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慢是一種生活的藝術
——讀《慢生活 慢美好》
文/狗剩爹
近一年以來,我似乎不自覺地放緩了生活的節奏,由於整個人被朝九晚七的工作斫喪得七零八落,生活早已失卻了往日的完整性和一體感。不僅如此,一種巨大的無意義感經常向我襲來:如果生活只能圍繞著工作轉,而工作圍繞著賺錢轉,賺錢又圍繞著效率轉,我們好不容易來地球一趟的生命意義又在哪裡?離職後,雖然亦有賦閒所引起的恐慌,但我還是順著本性過起了優哉遊哉的生活,生活的重心迴歸其自身,無論吃飯、睡覺、運動、閱讀、寫作、社交,無不恢復往日那帶給人的充實之感,這時竟發起夢來,希望日子永遠如此緩慢、悠閒下去。
幾周前,我收到了朋友寄來的《慢生活慢美好》一書,看到書名便覺這似為我這等“懶人”量身打造的書。拆開包裝,將此書捧在手上查看,“綠色家園”主題的封面忽然將一股安詳悠然之感吹進我的心田。
此書作者辻信一是日本著名的文化人類學學者,他長期以來一直倡導“慢生活”,並親自成立“懶人俱樂部”來守護一種慵懶的生活方式,可以說他就是一個慢哲學的身體力行者。此書以有趣的口吻和警覺的批判精神反思了以“快”為象徵的現代文化和現代社會給人類生活與環境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可以說,這是一本從發展速度、生活節奏的角度出發,從人們的衣食住行等各方面反思現代性的佳作。
辻信一認為現代社會所展現的巨大危機,包括環境危機、貪得無厭的權利慾和物慾、倫理的墮落、毒品的蔓延、犯罪的增加、種族歧視、心理疾病等等,無不與“快”有關。無論是對經濟發展,還是對科技進步,或是對各種社會問題的解決,人們的期待都是希望其越來越“快”,越來越有效率,越來越直奔目標。可與此同時,現代社會的快節奏卻把人們生活當中本俱的意義感、和諧感以及生命的質量給甩開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迷失,開始墮落,人類的幸福感降至一個非常低的程度。就像我有朋友所說:“高鐵提速了,坐在高鐵上的人就幸福了嗎?”正是出於這樣的憂慮,作者提出應該慢下來、減減速,拯救世界需要遵從一種合乎自然法則的、可持續的生存方式。
雖然很多人都對整個人類目前所面對的這場危機有著或多或少的感受和認同,但讓他們停下腳步、放慢速度,則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被經濟至上主義、發展主義、消費主義所綁架了,這些“天經地義”的信條把人們固定在不斷加速的生產機器中,只有那些被甩出去的loser才有機會在一旁“慢慢來”。面對此景,辻信一把人類此刻的局面比喻為那個即將撞向冰山的泰坦尼克號,這艘巨輪正火速地朝前駛去,如果此刻有人喊“會撞上冰山的呀”,那麼其他人就會奚落他說“你怎麼還在說這個,早就聽膩了。”人們覺得主張“停下引擎”的人是缺乏常識的,是不現實的。人們認為,如果不繼續推進,大家都會丟掉工作,以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那曾席捲過發達國家諸如美國、西歐以及日本的“快”,近些年也席捲了中國,可就目前形勢所言,中國經濟無疑也到了該減速或被迫減速的時刻,然而這種減速不論對政府還是民眾,都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和不適感。高速發展的30年讓我們得以成為全世界經濟發展最成功的國家,可我們卻對這樣的速率產生了不當的期待,認為它能一直“快”下去,同時忽略了整個社會和人心都因“快”而難以承受的“重”,也忘記去想象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正因為看到積重難返的問題,辻信一才用其釜底抽薪的智慧提出一整套“慢哲學”。首先他呼籲要看到慢的價值和合理性:生活本身就應該是慢的,而慢才是剛剛好的節律與速度。儘管社會節奏加快了,可人心的速率卻無法隨其一同提快,因此“快”註定是不可持續的,是違揹我們的本性和大自然的法則的。
他耐心地考察了與那個“天經地義”的“泰坦尼克號巨輪”所不同的另一種經濟,另一種技術,另一種科學,另一種用餐態度,另一種時間,另一種美,另一種的身體,以及另一種愛的方式。這些另一種,就是“慢”。
不如來想象一下慢生活吧。慢悠悠地走,慢到可以聞到路邊的花香,放慢生活的速度,這樣我們就可以重新感受到那些被遺忘了的身體感覺吧。還可以跟孩子們玩一玩。也可以忘記那些填滿效率手冊的計劃表,轉而去享受與你愛的人共處的時間。放棄那些急急火火吞下的快餐,可以慢慢的享受自己種、燒和盛的食物。辻信一讓我們想象一下,每天拿出些時間,安詳地坐在靜謐裡的自己。
在閱讀此書的間隙,筆者恰好有幸在一處幽靜的山谷中參加了十日禪修的課程。在這段前所未有的閉關時日中,我們停下了手中的一切事務,慢悠悠地打坐、吃飯、聽講、感受自己的呼吸以及身上細微的感受。因為停頓,我們有了思考人生的機會,因為慢,我們體驗到了當下的美好和力量。就比如說慢食,在那慢慢的咀嚼而非狼吞虎嚥中,即使是粗茶淡飯也透露出它們本真的美味來,充分感覺著舌頭、牙床、牙齒、嘴唇與食物的接觸,我們的心變得如此安詳,很容易感受到快樂。
辻信一質疑那種“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難道贊同這一點的人忘了“時間就是生命”嗎?急急忙忙地生活,就是快速把生活浪費掉。在大城市中生活的人們,恥於閒暇,拼命地忙這忙那,他們忘了“忙”的漢字就是“心亡”的意思,“哀莫大於心死”,忙碌難道不夠悲哀嗎?
有人教導:“慢慢來,這樣比較快”,可如果“慢”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快”,“慢”就變成了工具。那麼,生活的“當下性”,它的質量就又有可能被我們再一次犧牲掉了。因此這種論調仍然是頗為功利的,是對生活的實質領悟並不透徹的想法。辻信一洞見到“Slow is Beautiful”的真理,與“Less is More”匹配,慢少精或斷舎離的生活有另一番美妙的滋味。但若被速度所奴役,被貪婪所奴役,被慣性所奴役,被瘋狂的競爭、拜金主義和你追我趕的觀念所奴役,人類便遺忘了生存在何處才能“Beautiful”。
德寶法師講過一個佛教傳說:
曾有位天神想要掩藏一個重要的秘密——快樂的秘密。他想把它藏在海底,但隨後對自己說:“不!我們不能把秘密藏在那裡,人類非常聰明,他們一定會找到它。”接著,他想到把秘密藏在山洞裡或山頂上,但又擔心人類會找到它。最後他想到完美的解決辦法,他將秘密藏在人類心中。
工業化以來的人類,只知一味地向外索取,以為快樂藏在物質的極大豐富中,或者藏在科技的極大進步中,要麼就是藏在方便、快捷、省事之中,卻忘了反身而誠,看看我們的心田。可是,
辻信一深感日本這個高速社會給人們內心帶來的焦躁和壓力,他的“懶人俱樂部”不僅推薦懶散的生活方式,也提倡諸如怠惰思想、玩樂思想、休息思想以及晃來晃去主義等觀念武器,以此可以對抗被加速度不斷剝蝕的美好。當然這種極具幽默感的反叛並不肇始於他,古往今來的許多大哲學家都推崇閒散、適度休息與玩耍的生活。比如亞里士多德就曾說,哲學起源於閒暇。如果沒有懶散、休息、玩耍、閒逛,人類的創作靈感都從哪裡來呢?辻信一也援引了羅素,這位英國哲學家曾著有《悠閒頌》,他將“工作或勞動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的信念視為是危害社會的。就連上帝在創世六天之後也要休息一天,更何況是人!?
辻信一質疑那種把所有事都歸入“目的與手段”的做法,凡所有事但凡無法歸入這兩者的關聯之中,便被視為無用、徒勞、效率低下。就好像中國式家長禁止孩子看小說、看藝術作品,凡是與高考無關的,都是無用的、沒出息的幹活。這樣的功利主義教育往往導致孩子的厭學,在進入大學校門後他們逐漸遠離閱讀和思考,開始拼命的玩樂,並迷失很長時間。
另外,當作者寫到“慢性愛”的時候,也提出緩慢的節奏對於性與愛的重要性。這一點更是值得當下的中國青年注意。生活壓力的增大,讓年輕人不再敢於承擔嚴肅戀愛的負擔,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體驗“快餐性愛”,也就是在沒有或交流很少的情況下就直接進入生殖器對接的行為。這樣的性愛完全遺忘了性乃溝通之巔峰的本質,純粹淪為動物性的發洩,其對身心並無多少裨益,帶來更多的恐怕還是困擾、空虛和自我厭惡。
最後,作為一名致力於應用文化人類學理論的身體力行者,辻信一認為文化的本質便是一種將均衡、調節、淨化的能力導入社會之中的裝置。在自然界的種種制約中,遵循“剛剛好”這條文化準則生活——對人類來說,這才是幸福的基石。因而他推崇以三趾樹懶為象徵的低能耗、循環型、共生、和平的慢節奏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讓我聯想到我在師大唸書時,曾接觸過的田松教授反科學主義、反工業主義的調調,在他所著的《有限地球時代的懷疑論》一書中,他曾這樣向世人宣揚這種“慢哲學”:讓我們停下來,唱一支歌吧。作為一個試圖在慢生活和高效率之間保持平衡(實乃苦苦掙扎)的自然無為論者,我真希望這首“慢生活慢美好”的歌曲被經久傳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