人間失望了吧。如果之前看過《小偷家族》，會不會讓他有一些溫情打底，去直面慘淡的人生呢？
最後，如有劇透，敬請見諒。其實，情節往往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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