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飯財經》訪談實錄

《盒飯財經》訪談實錄

編者按:這篇文章選自本人新著《商業的邏輯》附錄2,作者何伊凡,採訪的內容發表於 2016年 8月 3日。以下為文章全文:

上:陳九霖博士辣評萬科大戰

陳九霖消瘦了很多,眼睛顯得更大,手上青筋凸起。

但精神頭更足了。

都說人生像過山車,陳九霖的經歷不像。他更像蹦極,從一個高點,陡然急墜,再反彈。最絕望時,他還真有過沖動,想從 31層辦公室縱身一躍,只是,身上不繫保險繩。

陳九霖曾用名為陳久霖,他曾任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國航油)總裁 9年,自 2002年起,還被任命為中國航油集團副總經理。因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出現鉅額貿易虧損事件,陳九霖曾在新加坡入獄 1035天。出獄後,他更名“久”為“九”,即“九死一生”之意。

正因這段經歷,陳九霖對正在膠著的萬科股權大戰,有一些特別的感悟。這也是我們訪談的第一部分,他的核心觀點是:

1.政府的有形之手不要過早介入,而是要讓市場這雙無形之手去解決這個問題;

2.一定要在法制的軌道上運行,不要偏離法制的軌道;

3.有關各方應該加強溝通,該放下的就放下。越拉越緊,大家是死路一條。

他還對如何與國有大股東相處有獨到的見解:

1.要勤彙報,熟悉國有企業的彙報體系;

2.注重人情,不但與董事長熟悉,也要和具體負責自己公司的部門一把手熟悉。

訪談實錄

何伊凡:最近的萬寶大戰引發了很多人關注,您也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認為在萬寶大戰當中,不應該過多地干預,這個觀點其實是和許多人的看法不一樣的,因為很多人認為政府出手太晚了,如果早一點干預的話可能會好一點,您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陳九霖:首先我倒覺得不是萬寶大戰,而是萬科大戰,實際上是管理層和股東之間的一場論戰、一場爭奪,因為管理層不能完全代表萬科,萬科是由眾多的股東所組成的,而且,寶能也是萬科正式的股東,所以,萬科不應該說是獨立的一方,而是當事的一方。

我之所以不建議有形之手過早地介入,而是讓無形之手,讓市場去解決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當年有過切膚之痛。發生在 12年前,也是 2004年的中國航油事件,我深陷其中。中間的一些遭遇告訴我要吸取歷史的教訓,不要讓歷史重蹈覆轍,不要讓歷史的悲劇重新發生在另一箇中資企業的身上。

中國航油發生虧損事件之後,新加坡當局介入其中,把一個本來非常單純的商業事件政治化了,把它搞得越來越複雜,最後犧牲我個人,把我當成一個替罪羔羊來結束整個事件。

何伊凡:所以您對一個事件被政治化懷有深深的恐懼。您還專門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說覺得講情懷也是一種政治,這和很多人的感覺不太一樣。

陳九霖:我覺得講情懷也好,利用媒體也好,在事件還沒有真正接觸到它實質之前,你去利用情懷或媒體作為引導,這就是政治。

何伊凡:當年您感覺自己是被冤枉的,當時有沒有用過情懷這個武器呢?

陳九霖:我沒有。說實在話,我當年沒有用到這些內容,但是,有關的人用了很多這樣的做法。我舉一些例子來講,新加坡證券投資者協會會長大衛·傑樂( David Gerald),在中間就扮演了一個跳樑小醜的角色,因為他是挾私報復。他曾找我去募捐,我還沒有見到他之前,他的助理就給我打電話,說陳先生保安安排好了沒有?你要親自到地下室來接他,擺了很大的一個譜,為後續的募捐來做工作,我沒理這個碴(面子上的事我不會做),當時也確實忙,一天排著很多活動。他跟我聊了之後,我沒有給他捐款。所以,中國航油事情發生了,正好是他落井下石的機會。他就到處興風作浪,把矛頭對準我,製造輿論說,陳九霖不是打工皇帝嗎?一年年薪不是 490萬新加坡元嗎?正好把這錢拿出來解決小股東虧損問題,等等。所以,我就覺得萬科這個事件一定要避免這種情況。

何伊凡:您的具體建議是什麼?

陳九霖:第一個是商業化,一定不要把一個商業案件政治化,這是我的切膚之痛。第二個是法制化,一定要在法制的軌道上運行,都不要偏離法制的軌道。第三個是應該加強溝通,該放下的就放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如果彼此較勁,就像一隻猴子,看到玻璃瓶裡面有花生,把手伸進去,抓住一把花生不肯放手,你總也拿不出來;你一放手,手拿出來再往外倒,花生不就全是你的嗎?是不是?

何伊凡:您現在覺得哪一方的責任更大些?

陳九霖:兩方面都有:從股東層面講,一個成功的投資,一定要有管理層的支持與配合,要與管理層充分溝通,要給人家出路,不要把人逼到牆角去,人家擔心、人家害怕,做了那麼多年企業突然和自己沒關係了誰也接受不了。而且,任何企業都是可以挑出毛病的,你要給人家出路,你不要把人家推到沒路可走,沒路可走當然狗急跳牆了。我搞了這麼多年企業,收購過這麼多家公司,也見過很多其他併購案例。我觀察到,凡是與管理層對著幹的投資人,要成功併購一個企業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

何伊凡:您也確實做了很多併購的項目,對此應該有很多感觸。

陳九霖:包括併購新加坡國家石油公司,那個時候也是費了很大的勁,也吃了很多的虧。當然,也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如西班牙的 CLH、上海浦東航油公司、茂名油庫等,我們和管理層協調得都很好,最後管理層還給我出主意,幫我和其他的股東去交流、去溝通。

從管理層來講,也該放手,見好就收,不要較勁。管理層就是個打工仔。你要溝通,而且要和所有的主要股東溝通好,甚至對待小股東也要按照規定、按照法律及時地披露信息。沒有必要選擇某一種所有制的股東,民營企業一定就不行、央企一定就是好的、萬科也不一定是央企的萬科,你有那麼多的公眾股東,是不是?

何伊凡:您這建議聽起來有點像和稀泥,就是大家都各讓一步。

陳九霖:我講的是事實,不是各打五十大板。我從中國航油事件走過來,如果讓我來處理萬科這個事件,可能現在要圓滿得多。如果我站在寶能這個位置上,作為一個投資人,那我的做法可能不一樣,我一定要想辦法去跟管理層溝通,不可能說拿一個股東會的提議,把所有董事都給免掉。我肯定不這樣做,這個結果肯定適得其反。

何伊凡:如果您是萬科管理層呢,比如王石?

陳九霖:我也一定是要很好地去溝通、充分地溝通,不管誰來,能保障萬科的發展就行,這是大家共同的利益所在。同時,你保證我的管理層繼續管理萬科就行了。其實,現在這麼談還來得及,你知道嗎?不是說現在誰昂起頭來就可以掙足面子,其實沒有面子,你低下頭來,別人才會給你面子。要說情懷,這就是最大的情懷!《聖經》說,成熟的稻子會低頭,空癟的稗子才昂首。

你總是昂著一個頭,好像誰欠你的一樣,事情就很難辦,我覺得到現在為止是該收手的時候了。當然,解鈴還須繫鈴人,誰系的?兩方面都有,彼此給對方下套,你給他脖子上套東西,他給你脖子上套東西,互相拉。

何伊凡:越拉越緊。

陳九霖:越拉越緊,大家都是死路一條,是不是?那還幹嗎?我首先鬆掉,我松完我邁出去一步,這不是弱者,相反,這是一個強者、是一個智者,你給人家一看,人家覺得這個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相信這個問題只要誰低頭,誰第一個低頭,誰就會贏得最高的獎賞。

何伊凡:您收購了這麼多公司,自己化敵為友的本事在哪兒?

陳九霖:講講當年收購新加坡石油公司的事例吧!新加坡淡馬錫通過吉寶持股 77%,我第一次收購時,向董事會和航油集團報告的價格是每股 1.2美元,也就相當於每股 1.4~1.5新加坡元。但當時它的股價是每股 0.8新加坡元,我的運作團隊站在公司的利益上考慮,就報價每股 0.9新加坡元。而通過我的情報系統,我瞭解到對方是希望每股 1新加坡元讓我們收購過來。但我聽信了運作團隊的意見,按照每股 0.9新加坡元去談。被收購方的管理層就非常不高興了,說我的淨資產每股都有 1.1新加坡元,你怎麼按照每股 0.9新加坡元收購呢?這是對我的不尊重。

這對於我來說也是一個教訓,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完全聽取運作團隊的意見,而是充分地尊重被收購方管理團隊的意見,摩擦就會小很多。我會說,既然你淨資產每股 1.1新加坡元,現在股價 0.8新加坡元,我們搞個折中, 1新加坡元可不可以,我們就談下來了。所以,我估計寶能和萬科之間也難免會有這樣的一些事,萬科不歡迎你,那寶能就應該去做工作,你需要什麼樣的條件,我就按照你的條件大家好好談,我分的利益哪怕份額小一點,公司搞好了,我的大利益還在那裡。

何伊凡:其實,根據您剛才講的這個例子,就是說在收購當中既要解決利益問題,也要解決情緒問題,有時你沒有解決好利益的問題,就會產生情緒的問題,甚至你沒有解決情緒問題,就算利益到位,可能這個情緒也是一種對抗性的狀態。

陳九霖:我覺得萬科管理層與股東之間的衝突,摻和了很多情緒化的東西。一定要去掉情緒化,回到商業的本質上來。

何伊凡:萬科的第一大股東也是國有企業華潤,中國航油也是央企。根據您的親身體會,管理層與國有大股東溝通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是什麼?

陳九霖:首先,要勤彙報;其次,要熟悉那套體系。那套體系就是要有文字的彙報。你還要把自己擺到比較低的位置。當然,上市公司彙報是不一樣的,要向所有的股東披露,不能只對某一個股東。如果不是上市公司,那你可能經常要就重大事件進行彙報、進行溝通。另外,國有企業還有一個人情在那裡,說句實在話,你要跟一把手和具體運作的部門一把手處理好關係。

何伊凡:很多人不知道這個,只覺得跟大老闆關係很好就行了。

陳九霖:每個央企都專門有個管理的部門,對下面的子公司進行管理,這個部門的主管也是很重要的。有時候閻王好辦,小鬼難纏,搞不好,這一群人給你私下吹點陰風、點點鬼火就很難辦了。因為國有企業辦事時,往往要達成基本共識,老闆才好拍板。萬科作為上市公司,不好單獨去向央企彙報,而是要向所有的股東披露重大事項。但是,在合規的情況下,有時候也可以交流一下,不要擺出“我是老大”的姿態。

何伊凡:您當年在中國航油的時候是如何處理的?

陳九霖:我當年在新加坡也算是有名氣的人,雖然國內沒幾個人瞭解我,國外的名氣還蠻大的,但我那時的姿態也是非常低的,國內的任何一個人去新加坡,不用說處長、司局長,就是科員過去我都親自到機場去接。有時候甚至我自己開車,然後我一般陪的是三頓飯,早餐、午餐、晚餐。就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得罪了一些人,人家說,中國航油(新加坡)公司不就只有陳九霖嘛!

何伊凡:所以,這就是人心,人家覺得榮譽都是你擔了,扛雷還不應該是你?

中:地獄就在天堂的隔壁

在陳九霖還叫陳久霖的時代,他創造了中國航油淨資產增長 852倍、股東投資回報 5022倍的奇蹟。在中國和新加坡兩地,他與達官顯貴交往繁密,與豪商巨賈觥籌交錯。

然而,命運在 2004年 10月出現逆轉。自 2003年起,中國航油經董事會批准後,開始從事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初期有獲利,但後來交易員紀瑞德做出錯誤判斷,出售大量看漲期權。 2004年 9月底,石油期貨價格迅速攀升,最終導致 5.5億美元的鉅額賬面虧損。 2004年 10月,中國航油的母公司——中國航油集團公司決定把所持的中國航油(新加坡)公司 75%股份的 15%配售給機構投資者,籌得 1.11億美元,用於補足保證金。面對日本三井和美國高盛在英國的合資公司 MERM的逼倉,自 2004年 10月 26日起,中國航油集團公司指令中國航油在高位逐步斬倉,5.5億美元的虧損成為事實。

蹊蹺的是,陳九霖最終承擔的並非管理責任,而是因為母公司售賣股票,在新加坡監獄度過了 1035天。

陳九霖出身寒微。這個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寶龍村的農家子弟,沒有任何背景,靠個人的勇氣與能力,成為商界“新星”;在 2004年 10月之後,又迅速隕落為“掃把星”,讓他深深感受到“地獄就在天堂的隔壁”。他個人並未在交易中獲得任何利益,也不是售賣股票的決策者和協議簽署人,他既無犯罪意圖,也無犯罪事實,完全成了“替罪羊”。

從天堂到地獄,陳九霖親身體驗了生命是何等的艱辛與脆弱!

訪談實錄

何伊凡:陳九霖先生對萬科這件事情有這麼深的感觸,和他個人的經歷有非常密切的聯繫,我們還是回到那一段可能對陳九霖先生來說,有些不堪回首的歲月——2004年 12月 8日的凌晨。

陳九霖: 2004年 12月 1日,我從新加坡回國,回到航油集團公司擔任副總經理,當時集團公司安排我分管國際業務。 12月 5日,集團公司接到新加坡的一封函,徵求我的意見,問我是否返回新加坡。當時,大家既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也有各種各樣的建議,很多人說陳先生你別回去,回去會凶多吉少,你要等到中國政府和新加坡政府達成完全一致意見後,再返回新加坡。這其實很有道理。

當時,我母親臥病在床。我在新加坡非常好的朋友,給我打了 3個多小時的電話,勸我以母親生病為由,不要回新加坡。他說,新加坡跟中國沒有引渡條約,對我完全沒有辦法。但是,我知道我沒有做過越格的事情,商業的失敗是我的過錯之一,我並沒有違法。

出於儘快解決好中國航油事件的大局觀,我毅然決然地返回新加坡協助調查。

12月 8日凌晨,我記得很清楚,飛機剛落地,到辦理護照的移民關口,我像往常一樣,大大方方往前走。突然,移民關口櫃檯的一位女士把我攔住了,說:“對不起,陳先生你稍等一下。”我問:“怎麼回事?”沒等對方答話,就有另一個人把我先帶到移民關口的一個辦公室門口,接著又帶到一個七八百平方米的大廳。那裡空無一人,我一個人坐在裡面,被冷落了一個多小時。然後,突然來了一個穿著普通衣服的人,對我說了一句: “Mr. Chen,you are arrested。”(陳先生,你被捕了。)我說:“什麼意思?我被逮捕了?你是誰?”他說自己是新加坡警察局的,卻沒有出示任何證件和逮捕證。

何伊凡:那一瞬間您是什麼感覺?

陳九霖:我腦子一片空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新加坡不是一個法制社會嗎?怎麼會出現一個便衣隨便就來抓人呢?而且,我說:“你讓我看看逮捕證!”他說:“沒有。”我問:“那誰叫你來抓我呢?”他說:“上級。”我說:“那叫你上級過來!”他說:“對不起,我上級睡覺了。”我說:“那我給你上級打個電話,你把電話號碼告訴我! ”他說:“對不起,你必須配合我。”

我就這樣以“莫須有”的罪名莫名其妙地被捕了! 2004年 12月 8日清晨,各大媒體大肆報道我被捕的消息。這個做法一下子就把媒體的焦點引到我這裡來了,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了我身上。實際上,我已經被未審定罪了,被新加坡當局當作有罪推定了,以致各方都對我落井下石。

何伊凡:在那一刻您有沒有後悔?本來您應該在老家陪生病的母親走完最後一程。

陳九霖:實話說,還真沒有後悔過,因為那個選擇也是權衡了利弊。坦率地講,我受到宿命論的影響比較大一點,看了很多宗教類的書。那個時候我覺得該我承受的我就承受完,我既然有這一劫,就不會躲;人為地躲過這一劫,沒準有更大的一劫在後面等你。這件事尚未發生之前,有一天凌晨兩點鐘睡不著覺,我就起來去看書,結果拿了《周易》,正好翻到坎卦。

何伊凡:這是第 29卦。

陳九霖:我的名字當時還是陳久霖,長久的久, 3個字加起來正好 29畫。我覺得有點意思,坎卦是第 29卦,坎卦之前是大過卦,坎卦之後是離卦;“離”通“美麗”的“麗”。坎,有好幾道坎,不止一道,而且,一道比一道危險。那麼,它的卦相告訴我們什麼呢?你不能遇到事情就往後退,退了就退到大過卦去了,你就會犯更大的過錯。你必須勇往直前,這樣就會符合一馬平川的離卦相,所以,我就寫了一首詩,叫作《離坎》。

何伊凡:這主要是安慰自己。

陳九霖:當時,我已經有預感了。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周易》設習坎,喻指處世艱。重險而慎往,離坎是平川。”那個時候,也就是那個便衣在移民大廳說我被捕之時,我內心實際上還是比較冷靜的。他說讓我配合,我就馬上要給中國大使館打電話,給我的律師打電話。在這些都沒有奏效之後,他給我戴上手銬,把我塞進一臺空間很小的車裡,帶我到了一個警所。其間,警察做了很多手腳:電腦被拆了;手機被卸了電池;然後,還把冷氣打開,房間裡大概只有 16度,冷得要死。當時,我是帶著皮衣過去的,我就套上皮衣。新加坡這麼熱的地方,我卻帶著這些東西,看來冥冥之中早有預感。

何伊凡:您怎麼會帶著個皮衣?

陳九霖:新加坡那麼熱,我也從來沒帶過皮衣,就那次帶了,這很奇怪吧!五六平方米的一個房間,溫度大概只有 16度,沒有床,是水泥地,新加坡警察就把我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皮衣一穿就睡著了,平常一夜只能深睡一個小時,那次估計深睡了 3個小時,然後,有人來敲門了。

何伊凡:您對這種宿命的理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建立起來的?

陳九霖:就在那個時候很強烈。還有一件事,2004年 9月 29日,我帶著兒子到韓國休假。在樂天有一個模擬監獄,中間有些欄杆,是塑料做的,上面掛著一個手銬。小孩子童言無忌,做事也調皮,就把手銬給我戴上,然後,一下子把我推到監獄裡去了。那時候,我就感覺特別不好,到了晚上,風險管理委員會的主席從新加坡打來一個電話,告訴我市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出現大額賬面虧損。所以,我就馬上中止了旅行,飛回新加坡去處理那件事情了。

這種宿命論,主要是受到農村文化的影響。後來,我讀了很多關於宗教的書,各種宗教,包括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現在,我不那麼看了。我現在認為,人生其實如草木,地球就是我們的一個客棧,我們就是一個過客而已。

何伊凡:這就叫作生如逆旅。

陳九霖:對。

何伊凡:很多人都說監獄可能是讓人感覺最沒有尊嚴、最恥辱的地方,您覺得呢?

陳九霖:本來咱們講萬科,又談到這些事上來。在我的記憶中,這件事早就雲淡風輕了,但是,你感興趣,觀眾有興趣,我就說兩段。

我舉個例子,新加坡簽署了《維也納公約》,是要保障囚犯利益的,可是,在我住的那個監獄,在我坐的那個監牢,大家都睡水泥地。

何伊凡:沒有床嗎?

陳九霖:沒有床,就睡水泥地。新加坡那麼潮溼、那麼熱,睡一晚上,地上全是溼的,等於睡在水中。只要去監牢試一下,馬上就體會到什麼叫水深火熱。我好不容易找大使館斡旋,要了一張床,結果發現,這個“床”只有一個塑料殼,中間是空的,我一躺上,整個人就窩進去了,還把身上的肉都給夾上了,後來我就沒辦法了。

何伊凡:沒有床墊子嗎?

陳九霖:沒有。再後來我就沒辦法,把書放進去做墊子,認為書放進去把塑料床殼支起來會好一點。可是,書會挪動,太難受了。還有,我最後打掃衛生,把那個塑料殼翻起來,發現一堆蟑螂,這麼大個兒的,估計要是吃 3個就飽了,頂一頓飯了。

何伊凡:在那裡面有沒有被打過?

陳九霖:我倒沒被打過,但是,我看到有人被打過。

何伊凡:是獄警打人,還是囚犯之間鬥毆?

陳九霖:都有,囚犯在洗衣廠裡沒什麼工具,藉助什麼打架呢?牆壁上掛著滅火器,撈起就往別人頭上砸。警察打人的場景我也經常看見,我就不說出名字來了。當然,這不是某個人的問題,是體制的問題。我們在房間裡,聽到外面有像即將死去的狗一樣叫的那種聲音,那就是有人在打囚犯,是誰打的我都知道,我不去說這個事情,怕影響那個我熟悉的警察。實際上,那個警察對我還是蠻好的。

何伊凡:在新加坡的監獄裡,您接觸的這些人,是原來您永遠不會想到自己會打交道的一群人嗎?

陳九霖:從沒想到,從來沒想到。我給你講一個小故事,我到監牢 6個多月之後,突然有一天,我迎面碰到一個人,這個人問:“陳總,你好嗎?你信仰上帝嗎?”我就問:“你怎麼認識我? ”“陳先生,天下何人不識君?你在我們這裡很有名,電視上天天看到你。”他說,“這樣,你來 6樓,我們坐一會兒,裡面有空調吹一吹。”你知道,新加坡熱得要死,像火爐子、蒸籠一樣,監牢裡又沒有電風扇,更沒有空調。

何伊凡:每天有多長時間出來放風?

陳九霖:放風說是一個小時,但是,掐頭去尾,最多 45分鐘。為什麼要掐頭去尾?一出來的時候,一堆人排隊吃藥, 10~15分鐘就過去了;時間差不多的時候,要提前收回來。而且,整個節假日都在裡面待著。後來,那個人就說:“你上來吹個風。”我聽到吹風就好高興,什麼叫自由?那才是自由,什麼叫幸福?那才是幸福。你在水深火熱之中一下子有空調吹,那是天大的幸福,什麼也不想了。

何伊凡:這種幸福是您原來做總裁的時候體會不到的。

陳九霖:當然體會不到!所以,我那個時候才體會到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一首詩寫得特棒:“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生命和愛情,這兩個都是很美的事情,對吧?但是,“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為了自由,生命和愛情都可以不要。在那種情況下,你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幸福。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

何伊凡:您繼續講這件事。

陳九霖:那個人帶我一起享受空調。那時候,他就給我說:“陳總,你知道嗎?你到這裡來是上帝安排的! ”我說:“啊?我就不理解,上帝在我印象中是仁慈的,怎麼安排我來受苦受難呢?”他說:“你不知道,上帝是有美意的,他安排你來,對於你來說絕對有美意,我跟你講兩條吧:第一條,你原來高高在上,跟我們的總理、跟我們的總統在一起,是吧?跟我們的國父一起吃飯、坐飛機,是他們的座上賓。你哪裡瞭解普羅大眾的痛苦、苦難和他們被冤枉的這種情況,是吧?你不瞭解,讓你來了解,上帝讓你來體會一下,對你的人生是種昇華。第二條,中國在發展,都說 19世紀是英國的世紀, 20世紀是美國的世紀,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上帝考驗你幹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上帝在預備著你,你將來一定會發揮作用的。”

他跟我講的這兩點,讓我很有感觸,因為當時我從沒想到跟這些人為伍,但是,和這些人在一起相處之後,發現他們其實不都是壞人,用一個很貼切的詞來形容,他們都是“失敗者”——人生有各種各樣的失敗者。人啊!誰都想學好,誰都想過著體面的人生,但是,有時候真的沒有辦法。

何伊凡:這種經歷,實際上讓您對人性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識。

陳九霖: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性。不管是哪個國家的高官也好,還是哪個國家的富豪也罷,到了新加坡的監牢,個個衣服先被扒個精光,摳開屁眼兒讓警犬去聞。

何伊凡:很大的羞辱。

陳九霖:很大的羞辱,什麼尊嚴都沒有!

何伊凡:您在裡面讀了很多書嗎?床墊子都是拿書填起來的。

陳九霖:讀了四五百本書。一天有可能看一兩本。後來,看書也慢慢地掌握了一些方法,比如,哪些要精讀,哪些要泛讀。

何伊凡:都看的什麼書呢?

陳九霖:各個方面都有,大部頭的《資治通鑑》讀完了;《史記》讀完了;《聖經》190多萬字,從頭讀到尾,讀了 3遍。

何伊凡:經過這樣的事,您對您的命運開始有什麼樣的理解?

陳九霖:對命運,更多的是看淡了,覺得人就是一個過程而已,就像地球上的其他任何生物一樣。農村有一句話,叫“人死如燈滅”。死就死了,什麼也就沒有了。沒有見過人死後再來的,什麼後世之說,我覺得那都是一種安慰吧!

下:曾經是牙齒,如今是舌頭

陳九霖現在是北京約瑟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約瑟是《聖經》裡敬畏耶和華的義人。《聖經》共描述了 3個名叫約瑟的義人,其中的一個,曾經受到同父異母的兄弟們的迫害,以致被賣到古埃及當奴隸;在埃及的主人家裡,他又因受到女主人的誣告,被囚禁至少兩年,後來當上了埃及宰相。這也是陳九霖的英文名字,公司和自己都取這樣一個名字,暗合了陳九霖的心境。

2009年 1月 20日出獄後,陳九霖曾全職在央企葛洲壩集團任職近 3年,2012年重新創業,主要業務包括投資、投行、基金,而投資分佈在能源、健康、節能環保、教育傳媒、互聯網和稀有礦業六大領域,到採訪時已經投資了 30多家公司。很多有入獄經歷的企業家,都曾希望能夠東山再起,如前伊利集團董事長鄭俊懷、顧雛軍等,但真正能做到的寥寥無幾。不用說恢復往日風光,即使再有個小局面也難。陳九霖、褚時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陳九霖自述現在有了更多的耐心,他是巴菲特的信徒,信奉尋找“更溼的雪與更長的坡”,反正他覺得自己還是“ 90後”,不著急,慢慢來。

人生不外乎兩個字,無非是“拼”與“熬”。現在陳九霖更傾向於“熬”,這也是他心態的一個調整:在“中國航油事件”之前他更喜歡“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拼一把再說。但現在他更多的是熬。如果說以前的他是牙齒,那現在的他是舌頭。但他覺得,最終先老的、先掉的還是牙齒。

訪談實錄

何伊凡:很多人出獄之後,都有東山再起的願望,但真正能夠獲得人支持的其實不多。

陳九霖:這個我覺得是有多種因素,還是清華大學的校訓講得好,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投資人投你,他就投你一個希望,是不是?希望在哪裡?首先在於團隊,團隊在哪裡?首先在於領軍人物。領軍人物要有一種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精神。人家支持你,我覺得也是理性的。

另外,就是厚德載物,別的我不敢說什麼,我有很多的錯誤,我的錯誤和缺點,多如牛毛,或者就像天上的星星那麼多,但是,太陽一出來,整個天下都是太陽的。我的優點就是,不管怎麼說,確實想做一點事情。中國航油事件那麼大,最後新加坡也沒抓住我的毛病,法院得出結論,陳九霖沒有個人私利。法院最終判我完全是出於政治因素。

何伊凡:您為什麼在 50歲的時候選擇創業?因為你其實在央企也可以有很好的安排。

陳九霖:現在是“雙創”年代,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我是趕上時代的潮流了。自己經營這麼多年企業,兩個方面我認識得比較深刻:第一個方面,我覺得做任何事情要順勢而為,要看準大勢所趨。我覺得創業,包括你也是在創業,都是順勢而為,這個勢在這裡,我看得很清楚。

第二個方面,我體會最深刻的就是要做“藍海”,你要抓住別人看不到的機會。有人說這個海跳下去肯定是淹死人的,有的人說這個海水裡面有鯊魚,討論來討論去,你要跳進去試一試,去體驗,沒有被鯊魚咬死,也沒有淹死,你就對了,這就是我的邏輯。

何伊凡:後來投資人是怎麼遇到的?

陳九霖:有個小故事,有一位做能源的投資人,很多年前就瞭解我,在我們家門口有一個露雨軒茶館,他請我到那裡去喝茶,說:陳總我想跟你合作,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說:怎麼合作?他說:如果願意,我投資給你,我沒多少錢,賬上就 8000萬,就給你玩去,玩虧了也沒關係。顯然,他的話有兩個意思,一是說他很信任我;二是說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中國航油當時的那個事件,實際上還是有陰影的。

何伊凡:陰影面積可能也不小。

陳九霖:如果不是把我整得那麼慘,估計今天我反彈的力度會更大!他說了一句話:你虧了也沒有什麼,實際上就是說當年的虧損事件讓他至今心有餘悸。

何伊凡:為什麼早期做的這幾個項目都是在您老家湖北附近?

陳九霖:那邊是我的老家,老鄉支持我的人比較多一點。我們投資的第一個項目, 4年半投資回報 20倍,已經套利退出了。第二個項目有五六倍的套利,也退出了。第三個項目以 13倍的投資回報套利,也退出了。以後每年陸陸續續有不少項目投進去,也有不少的項目套利退出。我的產品就是企業的股權,不斷地積累更多的企業,不斷地套利,成熟地套利退出。

何伊凡:基本上還是在過去相對來說比較擅長的領域,比如能源。

陳九霖:基本上做我熟悉的內容,進行過充分研究的領域。

何伊凡:過去在中國航油工作這麼多年,哪些工作經歷您現在做併購的時候會對您有參照價值?

陳九霖:還是有很多可以借鑑的內容,比如,做一個企業併購時,你怎麼去判斷這個企業的價值及其成長性;你怎麼去判斷這個企業的股東;你怎麼去妥善地處理矛盾,就像萬科的這個事,怎麼妥善處理好與所投資企業的股東和管理層之間的關係。然後,談判的一些技巧,我覺得也都還是蠻有幫助的。

何伊凡:有涉及一個資本市場環境的問題,您在資本市場上叱吒風雲的時候,差不多是 12年以前。到現在 12年過去了,資本市場可以利用的工具以及資本市場的環境都不一樣了,您現在出來做的時候感覺還跟得上時代嗎?

陳九霖:坦率地講,我覺得變化也不是太快,本應該快一點,我舉個例子講,早在 2002年,14年前,我用到的金融工具今天很多人都沒用過,今天在國內還用不上。

何伊凡:國內還有一位企業家跟您有相似的經歷,褚時健老先生,您跟他見過嗎?

陳九霖:我見過,我去年中秋節在他家過的,那老先生蠻不錯的,他太太馬靜芬也非常友好。

何伊凡:我在您辦公室看到很多您和巴菲特的合影,這個老爺子給您的啟發是什麼?

陳九霖:第一個,“滾雪球”。

何伊凡:最長的坡、最溼的地。

陳九霖:找最長的坡、最溼的地,慢慢地滾,一定會滾出一個大雪球,這個理念對我影響很大。

第二個,他講的價值投資理念,我覺得也是很重要的,不要被市場上各種各樣的信息所左右。現在信息太多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是標題黨。實際上,你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抓住價值就行。

第三個,對我影響大的就是長期持有。我去深圳演講過幾次,那裡的人告訴我:“陳總,深圳人都想賺快錢,今天結婚明天就要生孩子。”我就對他說,你在深圳仔細觀察一下,這裡的大企業有幾個是賺快錢的呢?就是萬科,也經營了二三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地位,華大基因到現在為止也沒怎麼賺錢。

何伊凡:最後我想請您給朋友們一點建議,就是怎樣在被打倒之後再站起來,這句話誰都會說,但是,當你真正倒在地上的時候,不一定能站起來。

陳九霖:你說得很正確!大話好說,但是,真要去承受煎熬也是不容易的。我覺得是這樣的,第一個,你要有個定位,你是不是想做些事情,想做大事情。你要想做事情,那就要歷經風雨。另外,在“術”的層面來講,首先要鍛鍊好身體。

何伊凡:這是為什麼?

陳九霖:你身體不好,有心無力。

第二個,就是要有眼光,見得多了,智慧和方法就多了。

第三個,就是要有心態,有好心態。你如果不想做事情,你想享受,隨便。但是,我覺得上帝造人就不是讓你有太多的享受,一定讓你經風雨見彩虹!你說你再苦,但是,有一個目標在那裡,其實就是一種享受。叫你一天到晚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有什麼意思?反正我覺得沒什麼意思,是不是?如果想做點事情、創造點價值,苦中作樂,苦也是樂,這樣的人生才充實、才豐滿。

何伊凡:人生可能是由兩個字構成的,一個字是拼,另一個字是熬,您更傾向於哪個字?

陳九霖:那我可能還是傾向於“熬”,兩個都要,但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熬,這也可能是我心態的一個調整,在中國航油事件之前我可能更喜歡“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像萬科管理層一樣。

何伊凡:在入獄之前。

陳九霖:拼它一把再說。但現在我更多的是熬,如果說以前的我是牙齒,那現在的我就是舌頭。

何伊凡:這個比喻好。

陳九霖:我覺得最終先老的、先掉的還是牙齒。

何伊凡:這是《道德經》說的,柔弱必勝堅強。

陳九霖:對,我覺得未來你會看到我的發展,現在很多人請我去講這個、講那個,我一般都不去,我就是自個兒做自個兒的事,我也不管別人對我的評價怎樣?你對我評價得再好,不加持我一點;你如果踩我,當年踩我的人多得很,我被罵得狗血淋頭,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也挺過來了。我天天去跑步,我在新加坡每天跑得大汗淋漓,別人“跑”著去訴說他的苦難,去談男歡女愛的事,我就不管那些事情,我就去實實在在地跑步,後來跑得腹肌都起來了,很多人還羨慕說,陳先生有 6塊腹肌了。

何伊凡:比進監獄之前身體要健康。

陳九霖:對,我現在每天也都走 1萬多步,今天可能有 2萬步,昨天 1.8萬步,是吧?現在走了 1.9萬步,天天走,也蠻好,是不是?這就是我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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