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抹去的記憶——一位偽“滿洲國”學生記憶中的日軍第100部隊

抗日戰爭期間,日軍悍然違背國際禁止使用細菌武器的《日內瓦議定書》,在中國戰場設立研究基地、組建特殊部隊,除在我國哈爾濱建立731細菌部隊外,還在長春設立100、北京設立1855、南京建立1644、廣州建立8604等細菌部隊,這五大細菌部隊組成日軍在中國實施細菌戰的龐大體系。

無法抹去的記憶——一位偽“滿洲國”學生記憶中的日軍第100部隊

位於長春西南孟家屯日軍第100部隊細菌工廠遺址照片。

日軍第100部隊(簡稱第100部隊)是一支“牲畜及農作物細菌戰部隊”,它與731部隊一樣,名義上隸屬關東軍,而實際最終領導權在日本大本營陸軍省和參謀本部。李野光曾是偽“滿洲國”軍政部直屬陸軍軍需學校的學生,他曾以第一屆學員的身份進入第100部隊,本文根據他的記錄《參觀關東軍第100部隊及有關見聞》撰寫。

神秘的日軍第100部隊

第100部隊前身是1931年11月在奉天(瀋陽)成立的關東軍臨時病馬收容所,該收容所除了治療軍用病馬外,也調查研究民用馬匹傳染病源、病理。

1933年2月15日,臨時病馬收容所改名關東軍臨時病馬廠,廠址從奉天遷至新京(今長春)寬城子。1936年4月,關東軍向陸軍省上報《充實在滿兵備的建議》,明確提出為了鞏固“日滿一體”,有效抵禦蘇聯等“假想敵國”的進攻,使關東軍軍馬防疫廠成為細菌戰對策的研究機關。1936年8月,關東軍臨時病馬廠改編為關東軍軍馬防疫廠,即後來的第100部隊。

同年,為了更好地完成細菌戰研究機關這一任務,第100部隊搬遷新址,同時增設各類細菌研究科室。關東軍司令部將軍馬防疫廠廠址遷至長春市西郊的孟家屯地區。第100部隊東西寬約0.5公里,南北長約1公里,擴建後面積約為50萬平方米。部隊內設有完整的細菌研究實驗室、倉庫、牛馬飼養室、小動物飼養室等。位於本部大樓內的第二部,設有實驗室、培養基室、離心機室、孵卵室、冷藏室等細菌研究科室。門類齊全的實驗室和充足的動物飼養場為細菌研究和菌液生產奠定了基礎。

除了硬件設施外,第100部隊整合細菌學研究人才,設立了第一、二、三、四部。其中第一部主要負責軍馬血清、病理切片的診斷;第二部負責細菌實驗與研究,下設細菌、病理解剖、臨床、化學、植物病理五個科;第三部主要負責細菌所用血清製造事宜;第四部負責部隊各類器材補給事務。相比於臨時病馬廠時期的六人研究小組,新設的四個細菌研究部門門類齊全,研究能力得以大幅度提升,為“軍用細菌”研究奠定了人才和技術基礎。

第100部隊因為部隊長是陸軍獸醫若松次郎少將,因此又稱若松部隊,這支部隊對外稱“關東軍軍馬防疫給水部”。因其對外界嚴格保密,外傳的信息很少,而且日本戰敗時銷燬了大量的證據,這就使100部隊顯得頗為神秘。

1937年夏,李野光在偽“滿洲國”軍政部直屬陸軍軍需學校學習,在學校所授的全部課業已經結束後,餘下畢業前的一段時間,大多是到各地和軍事後勤部相關的設施和部門去“見學”,也就是參觀。像旅順海港要塞、鞍山昭和制鋼所、奉天造兵所、關東軍野戰航空倉庫、造幣廠、皮革廠及紅星啤酒廠等等這些場所,他們都去參觀過。

7月中旬的一天,李野光等人剛從淨月潭水庫考察完貯水數量與水質後回到學校,隊列還沒解散,日本教官武者大佐告訴他們:“一兩天內,你們有可能到關東軍給水部去‘見學’,那可是一個很不容易去的部門。”他說:“因為那裡沒有通譯,所以原計劃只讓在校的日籍學員去。現在我考慮到你們馬上就畢業離校了,擔任官職後,也需具有現代戰爭的陣中經理業務方面的知識。‘一德一心’嘛,我將盡力想辦法,也讓你們一起去。不過,能否如願,就得看你們的運氣如何了。”

當時學員們對武者大佐的話都很反感,第一,他這樣說,就是更明白地承認了學校對日、“滿”學員實質待遇的不同;第二,學員們覺得“見學”這事,有眼睛就可以看,更用不著和他們拐彎抹角繞彎子!

晚飯後,大家在學校的院子散步時,日籍同學中世古告訴李野光說,武者大佐午後去關東軍司令部作戰部了,聯繫明天到給水部參觀的事。因為參觀這類事,已經有過好多次,都沒有事先與關東軍司令部打過招呼,所以,李野光認定中世古是在唬人。

第二天午飯後,校部突然通知,午後去參觀,讓同學們做好準備。隨後武者大佐便向全體同學告知參觀命令:1.要絕對聽從那裡引導人的指揮;2.只許看和聽,不許質詢;3.不準講“滿”語(中國話);4.不準觸碰現場的任何物品;5.不準記錄和拍照;6.不準獨自行動……

本來學員們對這次參觀並沒有格外重視,直到聽了武者大佐下達的命令後,不禁都有些驚異,尤其是日籍學員(絕大部分是日本陸軍預備役少尉)們,反應更加明顯,他們竟有的低聲說:“這命令是為了裝腔作勢。”

無法抹去的記憶——一位偽“滿洲國”學生記憶中的日軍第100部隊

第100部隊技術人員為實驗用馬注射炭疽疫苗。

參觀“教材”竟是失蹤一個月的行乞者

汽車拉著學員們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地行進著。路上除了偶爾出現的三五間農舍外,什麼也沒有。

十幾分鍾後,遠遠看見有座被紅磚牆圍著的營房,裡面有座最顯眼的高大煙囪,正向外冒著褐黃色的煙塵。汽車很快便行使到這座足有兩平方公里的營舍門前。這座營房正門北向,門前掛著一塊長約75釐米、寬約25釐米的白松木牌子,上面用墨水筆寫著“關東軍(軍馬)防疫給水部”一豎行拳頭大的字。營房四周砌著高約3米的紅磚圍牆,圍牆外挖有一道防護壕,沿著壕溝的外院,每隔50米左右就立有一個十字架形的木牌,木牌上寫著“立入嚴禁(嚴禁進入)”四個字。在防護壕與圍牆之間的防護壕內緣的脊埂上,還敷設一層屋脊形鐵蒺藜電網。這時,在門前的兩個穿便服的日本守望人員立刻迎了上來,並嚴肅地揚起兩臂,示意叫汽車莫再前進。其中的一個趕緊就去按門邊的電鈴,兩名日本憲兵,立刻從門內左側的衛兵室內跑出來。

學員們的領隊武者大佐已從車上下來,向日本憲兵出示了關東軍作戰部隊的通行許可證,日本憲兵認真地檢驗之後,還繞著汽車查點了人數,遂向兩個穿便服的巡邏人員示意去開門,這樣,學員們的汽車才駛進了嵌有鐵板的大門。

當學員們的汽車駛到第一排營房前停下時,忽見從第二排營房後面風馳電掣般地駛出一輛白色箱式救急車徑直向營門口馳去。

“這發生傳染病了吧?”和李野光坐同車的飯田增驚呼起來。旁邊的橋本留太郎立即反駁地說:“胡說八道!防疫部隊鬧傳染病?真是活見鬼!”

飯田增在日籍同學間素來是個受氣包,但他性格執拗,於是他指著已經駛出營門外的救急車爭辯:“難道你沒看見那車是千早傳染病防治院的?奇怪!”其中另一個日本同學大山正雄說了一句“或許是病院和部隊有防疫業務聯繫”,才算是解決了爭辯。

事實上,早在第100部隊成立之前,日本就在長春西安橋外設立了千早傳染病院,這個病院,是披著治療傳染病的外衣,專門做細菌殺人實驗的工廠。它和第100部隊秘密協作,經常運送傳染病患者或屍體到這裡來。

這時,兩名戴大尉軍階的日本軍佐來到車前。他們都在軍服外面穿著白色布長衣,一個是紫領章的獸醫;一個是綠領章的軍醫。據同學永田喜一講,那位獸醫大尉是鼻疽專家。永田喜一說他在日本騎兵聯隊裡當曹長時曾見過這位獸醫大尉,他那時尚是中尉。

學員們被引導著先走進第一排營房。冷眼看,營房全是紅磚砌就的平房,但近前時,才發現下面都有一層地下室,地下室的窗子都嵌著約四寸間距的鐵箅柱,露出地表部分只有一尺左右,從外面往裡看黑洞洞看不出什麼。營房的入口處,有一米多高的臺階,臺階的寬度和高度幾乎相等,顯得又窄又陡,與長長的營房很不相稱。

這排營房的過道里,設有噴霧消毒用具,空氣裡充滿消毒藥水氣味。這是對進入營舍的人進行消毒滅菌的關口。有兩個人向他們每人全身噴灑一陣甲酚昇汞混合液體之後,又每人發給一隻帶有濃烈藥味的很厚的大白口罩,接著再從一個放有白色粉末(可能是石灰)的水泥槽裡走過,才從連通第二排營舍的走廊走進第二排營舍。

這排營房從外觀看與第一排毫無二致,但內部氣氛卻大異於第一排營房:東西向的長長的走廊兩側,都是交叉斜對的房間,房間的門都是無玻璃的板門,而且都是關閉著的,門上各有代號,裡面靜悄悄的,顯得整個走廊異常死寂與神秘。

據相關史料記載:第100部隊為了培養蝨子和跳蚤,曾經到處抓乞丐。抓進去之後,供給足量的大煙、嗎啡、白麵,好吃的東西應有盡有,可就是不準換衣服,以便培養蝨子和跳蚤,利用活人培養細菌。當他們虛弱到不能起床的程度時,就把人綁進警犬圈裡喂狼狗,僥倖逃出的,也得了嚴重的貧血和腦病症狀,過不了幾天就死去了。

李野光回憶:引領學員們的那位獸醫大尉,把學員們領進最西側的一個房間,這是一間陳列室,裡面擺著玻璃臺櫥和照片,多是關於炭疽、羊瘟及枯葉、黑穗病等展示品。據獸醫大尉稱,這類有害於農畜的疫病,現在有可能被利用為戰爭的武器,因為它價廉易制,並具有超出常規武器的效能,這是我們應當認識到的。

獸醫大尉還指著一張人的顏面照片說:“一般地講,鼻疽和炭疽對人似乎很少傳染,但可以從傷口感染致死,這個人是由於刮臉,不慎感染了炭疽菌而喪生的。”李野光仔細一看,這個人竟是他在小五馬路公園常遇見的那個布爾(吉卜賽人),他生就的一副健實體質,黑頭髮,稍黑的皮膚,年齡最多不過25歲,常在公園裡吹口琴行乞,每次遇見他時,李野光都扔給他半角硬幣,他總是很滿足地對他道謝。李野光已有一個多月沒再看到他了,想不到他已然死去,而意外的,又在這裡看到了他死後的照片。照片上容貌依然,只是在右鼻窪處多了一塊拇指尖大的黑色斑結。獸醫大尉說那就是炭疽感染位置。但是他是怎麼死的,就不得而知了。

李野光雖然推測不出這張照片的來路,但他忽然聯想到千早傳染病防治院的那輛救護車,或與此有關。

“實驗材料”的最後時刻

學員們接著被引入另一房間,這是設有濾水設備和檢水實驗的屋子,房子中間放著幾張臺機,上面有些裝著各樣實驗用劑的玻璃瓶子、橡膠管、小型水泵、濾水器、蒸餾器、精度顯微鏡,以及玻璃棒、玻璃杯、脫脂棉和紗布等物品。角落裡有幾隻鐵桶,有的裡面是炭末和明礬,有的裡面是沙礫和泥土。

獸醫大尉當場做了濾水實驗之後講,軍隊衛生工作中,給水是主要部分。往往由於給水工作不慎,發生問題而導致作戰部隊潰敗,在過去軍陣史上是不乏其例的。所以在戰爭中,部隊進駐新區之後,先須對水源水質進行檢驗測定,方可保證部隊給水安全。

接下來學員們由軍醫大尉(日籍同學說他姓山之內)引進另一排營房,一進門就聞到了使人難耐的狐臊氣味,走廊一端有些裝齧齒動物的鐵籠、飼養野鼠的水泥地槽,地槽約一米,裡面有些扁身黑背的短尾野鼠,肥墩墩地還往上直竄,難聞的氣味,就是從這裡散出去的。“軍醫大尉告誡我們不要接近它們,因為那是從自然疫區弄來的,是傳染病菌宿主,預備實驗用的,儘管已經消了毒,還是離它們遠些好。”

看學員們誰都受不了這種難聞的氣味,都願早些離開,那個軍醫大尉似乎也覺察到了這點。他說:“現代戰爭採取的手段,已逐漸起了根本變化,我們必須打破固定性的舊認識,留意生物、化學戰。如戰陣防疫,只有先對傳染疫病好好研究,才能對取得防疫實效更有把握。”走廊兩側是斜對的房間,門都緊閉著,靜靜的,只有兩處門邊還站有把門的,軍醫大尉沒領學員們進去。

隨後,軍醫大尉領學員們到一間陳列室門前,說:“這裡沒有使人感到愉快的東西,裡面標本全是從患各類傳染病的死體上擇取的各部實體。你們可在門外看一看。”軍醫大尉站在門外把門打開了:滿屋又粗又高的玻璃缸,黃色的福爾馬林藥水裡浸泡著人頭、手臂、大腿、心肝、脾臟和生殖器……

獸醫大尉又把學員們領到室外的偏僻空場上,他命一個技術人員牽來一匹馬,把拌了什麼藥物的馬麥給馬吃,馬響著鼻聲吞嚼下去了。幾分鐘之後馬就倒地死去。接著,獸醫大尉和武者大佐談了一陣,武者大佐轉身對學員們說:“時間太長了,我們就不多看了,後面是研製防疫藥物的工作間。學員們無防護衣,有些藥物不好接近。”於是學員們開始準備上車。學員們經過營房窗前時,清楚地聽見了裡面人的咳嗽聲,那是從地下室的窗子裡傳出來的。

學員們上車的時候,中世古說:“他看見了地下室窗子上出現一張向外張望的人臉,頭髮蓬蓬的,臉挺肥胖。這時,那座高大的煙囪又冒出了褐黃色煙塵,一股混在空氣中的焦臭味,不斷衝進學員們的鼻腔裡。日籍同學都喊“哭塞依”(臭),大家都估計那大半是在焚燒方才毒死的馬屍。

被隱蔽的真相

李野光等學員們當年的所見所聞只是100部隊的其中一部分。而事實上,有些更隱秘的角落並沒有看到。

獸醫師福住光由被俘時供認:100部隊研究用各種細菌毒殺牲畜的方法,是由許多獸醫專家、細菌學家、化學家、農藝家等,共同配合進行研究工作的。

第六分部長平櫻全作被俘時供認:100部隊製造出的大量細菌和化學藥物,都存儲在地下特殊倉庫裡。進入地下倉庫,需有特別許可證,並要用浸透特種防疫、防毒藥水的口罩,將口鼻捂得嚴嚴的。還要戴上特製膠皮手套,才能去拿特製的鐵盒。因為在這些特製的鐵盒裡,裝有最烈性的細菌或化學毒藥,所以必須防備自身的汙染。為保密起見,這些特製的鐵盒上,只用油漆塗寫號碼,決不許寫進細菌或化學藥物的名稱。

日軍曹長(上士)實驗員三友一男被俘後供認:他在100部隊裡,經常參加用活人做細菌感染,或毒物藥殺的活動。他也證實:“用活人做實驗,通常都以‘實驗材料’稱呼他們。”但與731部隊亦有不同處,即除少數留做繼續實驗用外,大多數是“實驗”後槍殺。1944年初,日本憲兵中尉中島,就當著三友一男的面,將兩名“實驗材料”槍殺。其理由是:已經做過多次實驗,不能再做“實驗材料”了。

據史料記載:日本軍軍醫中村吉二曾說過:“鼠疫、霍亂或者傷寒都比炸彈來得便宜。炸彈扔下來,一切物資都將受到損害,而細菌戰術只是人害病死掉了,工廠、礦山、房屋設備等都可以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落到勝利者手中。”

戰後,美國佔領日本期間,通過對石井四郎、若松有次郎等731和100部隊首腦及其他重要成員的調查,以免除其戰俘追究為交換,獲取了大量日本細菌戰情報資料。在這些檔案資料中,發現了一些關於100部隊進行人體實驗的材料。

“受試者被7天暴露於炭疽芽孢環境中而死亡,死後解剖其心臟、肝臟、腎臟、脾臟等,以觀察其病理變化。30個實例中,有9個實例使用食物經口感染,其食物中含有一定量的炭疽桿菌,幾天以後,全部受試者都因急性腹痛和嚴重出血性腹水症而無可挽救地死亡。”

1946年2月10日,盟軍最高司令部法務局收到前100部隊隊員紀野猛的一封告發信。信中指控100部隊隊長若松和另外3名獸醫在長春孟家屯把盟軍戰俘當作實驗用的豚鼠。

由此可得知:第100部隊的人體實驗主要是用活人體去檢驗炭疽、鼻疽、牛瘟和多種毒藥、毒劑、毒物對人的殺傷性能,以用於細菌武器研製。

第100部隊有組織地準備和實驗細菌戰,遠非逃脫審判的日本細菌部隊成員所謂“造福百姓的科學研究”。它是由日本陸軍省、參謀本部制定細菌戰決策,關東軍司令官批准實施,第100部隊若松有次郎直接帶領部隊內技術骨幹進行的人體活體實驗、野外實驗、準備和實施細菌戰。第100部隊如何在東北編織細菌戰網絡?製造了多少惡性細菌?殺了多少抗日誌士?用細菌戰殺害了多少中國百姓?日本在戰時始終把細菌戰作為“絕密性的軍事行動”,這些罪惡的內幕,迄今仍鮮為人知。日本投降時甚至銷燬了細菌戰的大部分資料,炸燬實驗廠址,絕大部分隊員返回日本,逃脫了正義的審判。

(本文作者為瀋陽“九·一八”歷史博物館副研究員)

來源:人民政協報

作者: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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