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需要正確的「三觀」嗎?(千面)

封面新聞記者 薛維睿

最近豆瓣短評裡的“三觀審查”,重新引起對文藝作品標準的探討。《包法利夫人》在這次的討論之列,這部福樓拜最負盛名的小說,一直被看作是“西方現代小說的起點”,在豆瓣短評裡的畫風則是:

也不知道寫序的那位從哪兒看出了包法利先生平庸麻木,包法利夫人天真爛漫來著的?這根本就是一個愛慕虛榮的白窮美三番兩次千里送X結果被人拔X無情的故事吧……也這叫掙脫禁錮追求真愛,卡列尼娜從地下笑醒了好嗎。(115個有用)

豆瓣上充斥的三觀制裁的評價,讓人們重新討論文學的道德功能和審美需求。

這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文學分流發展至今,文藝作品的標準早已經不是教化功能。十九世紀末的法國文學,“為藝術而藝術”的潮流出現以後,這種與“社會小說”對立的傾向,已經反對文學藝術有任何“實用”或者“教育”的意義。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裡,態度鮮明地回應過這種博弈,他肯定了作品的結構、主題線索、風格、意境和人物,認為小說影射下的現實意義和思想性毫無意義:

“總體的思想毫不重要” “風格和結構是一本書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在我看來,從一個長遠的眼光來看,衡量一部小說的質量如何,最終要看它能不能兼備詩道的精微與科學的直覺。”

《包法利夫人》需要正确的“三观”吗?(千面)

《包法利夫人》中譯本,李健吾譯

事實上,這不是《包法利夫人》第一次遭到道德審查。1856年,《巴黎雜誌》以兩千法郎買下這部小說,從當年10月1日起,分六期開始刊載了《包法利夫人》。

1857年1月,雜誌主筆杜岡和福樓拜被法庭傳喚,原因是有人控告《包法利夫人》“破壞社會道德和宗教”和“有傷風化”。杜剛和福樓拜不得不到處活動,請到一位能言善辯的大律師,在巴黎第六輕罪法庭為《包法利夫人》訴訟案辯護,最終得以宣告無罪。

這一年,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出版,也被法庭以“褻瀆宗教”和“傷風敗俗”的罪名追究。兩部法國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品,以同樣的開場方式出現在現代文學史上。

《:西方現代小說的起點》中提到,以賽亞·伯林曾提出十九世紀文學有兩種佔據主流的寫作樣態:俄國式寫作和法國式寫作。

俄國式寫作把文學視為一個容器,這個容器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裡面裝的東西:可能是某種宗教意識、政治意識等等。法國式寫作與之相反,文學這個器皿重要的是本身要好看、能耐得住打量。

1832年,浪漫主義詩人戈蒂耶在他的長詩《阿貝杜斯》的序言中宣稱:“一件東西一成了有用的東西,它立刻成為不美的東西。它進入了實際生活,它從詩變成了散文,從自由變成了奴隸。”

在《包法利夫人》以前,小說幾乎是俄國式的,需要藉由這個文學載體來表明“思想”,而現代小說則強調文學作品自足的審美價值,小說家應該雕琢文字和結構,而不必擔負教導三觀和道德指引的作用。

《包法利夫人》需要正确的“三观”吗?(千面)

《包法利夫人》1991版電影劇照

事實上,豆瓣短評簡練地概括了這部小說,福樓拜的確寫了一個非常平庸的故事。

在寫作《包法利夫人》之前,福樓拜先寫了《聖安東尼的誘惑》,好友杜岡和布耶看了以後,認為浪漫主義色彩過濃,勸福樓拜以報紙上一則婚外戀新聞為題材創作。毛姆在讀書筆記裡,講到了這個原型故事:

“德拉馬爾是他父親那家醫院裡的一個實習醫生,關於他的故事,在當地可謂盡人皆知。德拉馬爾在里昂附近的一個小鎮上開了個私人診所,後來他的妻子――一個比他大好多歲的寡婦――死了,他便娶了鄰近一個農夫的女兒。那女人既年輕又漂亮,既奢侈又淫蕩,很快就對乏味的丈夫感到煩膩了,便接二連三地找男人通姦。由於愛打扮、濫花錢,她債臺高築而又毫無希望償還,最後只好服毒自殺。”

這完全可以看做《包法利夫人》的劇情簡介,毛姆在最後也說,“福樓拜幾乎全盤採用了這個不光彩的小故事。”

福樓拜自己也感到,這個題材的平庸,有時讓他覺得噁心而難以下筆。但他決然創作這樣的題材,毛姆評價說:“他早先寫的東西嚴格地說都屬於自傳性質的,實際上是他自己的戀愛經歷的小說化表現。但是,他現在的目標不僅是真實,而且要客觀。他決心講述真實的東西,不帶任何傾向性或者偏見,也就是他自己不以任何方式介入敘述。”

《包法利夫人》需要正确的“三观”吗?(千面)

居斯塔夫·福樓拜,法國作家,1821-1880

在寫《包法利夫人》的時候,福樓拜已經到了三十歲,還沒有出版過一部真正的作品,他一度懷疑自己的文學能力,不過仍然宣稱:“假如有一天我真要亮相,那就準是全副武裝。”

《包法利夫人》是他全力以赴的作品,整個寫作的過程異常痛苦,按他自己的話說,“寫這本書,我像一個人在指關節上都壓了鉛球彈鋼琴。”

關於小說創作最著名的傳說是,有人曾在期間拜訪福樓拜,福樓拜與他共進早餐後開始創作,午飯的時候那人問他寫了多少,福樓拜說他只寫了一個逗號,午飯後福樓拜繼續埋頭寫作,晚飯時那人問他又寫了多少,福樓拜答:“我把那個逗號去掉了。”

福樓拜如此精雕細琢。《包法利夫人》法文版初稿有1500頁,最後定稿刪成了500頁。從1851年9月19日動筆,福樓拜用了四年多時間,直到1856年才完成這部作品。

從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以後,作家開始自覺關注藝術和寫作本身,法國小說家克勞德·西蒙曾經概括,“之前的小說是寫冒險的故事,而從福樓拜開始則是寫作本身的冒險。”

福樓拜也的確獲得了成功,他作為小說家的地位已經明白無誤地為下一代作家所承認。“從1863年起,福樓拜在每星期天下午開始接待客人,他開始享受一生中短暫的榮譽和膜拜。星期天接待日成為文學界的一件大事,出生於美國遊蕩於歐洲的作家亨利·詹姆斯也去拜訪這位大師。”

《包法利夫人》需要正确的“三观”吗?(千面)

莫泊桑《福樓拜家的星期天》

參考文獻:

《毛姆讀書筆記》,毛姆

《文學講稿》,納博科夫

《:西方現代小說的起點》,邱曉林,盧迎伏,王逸群

《福樓拜 :文學蜥蜴》,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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