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六年,我陪著一個小姑娘走進青春的詩林

李鎮西:六年,我陪著一個小姑娘走進青春的詩林

高一歌詠。前排左起第三人是潘芳奕。

“長成自己曾經渴望的模樣”

——讀潘芳奕詩集《遇你予我 逾時光》所想到的

一個小學生或中學生如果在報刊發表了文章,文末往往有個括弧,寫著“指導老師”誰誰誰。中小學生參加各類作文大賽,獲獎證書上往往也有一個括弧,同樣寫著“指導老師”誰誰誰。作為中學語文老師,我想不通:老師如何“指導”呢?

如果是給小作者講如何構思,如何開頭,如何結尾,如何遣詞造句,那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老師還是學生?或者應該聯合署名?如果這裡的“指導”指的是平時的作文教學,那所有學生都是被指導者,可為什麼只有個別學生髮表文章或獲獎呢?

我認為,寫作天才從來不是老師教的。三十六年的教齡告訴我,一個班幾十個孩子,怎麼也會有一兩個或幾個寫作尖子,這和你老師“指導”不“指導”沒多大關係,老師本人的寫作能力也不一定比這些寫作尖子強;但學生髮表了文章,獲了獎,老師卻“理所當然”地成了“指導老師”。如果真的是因為老師的“指導”學生的文章才得以發表或獲獎,那你為什麼不多“指導”幾個呢?

其實,嚴格意義上,語文教師之於寫作尖子,更多的意義並非“指導”而在於發現,並給其以思想自由,讓其心靈的泉水自然而然地流淌,任其靈感和精神的翅膀自由自在地舒展。

我相信芳奕的真誠。但教育是很複雜的。作為班主任,可能在做人方面我對她有過引導;作為語文教師,我對她語文學習的興趣有過感染。但對有天賦的孩子來說,只要教師不壓抑其個性、不阻礙其發展,就功德無量了。也許我對芳奕正是如此。但這並不能說明作為詩人的潘芳奕是我“培養”的。

這不是謙虛,而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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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初一剛接觸芳奕時,她完全是一副“野小子”的樣兒——嘻嘻哈哈,風風火火,常常手握棍棒,“張牙舞爪”,十分調皮,也十分可愛。我可一點兒都沒誇張。她家住在樂山一中老校區附近,我和愛人散步時,常常看見她揮舞著樹枝站在路邊大卡車的引擎蓋上,耀武揚威,頗有些“女漢子”的味道。我愛人當時留著長長的大辮子,芳奕時不時還跑到我愛人後面去撥弄她的辮子。後來芳奕對我說,因為她從小頭髮稀少,所以特別羨慕別人長長的大辮子。

芳奕就是這麼活潑可愛,開朗大方。她特別有愛心,熱心幫助同學。因為父母長期在外地工作原因,芳奕小時候一直與外公和姨媽生活在一塊,從小就學會生活自理,不但勤快,能吃苦,而且練就了一身生活本領。這些本領剛好用在了她的“本職工作”上——芳奕初中擔任過生活委員和勞動委員,勤勤懇懇地為同學們服務。對了,她擅長長跑,在我的老相冊裡,還有好幾張她在運動會上為班爭光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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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擔任我的“代課老師”給同學們上課,我有時候出差,就把語文課交給芳奕等幾個語文成績不錯的孩子,讓他們給同學上課。

不過,初中時的芳奕在學習上並不算特別出類拔萃,當時班上學習成績比她厲害的大有人在。就以寫作而言,初一初二的她也算不上佼佼者,程樺、黃靖、沈建等同學的文章常常搶她的“風頭”。所以,初中班上的“凌雲”文學社成員的名單裡,並沒有芳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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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細心讀她的文字,會感覺這孩子是有寫作潛質的。她寫人記事論理,語言都十分有靈氣。我至今無法定義這個“靈氣”是什麼,但我感覺有靈氣的句子是自然天成的,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出人意料甚至拍案稱奇的。比如她初三有一篇寫英語楊老師的作文,她這樣寫道——

“三八”早晨的英語課開始前,太陽已經有幾分笑眯眯了,英語楊老師趕來時,臉上帶著一縷陽光,待她看到桌上那張全班同學送給她的明信片時,臉頰更是如同太陽一般嫣紅了……

寥寥數語,用太陽寫人,將陽光與笑容寫成“一回事兒”,又這麼自然貼切,看著舒服。這就是“靈氣”。

一個人如果真有天賦,那是誰也無法阻擋地會顯露出來的。到了初三,尤其到了高中,芳奕便顯出了才女的味道。我至今還保留著芳奕的一本作文。奇怪的是,有的地方我是用藍墨水批改的,我拍照發給她看,她說:“估計是您批改時紅墨水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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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這本作文,開篇為小小說《小說家》,是諷刺一個人不安心本職工作卻老想著胡編亂造離奇情節的小說企圖“一舉成名”。這篇文字論情節談不上精彩,但描寫特別是心理刻畫卻十分細膩,而且有一種字裡行間內斂的諷刺與幽默——

冷靜下來後,他把那篇小說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再一次從頭到尾又在腦海中“看”了一遍,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處女作”有種潛在的、不可名狀的力量,他為自己所寫的愛情故事深深感動了——那個纏綿而驚險的三角戀愛悲劇。他感到了那位教他寫小說的同事的話是那樣偉大:“要寫得一塌糊塗,不!不!讓別人糊里糊塗!”當初他立志創作的時候,他就發誓要寫得一鳴驚人,開頭一定要引人入勝、驚心動魄,中間應該在扣人心絃、蕩氣迴腸而又讓人淚眼模糊的情感糾葛中摻和一些打鬥紛爭的血腥高潮,最最重要的是結尾一定要悲慘,有那麼一句讓讀者百思不得其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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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些尚顯稚嫩的語言中,我們是不是可以感受到小姑娘的想象力和遣詞造句能力?

不知芳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高中班的羅颺同學在《閒話芳奕》的作文中有這樣的描述——

高二下學期,我們成了同桌。一天,她帶來一本精美的冊子,裡面全是詩,有三十幾頁,她說是以前寫的。我讀著詩,看到一個吹泡泡的女孩,驚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對著曇花叫“白雪公主”。她要我提些意見,我說:“很美,想象力很豐富。”訂雜誌的時候,她一個人訂了二三十塊(這是八十年代的“二三十塊”——李鎮西注)的《讀者文摘》《青年報》《中學生英語報》。後來,她告訴我她看了很多武打小說,尤其是金庸的,還有亦舒和瓊瑤的小說她能借到的都看了。我奇怪地盯著她,想起她曾向李老師借了不少報告文學。她的閱讀真的很雜食,很廣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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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花》是芳奕第一首變成鉛字的詩,發表在1989年11月的《讀寫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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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地

只那麼一點

櫻紅的小唇含上了

一片碧綠的薄荷

一個熾熱的吻

蘊育了一片雪白的天地

悄悄地

嬌嫩的拳頭鬆開了

攤開了手掌裡的世界

如絲的清流從心田裡流出來

深處……

一股噴泉展開了笑靨

託著的

該是那害羞的白雪公主

張大了驚駭的雙眼

幽幽地

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這一期《讀寫園地》,還有她另一首詩《盼》——

媽媽講過海的女兒,

海邊有那玫瑰色的天際,

朵朵浪花的晶瑩,

托起一個美麗的魂靈;

爸爸贈給我一個海螺,

海就是那起伏的螺紋,

淡淡銀灰色的恬靜,

傳來遠方海的呼吸;

上學後,

老師教我讀海,

藍藍的天,

藍藍的海,

飛過輕盈的海鷗,

銜走潔白的風帆……

我無法想見

海的胸襟,

海的深情,

於是

在湛藍的夢裡

我盼

長大的日子,

用雙手親自去托起海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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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卻清新、純淨。第一首是對內的細膩,寫的是豐富而美妙的內心;第二首是向外的豪放,寫明亮而遼闊的世界。當時,芳奕還沒見過海,也許正這份對廣闊天地的期盼,她後來越過太平洋,走向加拿大,走向北美,走向世界各地,最後回到祖國,定居在廈門海邊。用她自己的話說:“長大後我一直在往大海的方向奔跑。”

讀高二時,芳奕給我看了一首她新寫的詩,這首詩透出的想象力和語言靈氣讓我大吃一驚——

晨•午•昏三部曲

趕集的鄉親,

翻越重重山崗,

氣喘吁吁地

背來了那滿臉羞紅的太陽;

放筏的大叔,

唱著古老的號子,

一篙一篙地

放逐著滾滾東去的大渡河;

爺爺的魚竿,

拋向夕陽餘暉,

顫顫地釣起了

青衣江上雪白的月牙兒一輪……

趕集的鄉親背來了太陽,放筏的大叔放逐著大渡河,釣魚的爺爺釣起了一輪月牙——這大膽新奇的想象,這壯美遼闊的畫面,這情景交融的意象,這豪放磅礴的氣勢,還有這駕馭語言的能力……顯然已經超過了《曇花》和《盼》。那一刻,我對芳奕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這首《晨•午•昏三部曲》先後發表在《樂山日報》和《四川青年報》上。

到了高三,芳奕的寫作才華已經在班上遙遙領先。

詩的靈感如泉水噴湧。即使是寫一般的作文,芳奕的文字中也有幾分詩意。

這個班高三畢業前夕,我編了一本《花季》班級紀念冊,裡面有芳奕用文字給所有女生“畫”的肖像——

金璐:笑是輕輕的,說話是輕輕的,跳孔雀舞是輕輕的,走路是輕輕的,下筆是輕輕的,就連讀者心頭吹過的一陣春風,也是輕輕地。

王贇:幾分才氣,幾分脾氣,幾分文靜,幾分暴躁,幾分秀氣,幾分調皮。

胡月:人稱“小迷糊”,卻一點不糊塗。古道熱腸最質樸,字正腔圓善誦讀。胡月讀“侍萍”,是“侍萍”讀胡月,還是胡月說“侍萍”?唉,實在叫人迷糊,迷糊!

……

筆墨不多,每個人物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這些文字顯然是帶著感情從心底流出來的。芳奕中學曾有一個外號叫“潘阿姨”,因為她做事幹練利落,並且熱愛班級,經常關心和幫助同學。這既是善良的天性使然,也是生活經歷賦予她的品質與能力。到了高二,芳奕各方面都表現優秀突出,擔任了班長。她一直有著對班級和同學,對學習和生活的熱愛與熱情。所以,她才能寫下這些飽含真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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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高考,有幾位同學提前離開了我們班級。芳奕寫了一首詩——

分別

那天送走李靜

分別

是一縷牽掛

被遠去的火車

拉得好長好長

那天趙偉來信

分別

是一份相思

用一張信箋

掂得好沉好沉

那天與好友郊遊

分別

是一同的回望與微笑

使兩人的步履

邁得不再疲憊

那天全小組合影

分別

是六份友情

被一方寸照

收藏到永遠永遠

今天我們還在一起

分別

是六十份真情

把一個夏季

點綴地那般溫馨

有一天我們各自離去

分別

是帶著六十份愛心

去溫暖一個世界

使它不再孤寂

真情是詩的靈魂。沒有對班級對同學的愛,再有寫作技巧也不出這樣的溫馨而感人的句子。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今天我在筆記本上打下這首詩,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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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麼愛寫詩的芳奕,高中畢業卻並沒有考中文系,而是選擇了財經大學經濟專業。畢業前夕,我送了她一套《紅樓夢》。多年後見面,她說自己輾轉世界各地,丟掉了很多東西,這套《紅樓夢》卻一直珍藏至今。

90年代初的一天,我在學校閱覽室隨便翻閱,結果看到《讀者文摘》(那時還沒改名為《讀者》)上居然有潘芳奕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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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景

窗前

下了一場梨花雨

白色與我

青色寄給你

樹下

拾起幾片落葉

清新與我

紅暈贈給你

髮際

掠過一陣柳絮

輕盈與我

溫柔伴著你

唇邊

綻開兩朵笑靨

恬美與我

清醇釀給你

此刻

滑出一行小語

心跳與我

不解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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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不認為芳奕寫詩全是我的“教育成果”,否則我的學生應該人人都是詩人。但是,芳奕聽了我整整六年語文課,如果說我的語文教學一點都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恐怕也不客觀。

我一直喜歡寫作。從小學開始,我的作文就經常被當做範文在班上朗讀。讀大學時,我是少數幾個允許免修寫作課的學生之一。閱讀和寫作是我從小就養成習慣,並一直熱愛著。這讓我的語文課散發著文學的芬芳氣息。

我的歷屆學生都有一個共同的記憶,就是“李老師愛給我們讀小說”。在芳奕讀初一到高三的階段,正是八十年代文學繁榮的時代,我利用語文課、午休時間和下午課餘時間,給學生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愛的教育》《青春萬歲》等長篇小說,還有王蒙、劉心武、池莉、劉震雲的中短篇小說,更有那一時期震撼人心的報告文學。這一切應該說感染了班上不少同學。

那時候我也教學生們寫“一句詩”。我給孩子們說:“一個新穎的比喻,一句奇特的想象,就是詩!”比如泰戈爾的“雲兒願為一隻鳥,鳥兒願為一朵雲”,“根是地下的樹,樹是地上的根。”“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等等。慢慢地,學生們也寫了不少這樣的“詩”,而且還發表了。

我不知道這些對芳奕有多大的影響。但我估計我對寫作的熱愛,以及帶著學生大量的文學閱讀,無形中也感染了我班上一批學生,其中包括芳奕。她說:“我的寫作水平是在你眼皮下跟著你的教學和課外閱讀一步步成長起來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無論是一些作家的成長經歷,還是我自己的切身體會,都讓我越來越堅定地認為,一個人從小學寫詩,其意義不一定是將來成為詩人,而是養成“奇思妙想”的習慣和錘鍊語言的習慣,更重要的是這能讓自己始終保持對周圍一切的敏銳、熱情、聯想和創意。許多作家的創作之路都是從年輕時寫詩開始的,儘管許多人後來並不以寫詩著稱,但年輕時寫詩的經歷讓他們日後的文字更加精美而富有生命的氣息。

我小時候也特別喜歡寫“詩”——不過是模仿毛澤東詩詞,寫一些諸如“七律歡呼四川省革命委員會成立”“卜算子迎九大”之類的“詩詞”;到了中學,便模仿賀敬之、李瑛、徐剛等詩人寫“政治抒情詩”,大多是口號。到了高中,我儼然是同學眼中的“詩人”了,至少語文老師認為我是的,因為他特意安排我給同學們講“如何寫詩”,於是我給同班同學整整講了一個星期的“詩歌創作”——現在想起來都臉紅。後來我並沒有成為“詩人”,但我一直喜歡寫作,在寫作中常常為一句話的表達或一個詞的選擇推敲很久,並有意識地追求文字中蘊含的激情、浪漫、雋永……這不能不說是年輕時寫詩的“痕跡”和“果實”。

所以,我當語文老師時,就一直有著這樣的自覺意識:語文老師不一定是作家,但一定要有作家的情懷;不一定是詩人,但一定要有詩人的激情。當我以這樣的情懷從事語文教學時,會不會對潘芳奕們或多或少有些感染呢?我這裡說“潘芳奕們”,是基於這樣的事實,芳奕他們這個班當時是同年級甚至全校在全國正規報刊——《中學生》《現代中學生》《中學生讀寫》《少年文史報》《語文報》《讀寫園地》……發表詩文最多的!

我再強調一遍,潘芳奕、程樺、黃靖、沈建、彭濤、趙剛、張銳、吳濤、何英、杜瑛、王偉等等孩子的文章或小詩能夠發表,不是我“培養”的結果,但是,我的文學情懷對他們的感染,以及對他們詩情的“點燃”,還有對他們一篇篇稚嫩文字的鼓勵包括為他們提供發表園地,肯定都滋潤了他們的一顆顆文學心。而芳奕則是他們當中的優秀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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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卻很多年沒寫詩了。主要原因是我越來越“保守”地認為,詩還是要講究文字的形式美,過去講格律,講音韻,講節奏……現在即使不講這些,總還是應該有一些語言結構或句式排列上的美感,以此觀照上世紀初新文化運動以來誕生的“新詩”,我只覺得許多“詩”只是美麗的句子——有絢爛新奇的比喻,有舒展精緻的排比,有奇絕瑰麗的想象,有了無痕跡的擬人……讀著這些句子,或怦然心動,或熱淚盈眶,但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詩。

我知道我這個觀點,會被絕大多數人反對,包括芳奕,她曾和我討論:“如果只有唐詩宋詞才是詩,那麼歐洲那麼多著名作家的抒情詩或者敘事詩是什麼呢?比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雪萊的長詩詩句……”我說:“這些詩在其本民族的語言中,也是有形式美的,只是翻譯成中文後,成了散句。”我這裡不是想“扭轉”對詩的定義,或者徹底否定一百多年來中國的“新詩”,只是表達我的一家之言,或強調我對古詩詞的偏愛。

古代詩歌特別注重語言的形式美,所謂“形式美”主要指對偶和聲律。著名學者王力說:“這兩件事(指對偶和聲律)都跟漢語的特點有關。唯有以單音節為主(即使是雙音詞,而詞素也是單音節)的語言,才能形成整齊的對偶。在西洋語言中,即使有意地排成平行的句子,也很難做到音節相同。關於聲律,我們的語言也有特點。漢語是元音佔優勢的語言,而又有聲調的區別,這樣就使它特別富於音樂性。”

古人所論語言的形式美,不管是在對偶方面,或者是在聲律方面,都是從多樣中求整齊,從不同中求協調,讓矛盾統一,形成了和諧的形式美。這就是古典詩歌至今魅力不衰的原因。而許多新詩,恰恰是缺乏文字上的形式美,而詩意淡然。

二十年代“新月派”提倡“新格律詩”,其理論核心是聞一多的“三美”,即音樂美、色彩美和建築美。而聞一多本人也以《一句話》、《死水》等詩篇踐行其“新格律詩”主張。當代詩人中,我認為余光中的《鄉愁》《鄉愁四韻》《民歌》等作品在形式上都繼承並踐行了聞一多新格律詩的“三美”觀點。

芳奕的詩也有一種格律與內容自然結合的形式美。比如她的《別後》——

我會想你

想你的目光

在雨後的早上

空氣如凝視般透亮

我會想你

想你的笑容

在清秋的午後

雛菊如陽光般輕柔

我會想你

想你的呼吸

在落霞的黃昏

流嵐如氣息般溫存

我會想你

想你的叮嚀

在初冬的夜裡

雪花如耳語般輕盈

我會想你

想你的別後

在來年的春光

遠山如思念般悠長

“透亮”照應“目光”,“輕柔”暗釦“笑容”,“溫存”從屬“呼吸”,“輕盈”吻合“叮嚀”,“悠長”牽引“別後”……這樣的詩,意象與意象相疊,環環相連;句式與句式相依,絲絲入扣。詞章整齊而富有情趣,看上去有視覺上的形式美,讀起來有聽覺的音韻美。比古典格律詩瀟灑,又比現代自由詩內斂。看得出芳奕是用心在寫詩,不僅僅是讓心泉自然而然地流淌,而且還要“流淌”得精緻,這份精緻既屬於詩情,也屬於表達詩情的漢語。對,我這裡再次特別提到了漢語的美。古人寫詩講究煉字,唐代詩人盧延讓說“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我沒有專門聽芳奕給我說過她如何煉字,但從她的詩中我讀出了她的“僧敲月下門”,她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比如《米蘭婉轉》,她通過疊字韻律表達出一種古典味兒——音韻合諧,節奏鏗鏘,一唱三嘆,蕩氣迴腸,讓讀者在品味漢語魅力的過程中,有一種穿越古典的美感體驗——

清風習習牽引,

秋葉瑟瑟闌珊;

離人鬱郁黯淡,

落華蕭蕭蹣跚。

暗香絲絲氤氳,

芬芳徐徐瀰漫;

耳語細細呢喃,

鳳衾軟軟擁攬。

輕嗅縷縷素潔,

聆聽靜靜姣妍;

柔情卿卿雲卷,

暖意悠悠暈染。

滄海過往,

錦瑟弦弦堅強;

桑田回望,

玉心點點柔軟。

流光飛舞,

心香皎皎明燦;

米蘭婉轉,

芳華盈盈嫣然。

這樣的詩,適合於清唱般吟誦,吟誦起來滿口餘香。

三十多年來,我和芳奕一直保持著聯繫。她大學畢業後旅行結婚回四川,還專門來成都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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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芳奕起來讀她當年的作文。她朗讀的時候,所有老師都在凝神諦聽。那一刻,時光倒流,歲月恍然,我感到一種美好的傷感。當她讀完最後一句時,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跟芳奕握手告別時,她說:“李老師,我想和你擁抱一下。”當我們擁抱時,我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多年前,眼前的“潘總”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調皮可愛的小姑娘……

今年四月,芳奕給我打電話,希望我為她即將出版的詩集《遇你予我 逾時光》寫點文字作為序言。雖然我特別忙,但芳奕的文字我是一定要寫的。按說,為詩集寫序,應該多評論詩,但一下筆,三十年前芳奕在我班上六年中的點點滴滴,便湧上心頭。我見縫插針擠時間斷斷續續地寫,在高鐵上,在飛機上,甚至在開大會的會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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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奕一直強調她現在寫詩筆名是“彬羅”,只是詩人彬羅這個名字遠不如我記憶中的學生芳奕那麼生動可愛、鮮活明亮。這篇文字不是評詩,而是寫人,寫一個人的成長,寫對一段青春歲月的回望。所以篇幅較長,拉拉雜雜,說得好聽點,叫“行雲流水”;說得不好聽,叫“東拉西扯”。一篇為詩集寫的“序言”,卻毫無詩意,但有真情,有成長,有友誼,有我和我的學生芳奕共同經歷的教育歲月。正如芳奕在《時光給予的模樣》詩中所寫——

來來去去的我

一花一樹地找尋

漸行漸遠的相遇

終有一刻的駐步

記憶照亮了過往

看見你站在未來的地方

逆著風雨,迎著陽光

長成自己曾經渴望的模樣

的確如此,“逆著風雨,迎著陽光,長成自己曾經渴望的模樣。”這是我、芳奕以及我所有學生沒有止境的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也是我們共同的“芳華”。

2018年4月28日-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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