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年輕時,曾夢想改變世界|曼德拉誕辰100周年

当我年轻时,曾梦想改变世界|曼德拉诞辰100周年

理想國按:

不負天命,就是以不負自己之天命而不負世界。

当我年轻时,曾梦想改变世界|曼德拉诞辰100周年

光輝歲月

理想國譯叢“MIRROR” 002

《漫漫自由路:曼德拉自傳》導讀

文 | 熊培雲

一切個人傳記必然是“斷章取義”的。

這未必是壞事。曼德拉願意以“Long Walk to Freedom”為主題來回溯自己的一生,既是為了在書面上為自己的人格賦予意義,也是在表明他對自由的態度——追求自由,是他生死以之的志業。

早先讀《漫漫自由路》的時候,我也注意到網上有一些關於曼德拉的負面評價。比如他腦子裡還有些列寧、斯大林式國家主義的東西,作為總統不懂市場經濟,等等。批評者感嘆曼德拉在破除南非種族隔離政策和促進族群和解方面光彩照人,其他細節卻被世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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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依我之見,上述細節即便是事實,歷史也會將它們慢慢淡忘。世人樂於銘記的還是那個意義最大化的曼德拉。正如喬治·華盛頓雖然曾經有過不光彩的蓄奴經歷,但這些並不影響美國人將他尊為國父。沒有誰是完人,英雄、聖人、偉人都不是。你我肉身凡胎所能企及的“完人”高度,也不過是儘量做個能完成自己某一天命的人。前提是,你還要知道自己有何天命,因何而往。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只是有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有何天命,或雖知其天命,大多又都辜負了自己的天命。就後者而言,他們不是死在人生的結尾,而是死在人生的中途。

曼德拉的幸運在於他很早就發現了自己的天命,並且堅持到了人生最後。此天命就在於讓四分五裂的南非走向團結與自由。對於這樣一個人物,瞭解他的優點遠比缺點更重要,因為他的某些缺點已廣泛地存在於同時代人物當中,而他在完成天命時所具有的良知、勇氣在同時代卻是屈指可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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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2月,南非比勒陀利亞的最高法院司法大廈底下的囚室,牆上寫著著名的“自由憲章”。1963—1964年利沃尼亞審判中的政治犯們被囚於此,曼德拉在審判期間發表了著名的演講—“我已做好赴死的準備”。(CFP供圖)

《漫漫自由路》是一本關於南非黑人爭取自由歷程的書。在回憶自己的童年生活時,曼德拉曾談到自己並非生來就渴望自由,因為他生下來就是自由的。那時候他可以在家裡自由地奔跑,在村旁的小河裡自由地游泳,在星光下自由地烤玉米,在牛背上自由地歌唱。這些都是符合人之本性的。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發現生活中的不自由越來越多。換句話說,這種不自由感是從他的生活經驗中慢慢生長出來的。而當他意識到“不僅我的自由被剝奪,像我一樣的每個人的自由都被剝奪了”的時候,他開始擔負自己的天命,開始從一個膽怯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勇敢的青年,從一個遵紀守法的律師變成了一個“罪犯”,從一個熱愛家庭的丈夫轉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從一個熱愛生活的人轉變成了一個“修道士”。

曼德拉的傳奇主要集中在兩段人生:一是為反對種族隔離而坐了二十七年牢,二是當選總統後致力於推動南非族群和解。

這兩段人生在本質上一以貫之,都是避免一個國家處在事實的分裂之中。作為新南非的領導者,曼德拉更希望建立起一套制度,使“一群人壓迫另一群人”的悲劇永遠不再發生,希望太陽永遠照耀在“這個輝煌的人類成就之上”。

監禁,這一剝奪人類自由的刑罰,比起直接戕害身體的刑罰貌似進步。米歇爾·福柯將監禁視為精神的刑罰,其作用主要在於規訓,在於摧毀人的意志。在此意義上,曼德拉又是幸運的。他不僅沒有被訓服,反而在二十七年後破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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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1月28日,南非開普敦羅本島監獄舊址中曾經關押曼德拉的牢房。(CFP供圖)

曾經關押過他十八年的羅本島監獄如今早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並被人稱為“曼德拉學校”。正是在那些漫長而寂寞的監禁歲月裡,曼德拉更好地理解了自由和奴役。一方面,他從對自己的自由的渴望變成了對所有的、不論黑人或白人的自由的渴望;另一方面,正像被壓迫者的親身感受一樣,壓迫者必須得到解放,因為剝奪別人自由的人才是真正可恨的囚犯,他們被鎖在幽暗人性的鐵窗背後。兩種解放所針對的,都是被束縛的人性。曼德拉洞悉人性中被遮蔽的光亮。他相信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存在著一定的仁慈和慷慨。他相信沒有一個人由於他的膚色、背景或宗教而天生仇恨另一個人。既然恨是後天學來的,那麼愛也一定可以通過後天學習獲得,而且愛在人類的心中遠比恨來得更自然。

獲得自由的人,同樣要經受自由的考驗,才能真正擁有自由。對自由的理解讓曼德拉變得寬宏大量,也更好地認識了自己的天命。“當我走出監獄的時候,解放被壓迫者和壓迫者雙方就成了我的使命。有人說,這個使命已經完成了,但是我認為,情況並非如此。事實上,我們還沒有自由,我們僅僅是獲得了要自由的自由,獲得了不被壓迫的權利……獲得自由不僅僅是擺脫自己身上的枷鎖,而是尊重和增加別人的自由的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獻身於自由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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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2月12日,南非開普敦,曼德拉出獄後第二日。左起:德斯蒙德·圖圖大主教、曼德拉、溫妮·曼德拉和瓦爾特·西蘇陸。(CFP供圖)

回想人類歷史中的無數革命與苦難,這段話尤顯意味深長。筆者相信,真正偉大的革命,不在於擺脫自己身上的枷鎖,翻身做主人,而在於讓這個國家從此不生產奴隸。

在《漫漫自由路》中,讀者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一些與曼德拉精神有關的詞彙:勇敢、仁慈,以及心懷希望。

這些品質也並非與生俱來。如其所述,“我知道,勇敢並不是不畏懼,而是戰勝了畏懼。我記不清我自己有多少次感到畏懼,但是我把這種畏懼藏在了勇敢的面具後面。勇敢的人並不是感覺不到畏懼的人,而是征服了畏懼的人”。關於這一點,我讀馬丁·路德·金的傳記時也深有體會。這是一種在恐懼面前讓自己免於恐懼的自由。

曼德拉曾經在法庭上唸完自己四個多小時的稿子後,靜靜等待死刑判決。但只要是活下來了,哪怕是在監獄裡,也要積極生活—哲學意義上,我們誰又不是在獄中求存呢?在此,我願意將他的獄中生活概括為“小處安身,大處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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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叛國罪審判期間的曼德拉。

相信許多人都在曼德拉身上看到影片《肖申克的救贖》裡主人公的影子:堅守心中的維度,不被監獄體制化,與惡周旋同時堅守底線,相信人性中的善。此外,力求從小處著手改變自己的生活。比如,曼德拉和獄友們不僅一度爭取到了《經濟學人》雜誌,還給自己開闢了網球場。甚至,曼德拉還在羅本島監獄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塊菜地。

1982年,曼德拉被轉移到波爾斯穆爾監獄後,有了更大的菜園,近900株植物讓他變成了一個“菜農”。種植菜園成了曼德拉在獄中最愉快的消遣,也是他“逃避周圍單調乏味的混凝土世界的一種方式”。這些植物的榮發生長除了給了他耐心和時間感,還有其他意義。而且,曼德拉很快注意到,當獄警吃了囚犯種的番茄後,舉起皮鞭的手不再那麼有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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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拉在自傳《漫漫自由路》中寫到:“種植蔬菜是監獄中為數不多的自己能說了算的事情之一。先是播種、觀察各種植物的生長,然後是照料植物,最後就是收穫。這樣的勞動過程可以提供一種簡單但是經久的滿足。作為這一小塊土地的主人,它為我提供了一點自由的感覺。”

歷史上任何直接針對人性的改造都以失敗告終,真正有希望的變革是將人性置於美好的關係(制度)之中,讓人性之惡得到規避,人性之善得到弘揚。所以說,不是人壞,是關係(制度)壞。但這並不意味著在壞的關係(制度)徹底改變之前,人必定甘於束縛而無所作為。若真如此,新關係(制度)也必然無從建立。

曼德拉諳熟“小處安身”的道理,他很快意識到在任何囚犯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不是司法部部長、監獄管理局局長,甚至也不是監獄長,而是負責其監禁區的獄警。前者會以不合規定(制度)為由拒絕給你一條毯子,但走廊內的那位獄警可能會二話不說,立即到倉庫裡給你拿條毯子。這樣的交往在曼德拉眼裡意義非凡——獄警身上那些若隱若現的人性,雖然短暫無比,但作為人性永不熄滅的火種,卻能給他無窮信心。

另一方面,監獄裡的這些“小處安身”,也是曼德拉“與敵人對話”的開始,所謂“設法教育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們的敵人”。

當然,上述權宜之計和細碎的希望並不能掩飾苦難本身,肩負天命者還必須於“大處立命”,融入時代的洪流。熟悉南非轉型歷史的人知道,南非最終能夠平穩轉型,仍決定於那是一個敵友雙方都是英雄輩出的時代。這一合力,遠非曼德拉一人所能完成。除了大主教圖圖、流亡律師奧比·薩克斯,更有白人政府時期的當政者德克勒克。人勢已有,時勢同樣重要。如果沒有東歐劇變,蘇聯無力支持非國大,一直拒絕對話的非國大能否與南非白人政府走向談判桌?如果德克勒克是個鐵血的獨裁者,曼德拉又是否可以平安地走出監獄?

從這些方面說,曼德拉和南非是幸運的。1993年,放下權柄的德克勒克與走出監獄的曼德拉同時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彰顯轉型時期當政者與反對派聯手推進的積極意義。相較於曼德拉,許多人並不熟悉德克勒克也獲過諾獎,大概是因為前者人生實在過於傳奇,以至於閃現在德克勒克身上的人性的光輝被部分遮蔽了。

對於德克勒克,圖圖大主教在《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中有較為公允的評價——德克勒克當時的言行為他帶來的巨大功績,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抹殺的。“如果他沒有做出他已做的一切,我們就會歷經許多人預測的、使南非在劫難逃的血腥屠殺。”當然,幸運同樣給了德克勒克。如果德克勒克遇到的是個一心復仇,誓死讓白人以血還血的人,他也可能無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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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2月10日,曼德拉與當時的南非總統德克勒克共同接受諾貝爾和平獎。

2013年12月5日,曼德拉在約翰內斯堡走完了他九十五年的人生歷程。曾經有人問他,希望世人如何紀念他,他的回答是—“我希望在我的墓誌銘上寫一句話:埋葬在這裡的是已經盡了自己職責的人”。

為自己盡責,在我看來就是“以己任為天下”,就是“以不負自己之天命而不負世界”。曼德拉的上述遺言讓我想起刻在倫敦西敏寺地下無名墓碑上的文字:

當我年輕的時候,我的想象力從沒有受到過限制,我夢想改變這個世界。

當我成熟以後,我發現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我將目光縮短了些,決定只改變我的國家。

當我進入暮年後,我發現我不能改變我的國家,我的最後願望僅僅是改變一下我的家庭。但是,這也不可能。

當我躺在床上,行將就木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一開始我僅僅去改變我自己,然後作為一個榜樣,我可能改變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幫助和鼓勵下,我可能為國家做一些事情。然後誰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變這個世界。

據說這是塊改變了曼德拉一生的墓碑。幾十年前,他因為看到這篇碑文而茅塞頓開,從此放棄了急功近利、以暴易暴的思維,努力於讓自己成為親友和同胞眼中的榜樣。幾十年後,他終於因為改變並堅持那個最好的自己而改變了他的國家。我不確定這段傳聞是否屬實,但我確定西敏寺已經在2014年3月宣佈將為曼德拉安放紀念石,因為這位黑人的確改變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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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15日,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的世紀葬禮在南非的庫努村舉行。庫努村是曼德拉的故鄉,他幼時在此地度過了近10年的快樂時光。在經歷了壯闊、偉大的一生後,曼德拉終於魂歸故里。(CFP供圖)

曼德拉是一個傳說,他將以意義曼德拉的形式在世界流傳。2013年初,我在美國開始第二次為期一月的旅行。為更好地瞭解這個國家的非暴力抗爭史,我橫穿大陸,多次搭乘了夜間巴士趕往下一座小城。在那一次次漫長而孤獨的旅程中,伴我最多的歌聲是黃家駒為曼德拉出獄而寫的《光輝歲月》。記得有個晚上,當大巴車穿行至一片雪地山林時,耳畔正好傳來“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一時竟至熱淚盈眶。

一個來自東方的遊子,在美國的風雪中懷想起遠在非洲的曼德拉,這是一幅怎樣穿透黑夜的人類精神交流圖景?我們總是盼著自由來臨的時候,將迎來光輝歲月,其實光輝歲月並非只在將來,更在我們承受並拒絕苦難之時。

2014年8月8日,於東京大學訪學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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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圖文選自《漫漫自由路:曼德拉自傳》

[南非] 納爾遜·曼德拉 著

譚振學 譯

理想國,2014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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