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王安石變法”是怎麼被KPI搞死的?

1/6、病急亂投醫的宋神宗

公元1067年,19歲的太子趙頊繼位,即宋神宗。

皇帝即位,按例要賞賜群臣,可是很快宰相韓絳就帶來一個“百年之積,惟存空簿”的壞消息,自己原來繼承了一家瀕臨破產的大公司。

神宗把先帝留下的老臣們聚在一起,討論一個重要的問題:怎樣才能既不增稅又能增加財政收入?

老臣們群策群力,有說“二十年不打仗”的,有說“要對內穩定”的,神宗一聽,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說這些道德文章,難怪國家治理不好。

神宗將目光轉向群臣中最德高望重的司馬光,這位老臣不慌不忙地說出六個字:“官人、信賞、必罰”。

神宗失望之餘,想到一個人,當時朝野有這麼一種說法:“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介甫”就是王安石的字。

神宗很快召王安石進京,一場改變帝國命運引發後世無窮爭議的變法運動就此拉開帷幕。

其實,神宗在啟用王安石變法之前,本應好好想想一個問題:為什麼大宋百姓富足,國家卻沒什麼錢?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2/6、“冗員”和“冗兵”

如果你是一個公務員,那麼最好的年代可能就是在宋朝。因為收入高,宋代官員的收入,是明代同級別官員的五到幾十倍。

不但工資高,官員還特別多;多也就罷了,最糟糕的是,宋實行的是“官、職、差遣”三分離的奇葩制度,形象地說,一個教育部的高等教育司司長,實際上乾的是農業部養豬司的活兒。

結果就是70%的官員領著高薪,卻沒有工作讓他幹。

財政虧空的另一個原因是軍隊國家終身包養的“募兵制”,水滸傳裡的林沖,只不過是個軍校教師,生老病死、老婆孩子,所有生活開支都是國家承擔。這樣的職業軍人,神宗即位時有一百四十萬,用了80%的財政開支。

為什麼會有這麼奇葩的制度呢?大家一定聽過“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但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半:將領的指揮權被剝奪了,那些士兵怎麼辦呢?遣散回鄉?那就是流民,造反怎麼辦?

太祖大筆一揮,全部養起來——名為養,實際上是把軍人和社會隔離開來。

1067年,本應是北宋的最富足的時期,幾十年的休養生息政策,民間的土地開墾面積達到了新高,更重要的是,宋鼓勵工商,整個社會經濟相當發達,整個國家的財政應該相當於漢武帝即位時“文景之治”後國庫極度充裕的情景。

所以這次的財政危機,完全是因為“冗員”和“冗兵”,大宋的政治經濟,本身的運作還是非常健康的。

應對財政危機,中國曆朝都有很多“精兵簡政”的方法,可以神宗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又太急著用錢了,他支持王安石變法,目標很單純,要增加財政收入,而完全不管王安石接下來的改革,是一個多麼大的坑。

因為王安石要做的事,如果真的辦成了,會在一千多年前,就把中國帶進現代財政與金融的國家。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3/6、為什麼幾乎所有的名臣都反對“王安石變法”?

如果“穿越”曾經發生過,我高度懷疑王安石是現代某位央行行長“穿越”到宋朝的。

研究財政史起家的黃仁宇認為:王安石的經濟思想和我們的眼光接近,“變法”就是將財政稅收大規模的商業化。他的“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理論,就是用國有資本刺激商品的生產與流通,使經濟總量增加,這不過是現代國家的財政常識。

以青苗法為例,每年二、五月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民無錢買種,只能向地主借高利貸。而青苗法就是現在的小額農業信貸,政府自己把國庫的餘錢以較低的利率借給農民,既增加了國家財政,又減輕了農民負擔。

穿越過去的王安石,用的是現代人的智慧,而寫《資治通鑑》的司馬光,判斷依據是古人的經驗——一切以“政府理財”為名,想要增加財政收入的政策,一旦基層官員實行起來,都會變成“苛斂民財、與民爭利”的工具。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在“改革”擁有天然正義的今天,我們都希望王安石贏,但結果卻不幸被司馬光言中:

青苗法本義是“農民有需要,政府要提供幫助”,但實施的結果,“放貸額和清收率”變成了“政府官員的KPI”,官員們只好每年把貸款攤派到每一位農民頭上,再每人捆綁一個大戶擔保。偏巧“青苗法”的頭幾年,年年有災,年年欠收,

結果不是大戶破產,就是農民失地,唯有政府財政年年增加。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今天的歷史書上分析“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其中有一條就是“用人不當”,但仔細史書,你會發現支持“變法派”官員除了王安石之外,幾乎都是善於鑽營投機的佞臣,而當時的名臣,如蘇軾、歐陽修、司馬光,無一例外都反對變法。

這就絕不是“用人不當”四個字可以概括的——不是“壞人”支持變法,而是支持變法的都會變成“壞人”。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4/6、為什麼支持“王安石變法”的都是小人?

有一種觀點,認為王安石是幹實事的人,司馬光沒有實際工作能力又思想保守,只會做道德文章,才會用“不與民爭利”這種泛泛而談的空話去否定變法。

這種說法就是把“道德文章”和“幹實事”對立起來,非常符合“五四”之後,知識界對傳統道德的反思。

但“道德文章”真的是沒有實際用處的說教嗎?

以“百善孝為先”為例,為什麼歷代的統治者都把它當成帝國最重要的道德支柱,還要求皇帝身體力行呢?不是說“孝”比其他的道德更道德,而是因為農耕時代的生產力不足以提供社會福利,老年人喪失勞動能力之後,如果得不到子女的贍養,就會成為朝廷沉重的負擔。

農耕經濟養活不了太多的官員,農業時代的管理能力也完全不足以統治如此幅員遼闊的帝國,類似“贍養老人”一類“法不責眾”的要求,又很難通過法律來強制。統治者只能要求官員先“以德服人”,再讓萬民效仿,“道德”其實是一種低成本的統治手段。

這就要求,所有讓百姓去遵守的法令,都要在社會廣泛認同的儒家道德中找到依據。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所以對官員的要求,既不是高瞻遠矚,也不是精明算計,而是道德崇高的人。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而政府官員親自放債,顯然破壞了這一形象,也破壞了王朝的統治根基。

事實上,歷代王朝對官員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擾民。

法國漢學家謝和耐認為:歐洲農民習慣粗放耕種,就需要封建領主帶領他們搶佔土地,所以封建貴族們個個粗鄙不文,孔武有力;中國農民很聰明,擅長靠精耕細作來自給自足,對政府的最低要求只有三個字:別煩我……,不對,是“不擾民”。

這就是中國百姓與王朝統治者的契約:你只要別來打擾我,也別讓外族來打擾我,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還能給你交稅。

這也是漢以後的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注重“休養生息”的原因。

不擾民,看似“無為而治”,其深層含義在於“政府的自我約束”。

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而大事不成。孔子的警告讓司馬光對這身後的這幫官員們,有了更清醒地認識:當官不過是他們謀生的手段,一旦擺脫了道德的束縛,一旦“見小利”,一旦被KPI纏身,就會表現出驚人的破壞力。

而王安石就像一個穿越到宋朝的現代技術官僚,在他看來,有沒有人執行,執行人的品質如何並不重要,只要把這些改革的條文變成一個個指標,強行派發下去,不管能吏廉吏,能完成KPI的就是好吏,最終就能實現他的“變法大業”。

司馬光的憂慮終於變成了現實,缺乏道德約束的“數字出官,官出數字”的現象橫行。《水滸傳》裡的頭號大奸臣蔡京,曾經是著名的變法派官員,可一聽到司馬光復出,五天之內廢除了自己管轄區內所有的新法,向司馬光報功。可後來支持新法的宋哲宗親政,他搖身一變,又成了變法派的中堅人物。

當司馬光從浩如煙海的史籍中抬起頭時,他對於新法最為擔憂的,恐怕還是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5/6、“王安石變法”是怎麼被KPI搞死的?

王安石本該想到,這場改革最初的支持者宋神宗,到了一定階段,必然會站到他的反面。

神宗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初衷是解決財政危機,這個目的很快就達到了,變法沒幾年,各級官員好像變戲法一樣的,把錢變進了國庫,也出現漢景帝時錢都堆不下的情況。

財政困難解決了,而新法的弊端也漸漸顯露出來,還要不要繼續支持新法呢?神宗對王安石一會兒任用,一會兒又貶官,就體現了他的矛盾。

在這場“藏富於民”與“藏富於國”的帝國官員大分裂中,神宗恐怕要哭笑不得,我就是想多弄倆錢花花,諸位大人何至於此啊。

而神宗之後的皇帝也同樣如此,沒錢想到要變法,有錢又要恢復舊法;新帝親政想要有新氣象,就支持新法,搞砸了,想要安撫天下,就下罪己詔恢復舊法。

這恐怕也是司馬光反對變法的重要理由:財政嘛,有時好有時壞,大不了有錢多花點,沒錢就省著用,唯有道德是永恆的,怎麼能一會兒變法,一會兒又不要變法了呢?皇帝自己鑽營投機,還怎麼成為官員的楷模?官員個個如狼似虎,還怎麼讓百姓安份守已?

我在《只要認真搞,沒有什麼KPI搞不挎的企業》一文中,說過:

KPI是個好東西,你考核什麼,你一定會得到什麼;

但KPI又是個壞東西,凡是你不考核的東西,都會成為業績黑洞。

評論區顯然很多人認為我反對KPI,其實並非如此。

一個企業的經營目標在不同市場環境中總是要變化的,導致KPI也在不停地變化,如果領導人只盯著KPI,必然一天一個想法,員工無所適從,必然會把工作變成“製造數學的遊戲”。

所以任何KPI考核都必須以穩定的企業價值觀為前提。就像失去了道德的統治,必然產生道德風險一樣,抽空了企業文化和價值觀的企業管理,要麼淪為員工“欺騙”公司的工具,要麼變成公司壓榨員工的制度。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本文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按照黃仁宇的說法,王安石變法的失敗。是因為當時的技術手段落後,不足以以現代金融財政的方法管理帝國的財政。

那麼到了管理手段很豐富的今天,或者大數據明天,是否可以徹底拋開道德與價值觀,直接用數字對整個企業進行精細化的管理呢?

6/6、王安石變法與羅斯福新政

1933年,美國國會通過了《農業調整法》,標誌著羅斯福新政延伸至農業,其核心的政策就是削減農產品產量,提高價格,保護農民利益。

其中有一項“農產品無追索貸款計劃”,政府以高於市場價預購農民未來的農產品,其實就是小額農業抵押貸款。

是不是很熟悉?事實上,時任美國農業部長的華萊士在後來說:

我接任農業部長後,把中國古代農業政治家的實踐——“常平倉”引入美國農業立法中。

而青苗法正是宋代的“常平倉”——“常平新法”。1911年,哥倫比亞大學一位叫陳煥章的留學生寫下了他的博士論文《孔門理財學》,裡面介紹了中國“常平倉”制度,並重點介紹王安石的改革。

華萊士後來讀到了這篇論文,產生把“常平倉”制度引入美國立法的念頭。他最終成功了,因為羅斯福新政和王安石變法一樣,也是財政擴張政策,只是前者有凱恩斯主義為理論指導,而後者完全是王安石天才的想法。

這可算是王安石變法在一千年後的現代制度下的再次嘗試,然而,羅斯福新政實施中的問題也再次證實了國家干預經濟的弊端。比如,我們在政治課本中看到的的“倒牛奶事件”,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政府通過要求奶農減產保價,但奶牛不管這套,它每天都要擠奶。奶農聯盟組織於是開始設路障,禁止奶農銷售,逼迫他們倒牛奶。結果引發了奶農間的“偷菜遊戲”,大家都想辦法把自家的牛奶偷偷賣掉,轉而又大肆搶別人家的牛奶倒掉,就是照片上的那一幕。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能影響一千年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

當時有一句對農業政策的嘲諷——騾子都知道不能踐踏別人的田地。

“道德風險”從來不會因為經濟發展而消失,人性也不會因為科技管理手段的進步而改變,道德、價值觀、文化、宗教信仰……,這些低成本高效率的制度,也必然長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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