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離開“道” 中國文化就失去了它的靈魂

楼宇烈:离开“道” 中国文化就失去了它的灵魂

樓宇烈先生,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東方哲學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學宗教研究院名譽院長、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

中國文化是一種“道”文化

世界上任何一種文化都有“有形的”和“無形的”兩個層面,或者說有“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中國人稱之為“藝”和“道”。

《易·繫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具”的“器”,就是具體可見、可操作的“藝”。在中國文化中,這兩者統一而不可分,並且著重強調要“以道統藝,由藝臻道”,把“求道”作為一個最根本的旨歸。

“道”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特殊意義,甚至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某種意義上將之稱為“道文化”也不為過。

中國傳統文化的任務是明道、行道、傳道,其人生境界以求道、悟道、證道為根本。各種技藝也都以“載道”為內涵,以達到這種“道”作為它的最終究竟。

中國文化中“道”和“藝”這兩個層次也可稱為“本”和“末”。人們做什麼事情都首先要“知本”,然後“求本”,以“本”為最終歸宿。

“道”是形而上之學,“藝”是形而下之學,所以“道”這個層面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藝”這個層面的東西是可見、可操作的。

中國古代典籍中有很多地方描述“道”。道家自不必說,《管子》裡也有很多對“道”的描述,如“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視也,耳之所不能聽也”,“道”只能心領神會,不能通過語言、形象、聲音來傳達。

儒家非常強調學習要“下學”和“上達”,這也相當於“藝”與“道”的關係。“下學”者,學人倫日用、日常生活的禮儀規範等等;上達者,達天道、性命等抽象道理。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

現代教育把下學和上達割裂,人文科學特別是哲學,專門研究上達,走上極端就變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空空洞洞的學問。

而下學只朝向所學方面的專業技能、知識。下學必須要上達,上達也必須落實到下學,二者結合的最終目的還是上達。

“讀書學習所為何,通曉人道明事理,開啟智慧增藝能,變化氣質美其身。”變化氣質、使人完美,這才是讀書學習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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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

有句話完全被誤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們通常理解為:“人如果不為自己謀私利,老天爺也要誅滅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天爺難道如此護私?天地是最大公無私的。

人向天地學習,首先要學習的就是天地的大公無私,天無私覆、地無私載,這是天地最根本的品德。

它能夠包容,天生地養,天地養育萬物完全是奉獻,從來不求回報,也不去主宰。老子曰“生而不有,長而不宰”,天地讓萬物自由、茁壯生長,而不是佔有甚至主宰它們。

如果不為私利奮鬥就受誅滅,這樣的天地還要敬畏它幹嘛?所以人們常常形容聖人“德配天地”、“德侔天地”。

那麼“人不為己”的“為己”是什麼意思?《論語》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中國曆來就分“為己之學”和“為人之學”,荀子解釋說:“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

為己之學是完美自身,為人之學是將之作為財富的象徵,“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以為禽犢”實際上是一個販賣,“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

因此,“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意思是人如果不為己則枉為人也。作為一個人,一定要不斷完美自己、提升自己,否則天地也要誅滅他。

一切探討和研究都是圍繞“天、地、人”來做,研究“天、地”最終也是為了人,讓人能夠更好參與天地變化,與天地達到最和諧狀態,讓人的生命能夠生生不息。為了人類並不是讓人類凌駕於天地之上,不是去支配、改造、控制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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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門“君子之學”

人們常說“以人為本”,提倡人本主義、人本精神。很多人認為“人本主義”是西方、尤其是西方近代史上的一個理念,這完全是錯誤的。

人本主義、人本精神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西方近代所提倡的人本主義也是受中國文化影響而提出來的。

西方進入中世紀以後,基督教的神本主義佔統治地位,排斥一切其它文化,因為它是一神信仰,人們對於造物主應該絕對服從,不允許其它文化思想去幹預,否則一律被定性為異端而受排斥和否定。

一直到十四、五世紀西方人才發現自己在這樣一種僵化的神本文化(意識)統治下落後了,需要改變。

於是第一個行動就是迴歸自己的傳統,也就是古希臘羅馬文化,這就是歐洲歷史上著名的文藝復興運動。

文藝復興運動的目的就是要從古希臘羅馬文化裡去尋找能夠來批判、衝破中世紀神本主義的基督教文化,這是第一個高潮。

第二個高潮是宗教內部改革。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出現了一批新教徒,打破了原來基督教一統的保守情況。

馬克思·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講到新教誕生對資本主義的道德建立與發展起到一定作用。

宗教改革過程中一批傳統的天 主教傳教士在歐洲失去了領地,於是來到中國、來到東方,他們發現中國文化與他們中世紀的神本文化完全不同,中國依靠禮樂教化、提倡個人道德自覺自律來構建一個和諧的社會秩序。

中國文化一直強調以人為本,強調道德自覺與自律,他們把這種文化傳回了歐洲。

不聽從造物主的命令而靠道德自覺自律,這樣一種“異端”在中國居然延續了幾千年,因此傳到歐洲以後引起了一批思想家的關注,他們就是十七世紀開始的啟蒙運動思想家。

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魁奈等人都把中國的這種人本精神視做典範,作為能夠衝破西方神本文化的一種力量和資源。他們都把中國以人為本的文化看做是一種理想的社會文化,寫了很多作品來讚揚。

這就是西方人本主義的開始,他們以這樣一種人本主義結合古希臘羅馬自由開放的思想來衝破中世紀的獨斷的宗教文化。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種人本主義在他們那種傳統文化環境下慢慢發生了變化。

之前的人匍匐在神的腳下,現在站立起來,於是他們覺得人應該做主人了,於是提出人要用自己的理性去征服改造自然,要天地萬物聽人的指揮和擺佈。

一下子人變成了神,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人類中心主義、科學主義,認為科學和人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可以征服一切。

其實現在很多人所接受的人本主義就是這樣一種人本主義,即人類中心主義的人本主義,科學至上、科學萬能的人本主義。

人要征服一切、改造一切,結果反而被所要改造、征服的對象把人給束縛住了。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達到對資源和財富的控制,誰知又被所改造的資源和物質牽著鼻子走了。

為了獲得更多財富和資源,就要用更先進的科技去征服它。在西方、在歐洲人們批判人類中心主義、批判科學萬能,就是這個原因。人自以為變成了神,變得可以為所欲為,結果反而成為物的奴隸。

這個問題西方人其實在兩次世界大戰以後就開始總結了,因為他們看到了戰爭的殘酷。死亡那麼多人,目的是什麼呢?

歸根結底在於奪取資源和財富。人剛從上帝的腳下爬起來,又變成了匍匐在物質財富腳下的奴隸。所以二戰之後,西方許多思想家重新提出返回人本主義,人要做回自己,既不要做神的奴隸,又不要做物的奴隸。

我們現在要警惕,要返本還原,要學中國文化中的人本主義。人是天地萬物中的一員,人必須要向天地萬物學習。

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個重要傳統

中國傳統文化有兩個重要傳統:一是“以史為鑑”。唐太宗說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

有周鑑於夏商兩代,得出一個結論:“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最終決定力量是人的自我德行的提升,而不是天命。

重要的是“疾敬德”,趕快提升每個人的品德,尤其是統治者。

二是“以天為則”。“則”是原則、法則的意思,中國人從來不主張人去做天地的主人、去支配天地。

《論語》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易》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

《論語》裡還讚揚道:“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中國傳統的以人為本是維持人的獨立性、主體性和自我自律的精神,而不是去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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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六藝”?

在中國文化裡“藝”這個概念非常寬泛。

《禮記》記載孔子經常講要以六藝來教育青少年。六藝指禮、樂、射、御、書、數。禮樂屬於基本的文藝,指各種各樣的禮儀規範,包括唱歌、跳舞,相當於“文藝”。射、御屬於體育運動,也可稱為“武藝”。

至於書、數,傳統的解釋指“書”為“六書”,即中國文字起源的六個方面:象形、指事、會意、假借、轉註、形聲。

“書”也常被指為寫字、書法。“數”,古代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等數字和各種各樣的計算方法,即算術,後來發展為術數,包括天文地理等等,可以稱為“技藝”。

六藝之中包含文藝、武藝、技藝,範圍非常之廣,涵蓋了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知識和技能。

“藝”過去都是小學的教學內容。當然這個“小學”跟我們現在的小學概念不同。《禮記》有一篇文章被單獨抽出來成為《四書》裡的一本,叫《大學》,大學即大人之學,相對於大人之學的就叫小人之學,即小學,後來小學又專指文字、音韻、訓詁之學。

朱熹《大學章句序》說古代兒童八歲入小學,到十五歲之前學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灑掃是整理內務,應對即待人接物,進退即禮節,《孟子》裡說的“徐行後長”,慢慢跟在長輩後面走,這是禮節,從進退中何時在前、何時在後等方面體悟出大人做事的進退。

除了灑掃應對進退之節之外小學還學禮樂書數御射之文,習慣成自然,長大以後遵守規範行為也是自然而然。如果長大之後再學這些就有點彆扭不自然了。(開玩笑說,文藝中的琴棋書畫,再加上茶道、香道,或者花道與香道組成一個新六藝也是可以的。)

“射”這項體育活動從古到今從來沒有斷過,只不過形式變了。古代射箭時對面擺一個靶子,後來變成投壺,即對面擺一個花瓶,拿一把箭往裡面投,現在變成套圈。古人非常重視“射”,因為這可以提升自身修養。

《禮記》裡講,若要射中靶心,首先要端正身體。其次要專心一致,心無旁騖,就像弈棋。再次,萬一射不中,不能去埋怨靶不對,而是反求諸己、反躬自問。在“射”這一武藝中培養心性和技藝。

現在社會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怨氣沖天,大家你怨我、我怨你,怨天怨地、怨人怨事。怨氣是一股很厲害的戾氣。如果每個人能夠反省一下自己,這個社會就會和諧得多。技藝的內涵也很豐富,包括中醫。

《漢書·藝文志》將各種典籍分類,其中“方技”類都跟現在所講的中醫有關,它包括四方面:

一是醫經,即人體生命理論;

二是經方,即醫藥;

三是房中,即男女陰陽關係;四是神仙,即養生。方技者,生生之具也,即各種各樣維護生命的方法。

技藝還包括製造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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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應該是正情的

所以說,日常生活中可操作的、看得見、聽得見、摸得著的有形有象的所有的方面都屬於“藝”,我們在生活層面享受“藝”的成果。

但藝既能夠提供享受,亦能夠為害於人。

應用不好便適得其反。比如食物越來越豐富,人們吃得越來越精細,用各種食品、調料來滿足口腹之慾,可究竟是好是壞?

人們也許只看到當時的好吃,看不到之後對身體的損害!《呂氏春秋》講養生之要是去害,太鹹、太甜、太辣、太酸都是害;若是去掉這些,生命就能夠健康、能夠保持和諧。

生命是因和而生,任何的過都不對。藝的過同樣是引誘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會給我們帶來反面作用。所以中國文化強調藝一定要在道的統攝下面,否則它就會走偏。

藝,尤其是文藝對人的影響極其之大,因為人都有感官的慾望,文藝作品實際上就在影響人們的情緒。其中聲音對人的影響最大。

文藝演出裡最瘋狂的是就是音樂會,觀眾動輒上萬人。它是深入人心的,能夠潛移默化、移風易俗的。

先王制樂是用來制內情,防止內部情感沒有方向地過分發展。藝術應該是正情的,而不是重情的,所以藝術對社會的引導非常重要。它比理論的影響要大得多、快得多、深入得多。

古代教育遠沒有現在普遍,老百姓從說唱、戲曲裡學習做人的道理。傳統戲曲裡的人物臉譜化,白臉是壞人,紅臉是好人,讓人懂得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這就叫高臺教化。所以說藝要有道來統攝,要有一個指導思想或者價值觀念,看戲也不能光停留在熱鬧上,要從中學會做人和做事的道理。藝都是用來陶冶性情的。

歐陽修論述琴藝時說,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琴曲最重要的不是悅耳,而是移人情。彈以無邪之音,聽以清白之心。彈者、聽者,一同移情歸正,這才是傳統古琴美學的精華與追求。

藝的根本目的在於導情歸正,把人們的情引導到正,而非邪惡的方向。其它藝術如繪畫、書法等等方面莫不呈現出類似的情形。

藝術的實踐和發展一定要遵循以道統藝、由藝臻道的傳統精神,努力恢復藝術陶冶性情、淨化人心、提升人生、和諧社會的本來功能,不要再讓藝術異化為拼比技巧、追逐名利、刺激感官、煽動人慾、腐蝕人心、汙染社會這樣一種玩物喪志的狀態。

《論語》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為了求道,立志是第一位的,如果沉迷於玩物那就容易喪志。

藝與道不能脫離,藝若無道則沒有靈魂。學藝如不能上升至道,那就只能淪為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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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由藝臻道

宋代歐陽修在重刊唐代無仙子所注《黃庭經》時在前言中說:

世上無仙而人人求仙,世上有道而人人不修道。道不遠人,道就在事物變化之中,有生就有死,這是自然規律,也就是道。

養生之道即以自然之道來養自然之身,不能停留在一個具體的、操作的層面。氣功是自古就有的養生重要手段和方法之一。

《莊子》已提到導引,馬王堆漢墓發現《導引圖》,從藝的層面講都是養生,人們容易落到藝層面而上升不到道層面。

如何上升到道的層面?在先秦道家著作裡面,包括《管子》都提到“心正”。《漢書·藝文志》:“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也。”

真性也可以說是先天之性,即天地之和氣也。天出其陽、地出其陰,陰陽和合就有了萬物。生命因陰陽之氣的和諧而誕生,又因陰陽之氣的和諧才能維持。但是人一生下來這個性命之真就變成後天之性了,後天各種干擾和誘惑一來就失去了先天之真性,所以要有求於外者也。

如何來求?

第一,蕩意平心,或曰蕩平心意。

第二、同生死之域。即打破生死界限,不要貪生怕死,越是貪生怕死的人越死得早。

第三、無怵惕於胸中,不驚不怖,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做到這三條就是神仙。

育正氣、養真氣、化怨氣

所修者何?氣也。

道家的著名八仙之一呂洞賓所著《百字碑》,首句曰:“養氣忘言守。”忘掉語言,忘掉守氣。清代有人為之注說,氣存丹田得下漏,守在上面得腦漏,守在中間則肚脹,所以不能拘泥停留在意上面而要去突破。

氣不是一簡單物質,亦不是一簡單精神,也不是什麼能量,它是不可言說之物。這個氣跟具體可操作層面的氣功沒有關係。儒釋道三家都講氣,各自所講都不一樣,但都有其特點,即都從最高層次上來講。

儒家育正氣、浩然之氣。

文天祥《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他在序中說道,元人把他俘虜以後希望他投降,但他堅強不屈,於是被關在一個簡陋茅棚裡兩年多,邊上廁所臭氣熏天,外面煮飯地方米氣很多,夏天熱氣,冬天寒氣,雨季溼氣、黴氣,八種氣干擾他,可是他沒有得病,原因就是身上有正氣。

儒家講誠意正心,朱熹也講,15歲之後進了大學,要窮物極理正心治人的道理。正心從誠意而來。誠意者,毋自欺也,要慎獨,不欺暗室,要養一股浩然之氣。這股氣說不清道不明,不過每個人可以感受得到。

某人正氣凜然,某人一身邪氣,一眼就能看出。佛教講相由心生,長期的一種思想與念頭會表現在外貌上。所以儒家育天地之正氣、育自身之正氣。

道家養真氣,要保住先天之氣不被後天事物所幹擾。

佛教化人怨氣,人一切煩惱、痛苦的根源在於貪嗔痴三毒,其中最嚴重的大概應屬嗔,嗔即怨恨,如果老是怨天怨地、怨人怨事,嫉妒比自己強的人,看不起比自己差的人,其心情是不能寧靜的,因此也得不了道。

所以一定要把怨氣化成感恩心。

所以,真正的氣功要練三氣:育正氣、養真氣、化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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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忘言、得意忘象

上達之學必由心悟,不可言傳,只可意會,是智慧之學、是哲學,說出來了就成為知識技能、落到形而下的下學了。

我們最初從西方翻譯過來的“哲學”叫“形而上(物理學之上)”(philosophia),即“愛智慧之學”。儘管語言不可以傳達,但還是需要語言來傳達,那就需要人們能夠超越語言,得意忘言,要學會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和能力。

中國所有的藝都是可見、可聽、可觸摸的,那麼我們就要通過這些去領會它內中所包含的意,這就叫得意忘象、得意忘言。

一方面是低級層次的知識、技能,另一方面是高級層次的智能,智能是掌握知識、運用知識的能力。

中國的學問強調智慧之學,一切的藝都是通過外在形象來達到對內在理念、觀點的體悟或認同。

歐陽修有一次題畫時說道:“古畫畫意不畫形”,蘇軾在題一幅畫時言道:“論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

欣賞一幅畫不是看它是否形似,而是看其所體現的精神境界。畫如其人、字如其人,一個人的修養到家了就會體現在他的方方面面。

我曾經言及書法曰:“習字調心性,學書鑄人格。”書法、繪畫都寄託了作者的一種品格,它展示給人的也是這個東西,中國的藝一定要有這樣一個深度才算是真正的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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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的創造與再創造

一個藝術家不容易,很多所謂的藝術家恐怕都只能算是一種匠,匠人只會在技能上模仿,卻沒有靈魂和思想寄託。藝不能上升到道,不能讓人回味,不能啟發人,那隻能算是複製品而不是創造。

同樣,一件藝術作品在人們欣賞的過程中,完全可以讓欣賞者進入再創造。中國的藝術就有這個特點。

如果僅僅停留在象上面,那就無法再創造。在中國畫裡,人們可以通過作品在不同環境、不同時間、不同心情之下體會出完全不同的意義來。

漢代董仲舒說“詩無達詁”,詩沒有一個統一的解釋,可以這樣體會,也可以那樣體會,都能得到精神上的一種享受。

中國文化完全允許欣賞者再創造,而不是將之定式化,甚至可以脫離其最原初描述的實景去領會它裡面的意思。

唐代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另一首詩:

“未出土時已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

這兩句話很真切地描述了竹子,可如果只是看到這一點,那就不懂中國文化了。在這裡要體悟到的是一個人,在沒有出頭之時、默默無聞時,要堅守氣節,要有大丈夫精神;及凌雲處呢,飛黃騰達了也要虛心謙下。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北大哲學系一群教授有次喝茶聊天,說的大丈夫的氣節,大家說不就是孟子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嘛。

這是時候,胡適坐在一邊,說,還得加一句才行,“時髦不能趕”!我覺得加得很好,許多人喪失氣節,問題還就在趕時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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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不忘道

沒有道的藝是沒有意義的。學藝、欣賞藝,也必須從道的角度去欣賞、去學習。學藝是為求道,不是簡單為了技能提升,僅僅沉迷於技藝,那就必然落到玩物喪志。我們現在存在的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忘掉道。

忘掉了道就失去了藝的靈魂,我非常不贊成電視欄目常常舉辦各類競技比賽,尤其是業餘的,比什麼呢!業餘本來就是娛樂、豐富自己生活,一旦比賽就失掉通過藝術來修養、提升自己的初衷。

我們要回歸中國文化中道藝的關係,要理解中國文化離開了道就失去了它的靈魂,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對傳統文化如何傳承與發揚,也主要是要從道的層面來發揚。

藝的層面隨著時代發展有許多變化,在這一層面我們可以去恢復一些傳統的東西,也可以隨著時代變化以及欣賞者的變化而發生變化。

例如,恢復古代禮儀不一定要穿古代服裝,可穿可不穿,不是一定要弄得跟現在的時代很遠。當然服裝也是屬於藝的層面的東西,它這裡面也必須體現出道的精神,服裝是小事,但它體現了一種文化,體現了文化的認同,這個內涵是非常重要的。

在歐洲很多國家到了傳統節日時都要恢復過去的傳統穿戴,周邊東南亞國家在傳統節日裡也是如此,國內一些少數民族到了節日時候也會穿上民族服裝,可是絕大部分漢族人卻沒有自己的傳統服裝可以穿。

服裝是一種文化符號,漢服可以千變萬化,但有幾個特殊的因素不能變:

一、溜肩,崇尚自然。一上肩就變成平肩了。

二、不在衣服上挖窟窿去扣扣子。

三、背後是拼接的,不是一整塊,這也許與裁剪有關係。

如果能保持這三個特點,縱使千變萬化也是傳統的。不能保持這三個特點,即使再像也不是傳統。

道藝結合,這樣才能將文化延續下來。

眼下熱衷創新,去年“兩會”時,有一個報道說出席的浙江女代表們會穿上旗袍,結果在開會前一個星期,有一家媒體展示了她們要穿的旗袍,我感覺到女代表們穿不成了,因為它是時裝設計的旗袍。果不其然,代表們抵制穿她們的旗袍。它還是一個趕時髦的東西,而不是在傳承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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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弘揚中醫之道?

傳統道藝的結合,要以道為主,以道統率藝,由藝上升到道,下學上達。兩者都不能孤立,離開了下學、離開了藝,道便空了;脫離了道、脫離了上達,藝就沒有靈魂。

中國文化現在處於一種失魂落魄的境地,失去了傳統文化的主體意識(也就是魂)。我們原本在世界上被稱做“禮儀之邦”,可是現在人們一舉手、一投足、一言談都不知道什麼才是規矩。

從藝入手,通過可視、可聽、可觸摸的具體的藝,瞭解它,喜愛它,把它放到整體文化當中去,我們就可以領會藝所包含的道在什麼地方。讓年輕人有更多機會來接觸傳統的藝,不管是琴棋書畫還是氣功、武術。

我們現在向全世界推廣的武術叫健身氣功,包括傳統的太極拳、五禽戲、八段錦、六字訣、易經筋這樣一些東西,目前在世界上相當火熱。

這次國家體育總局辦培訓班一共有三十六個國家參加,有一百來位世界各地致力於推廣氣功的組織和教練參加,可見世界上對我們傳統文化的認同度遠遠超過我們自己國家的百姓。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我們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都加上一個“國”字,如“國畫”、“國術”(指“武術”)、“國文”、“國史”等。

世界衛生組織肯定了傳統醫學的合理性,承認其科學性,而且提出要從對病的重視轉移到對人的重視上來,這符合傳統中醫的概念,我們要關注的不是人所生的病,而是生病的人,這樣,中醫的精神才能彰顯。

中醫還有個概念:“有病不治,常得中醫。”(《漢書·藝文志》)《黃帝內經》說:“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上個世紀衛生組織也提出把預防放在重要位置。等到有病才去治就不是中醫了。

第三個概念更厲害:“不服藥為中醫。”這句話為清代錢大昕在注《漢書·藝文志》時所提出。這強調了人體具有自主恢復和痊癒的組織及能力。這也是世界衛生組織最新提出的理念之一。

曾國藩曾寫信告訴兒子,治心病以“廣大”二字為藥,治身病以不藥為藥。中醫的核心是“中和”,人體只有達到“中和”才能恢復和保持健康。

任何疾病的根源就在於身體的陰陽不調、五行失序。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生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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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我一眼看到你有這個病,他會不相信,而這恰恰是中醫最關鍵的“望聞問切”。“望”的境界最高明,其次才是“聞、問”,最後才是“切”,而我們現在把切脈變成是中醫最高的,錯!

有人去看醫生,對一看就知道其病的中醫反而不相信,甚至怪罪,直到一大堆數據表明才開始相信。所以流傳一句話:“西醫明明白白治死人,中醫糊里糊塗治好病。”

其實當年扁鵲也有很多明確的不治。我提出一個觀念:要為自己的感覺活著,而非為數據活著。

中醫作為具體的藝,如果離開了整個的文化理念,就必然會淪為技藝性的東西。不能把中醫降低到藝的層面,然後在藝的層面與西醫比拼。

應當在從理念上去弘揚中醫之道,運用中國整體的思維方式、辯證思維的方式、陰陽五行的理論框架。

去對比西醫簡單的對抗性的療法,其實近年西方已經衝破了這種對抗性療法的理念了,提倡自然療法、情緒療法、直覺療法,強調自身修復能力的提升。

自然療法的一個原則就是:將來的醫生將不是開藥方的醫生,而是指導如何人們如何健康生活的教師,這個理念在變。

中國文化的優勢就是它的道藝的結合,而且是在道的統攝下面,來指導這個藝,任何藝,也要把它提升到道的層次來認識它、體會它。

【本文系樓宇烈教授於2014年4月16日講座內容,在此特別感謝主辦講座並整理講座內容的北大道學社、北大耕讀社、北大禪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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