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推薦丨今日穀雨,邀您讀銅川籍作家和谷長篇小說《穀雨》

今日穀雨

小編推薦書目

作家和谷長篇小說《穀雨》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

好書推薦丨今日穀雨,邀您讀銅川籍作家和谷長篇小說《穀雨》

名家推薦:

和谷是散文和報告文學作家,20世紀80年代在《北京文學》發表小說《土地》,長篇小說《黑洞》在刊物連載,未寫完去海南中斷。21世紀以來十多年陸續寫完的長篇小說《穀雨》,為當下鄉土題材,凝重簡潔,結構和寫法以中短篇組成,類似阿斯塔菲耶夫《魚王》及格非《望春風》,以新的目光透視舊景,以其自白往事的充滿詩意的抒情風格,闡述現實生活現象中的人性本源與道德價值和濃郁的鄉愁,從思想藝術和可讀性標準衡量屬於上乘之作。

——《小說評論》主編、茅盾文學獎評委 李國平

內容簡介:

長篇小說《穀雨》是一部類似阿斯塔菲耶夫《魚王》的長篇小說,為當下鄉土題材,橫跨百年,反映渭北農村歷史和現實的文化根脈傳承與嬗變,帶有家族、家風小說和地域風情性質。全書共17章,以新的目光透視舊景,以其自白往事的充滿詩意的抒情風格,闡述了現實生活中的人性本源與道德價值和濃郁的鄉愁。

節選|還鄉

我頓時想到,早先的陶老先生是將授帶掛在了彭澤縣衙的房樑上而辭官歸田的,那陣子他不過四十出頭,回到了鄉間,在老家度過了恬淡的餘生。連自己也不曾料到,我在五十七歲的這年秋天的一個午後,從地處都城大雁塔之側的供職單位老幹部管理處領到了一份退休證。我不禁問老幹處的小童,有用嗎?她鄭重地說,肯定有用。大隱於朝,小隱於野,中隱則市,也就是千古第一田園詩人的陶淵明也只能是中隱,結廬在人間,是介乎朝野之間的。白居易有題為中隱的詩作,蘇東坡在我曾客居八年的海南島是隱是貶莫衷一是,王維則在藍田輞川半官半隱逍遙了得,夠了,我輩退食於老家田園,豈不是平生快意之事。不敢苟同於上述先賢,只是欽慕於他們,我說過我只是一隻小蠶,桑葉吃得差不多了,就該吐絲作繭了,是自縛也是自我解脫,做一個歸去來兮的美夢罷了。

結廬在老家,是我近年來的一個牽腸掛肚的夙願。十八歲那年我從鄉下到十多里外的水泥廠做工,二十歲上到了省城讀書,畢業後在這座都城吭吭哧哧地奔波到四十歲,不惑之年遠走海南島以至知天命的年紀,又回到了物是人非的都城,就這麼一晃悠,便該打回老家去了。從近及遠,從遠及近,作了一回或近或遠的旅人,四處客居著,漂泊著,最終還得回到最早離開並出發的地方,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命運。你說你不然,可以客死異鄉,哪不更慘嗎?不成了孤魂野鬼了?你說你可以不死,哪你除非是個白痴,白痴也是要死的。按說在密如蟻穴的高樓大廈裡擁有一席之地,價值不菲,那裡未必有鄉間的一孔土窯洞接近地氣。田園將蕪,人煙罕至,人們都一窩蜂地簇擁到人滿為患的城裡來,除了掙幾個錢還有什麼?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莊稼人不離開土地是活不下去的。城市是一個巧言令色的魔鬼,它把人也變成了異化的怪物,人忘記了衣食之母的土地,忘記了造物主賜予的鮮活陽光和清爽空氣,也忘記了人自己。與其在城市添加一絲二氧化碳,不如回到富氧的田園休養生息,安然無事,度過短暫的餘生。我不免意識到,若論年輕人的豪情萬丈,人是一步步向遠處走的,若論人一生的終極目標,卻也是一步步向回走的。遠行是為了迴歸,回家的路一直在腳下。想起這麼一個情景,在一個小驛站裡,一位進京趕考的少年與一位辭官歸田的老者相遇,面面相覷。少年說,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老者說,我是明日的你,你是昨日的我。而今日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沒有當初,哪有今日。一切都似乎理所當然,無所謂悔與不悔或悔之晚矣。

我所生活多年的這座都城,距老家不過百十公里路程。

在美國,也就是在京城,有一輛車子,早出晚歸,也可以在被視為郊野的地方居住的。在職的人可行,被認為是上茅房排隊等(屎)死的閒人來說,則得不償失。沒事來城裡幹嘛,公家把退休金如期打入你的卡片,你慢慢花著,就悄悄呆在你以為舒坦的地方不很好嗎?當初來省城,坐火車僅需幾毛錢車票,途中要停十幾個小站,從北到西,再由西折向東,差不多大半天工夫。

後來,公路取代了鐵路,逐步從五六個鐘頭縮短到一個來鐘頭,道路從曲線取直,快捷且舒適。你別說,這恐怕算得上是城市化的一點好處。若是讓蘇東坡坐牛車,也就是讓皇上娘娘乘豪華轎子,也是不如當下便利。

老家由一座因煤而興的小城管轄,一條三十里長街從西向東,俗話說的長蟲的尻子沒深淺,在狹窄的川道里擠滿了火柴匣似的建築物。前些年,小城在接近省城的方向圈了一大片地,叫成新區,人們陸續遷往那片開闊的原野上。老城區有我自小的嚮往,那是去煤山上撿炭,去街巷裡賣柿子杜梨槐米,去一個耐火材料廠的後山上擔屎尿拉大糞,到磚瓦廠當小工建輪窯,也去工人文化宮看過電影,到五一飯店吃過訂親的糖醋排骨,參加過保衛毛主席的靜坐示威遊行和武鬥。進省城後很少到老城裡去,當然也為家裡和親戚的事求過地方官,也與同學工友聚會過。不知怎麼,我從來沒有想過在老城造房子,那裡偏北,人滿為患,曾經是衛星上看不到的一個城市,著一件白襯衣穿城而過會變成黑衣裳。有外人遭踏說,嫁給煤礦上的男人得尿三年黑水。當然這是舊話,煤城也已成了衛生綠化城市。我從海南島歸來省城,有朋友勸我在新區買房子,一平方米六七百元,我沒動心,誰也沒有想到十年間房價漲到了三千多。

新區故然開闊,但我覺得少了人氣,少了市井的氣氛。那麼在古州的名剎租幾間房子住,環境倒也清靜,卻背不起出家當和尚的名兒。也曾設想過在小鎮上安居,自小在這裡趕集逮豬娃賣羊,羊市邊上就是母親的外婆家,外婆上了東原快一百年了,依稀還能尋到老舅家的後人。小鎮上有小河,橋頭的照相館理髮店雜貨鋪還略有遺存,只是不見了上高小中學時路經的一毛錢一兩糧票兩個油糕的飯鋪子,不見了背大壺賣油茶的碎個子老漢,騾馬店也早沒了蹤影,只是火車還在叫,讓我想起四十年前祖父送我去省城的情景,而祖父已經去世三十年了。

小鎮幾十年沒大的變化,煙霧瀰漫,不遇集會時冷冷清清,賣東西的比買東西的人多。小河水也窄得一步就能跨過去,背饃上學時游泳嬉鬧的那條小河不知哪裡去了。我的心裡,從小鎮上找不到讓我安居的位置。究其原故,還是熱土的程度,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障礙,因為最為妥當的地方莫過於那個最親近的東原上的小村子,那裡是生命的起點,也應該是人生的終結之處。生活在別處,是一位外國哲人的話。在自己的老家生老病死,也是一位西方智者的感言。另一座盛產瓷器的小鎮在東原的高處,翻過山嶺就是一馬平川的渭河平原了。我的小村了,介乎於兩座鎮子之間。

自古小村子歸屬瓷鎮,因為那裡是方圓數百年間的大集市。祖輩們在農耕之餘,趕上騾子去集市上批發瓷器,沿山樑上的騾馬大道馱至州城,從中倒騰幾個差價。一來二往,便與瓷鎮的人家有了兒女婚事,百年以住,親戚套親戚,就脫不了干係。瓷鎮上的人家大多是富貴人家,我們所謂下原里人說到他們或是眼裡放光,或是加重了語氣。只是說到那裡人的吝嗇時有點不屑,你想討碗煎水解渴是困難的,因為缺水,他寧可讓你端走一摞子瓷碗。那裡出過一個道臺,在雲南做過官,明史記載有他的政績,而後因與貪腐勢力有隙反而遭遇坎坷,回到瓷鎮老家度過餘生。鄉間傳說,老先生身陷囹圄即遭謫貶,知曉隔牆有耳,故意自言自語道,哎呀,千萬莫把老朽弄回陳爐山上去,那兒一年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缺水吃,跳蚤能把人吃了。

他果然被押解回了老家,如願以償。換了皇上後,朝廷請他回去做官,他稱病婉言謝絕,皇上頒發了榮譽稱號給他,事情就這麼罷了。道臺的遺產僅有幾箱子字紙,也讓他的後人不窮。我的祖上有一位女兒嫁於道臺家,有幸得到老先生的一幅墨寶,以至傳到吾輩之手。耕讀傳家的風氣,恐怕也是從瓷鎮引進的。祖輩人讀書,也是去瓷鎮上高小,學費是幾鬥麥子或幾鬥穀子。

那座學堂住過共產黨的賀龍,我的一個老姑夫跟著打過遊擊,掉到崖下負過傷,到老了還請我為他寫過討要憮卹金的上訪信,不了了之。鐵路伸延到了老家,煤業興旺,瓷鎮漸漸衰落,小村子也從瓷鎮劃撥至鐵路邊的小鎮管轄,人們與紅火過的瓷鎮慢慢疏遠了。瓷鎮上的人口在減少,大塊耐火磚箍的窯洞能耐過幾千年,卻有不少荒廢了。如果想購置一處舊院落,據說也是一萬元上下。

有人勸我在此落腳,我似乎感到了一點陌生。鐵路邊的小鎮,似乎沒沾近代工業化多少光,是通往因煤而興的老市區的小驛站。大約一百年前,那個叫慈禧太后的女人讓八國聯軍攛到了西安避難,不得不向近代西方轟隆隆的火車投降,井底之蛙看見了湛藍的天空。也許是老佛爺念及西安的恩惠,首肯修建隴海鐵路,讓外國佬也賺一筆錢,中國的西部也有了轟隆隆的火車的好處。七八十年前,長長的鐵軌作為支線伸進了渭北的山溝,經過小鎮,讓十里外的我的父輩祖輩聽見了比牛吼厲害得多的火車的叫聲。爾後多年,曾經是唐朝宋朝陶瓷重鎮的十里窯場,建起了燒造排水管道的陶瓷廠和架電線用的瓷葫蘆廠,還有石灰水泥鋼鐵紡織類小廠子。

如今,只有我在二十歲前當過開山工的水泥廠日益擴張,藉助南方老闆做成了品牌,其他廠子幾乎沒有大的起色。這樣一來,小鎮依然保留著多年前農耕社會貿易集市的面容,恍然地瞅著內蒙包頭至廣東茂名的高速公路從旁邊匆匆穿過。小鎮老了,古老陶瓷遺址上的工業園區尚在夢中。即使小鎮繁華時尚,我也沒有在此造屋的打算,對於小鎮上的後裔來說,我只是東原上的後人,儘管小鎮的羊市入口處有我的老舅家,我媽的舅家,我外婆的孃家,我老外爺的家。老家人的心理,越是住在人多廣眾地方的人越高人一等,離市面越近的人越貴重,而我這個到過省城京城甚至外國的近六十歲的東原上的人,情願回到十里外的原上棲息,尋找遺忘了的童年夢,陪伴年邁的父母,與已經滿頭白髮的兒時的玩伴拉話,在最早出發遠行的地方安頓自己的歸宿。

從小鎮的國道鑽過包茂高速的涵洞,再越過隴海支線的鐵軌,我踏上了從這裡可以抵達鄰近的縣城的縣域公路。旁邊的河溝,只是黃河支流的渭河支流的漆水支流的一條小小的季節河,它是從我的小村子門前流過的,只有在暴雨時節才嘩嘩流響,平常僅僅是一條幹河溝。我少年時出於好奇,從溝口曲裡拐彎一直走到家門前,好像陷入深不可測的谷底,比上原的土路長得多,但也平坦得多。沿溝底有過清朝以來開採過的小煤窯,舊社會馱炭的騾馬大道是沿河溝通向鐵路小站的。

如今若干個小煤窯已經倒閉,留下長滿雜草的井洞和煤黑子住過的破窯,一片蒼涼。溝口的先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曾經出土過幾千年前的古董。近百年開過油坊,加工菜籽油,鄉人送去油菜籽,取回清澈的菜油,不花加工費,丟下油渣就可以了。油渣讓油坊主發了財,成了祖輩相傳的家業,高騾子大馬,深宅大院,穿金戴銀,富得流油,也成了後來被戴高帽子游街批鬥的地富反壞右公子,受盡人間屈辱。如今油坊裡的後人又是洋房小樓,大車小車,日子過得滋潤,好光景又回來了。富人的後人還是富人,窮人的後人還是窮人,是遺傳還是智商,是家教還是修養,用莊稼人的簡單哲學說,一個字,窮人還是“懶”把人害了。懶,吃屎也吃不上熱的。

當然,也有天災人禍,命不好,運氣不好,喝涼水也塞牙,倒黴蛋一個。聽外婆說過,當年鬧饑荒,一個先人逃難回來,瘦腸子吃了一碗撈麵給噎死了,日子過不下去,她從小鎮上嫁到了家道尚好的外爺家。外爺是騾馬道上的行家裡手,又是秧歌行裡的傘頭,方圓馳名的民歌手,娶了小鎮上的女子,算是有本事人。祖父和父親也是吆騾子馱炭的行家,又與外爺合夥在小鎮上倒賣煤炭糧食期貨,有賠有嫌,相處合好,便有了父母親的婚事。年輕時的父親,吆騾子馱炭的回程路上,一上原,是立在騾子背上穿過一村又一村的,那是怎樣瀟悍的情景。

如今,祖輩人已經過世多年,父親也近八旬,腦溢血的後遺症折磨著他,常常痛哭流涕。我說,大,這多年多少人得了這病都沒了,可你活過來了,這是你的福份,有啥哭的?父親說,那麼一個能踢能咬的,咋就成了這了。他說的能踢能咬,原本指的是騾馬中的強者,借來說人,有本事的人,能行人。父親無奈於人要變老的事實,說是人要再往回去活二十年多好。

歌裡唱的再活五百年的皇上,也不能如願的事,一個莊稼人豈不是白日做夢。在小鎮過了鐵路的溝口,有一個公家的煤炭基建單位,小時候我在這裡的露天戲臺子下看過秦腔《櫃中緣》,說的是一個秀才受冤被衙門追捕,一個姣好的女子把他藏匿櫃中,成就了一對好姻緣。後來知道,這折戲是一百年前易俗社的臨潼才子孫仁玉寫的,他的後人還送我一本先人的傳記。無巧不成書,多少年之後,我的兒子從京城前往美利堅讀博士,陪讀去的兒媳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親家,曾經在這個煤炭基建單位供職,真可謂近在咫尺遠在天涯,千里姻緣一線牽。

如今出生於美國國土的孫女一大一小,大的有十歲了,也就是我當初在此處觀看《櫃中緣》的小小年紀,她們的母語是中國話,英語卻比母語順溜,她們不曉得這片偏遠的土地,而祖輩依然守望在這裡。一個手機短信,分分鐘可以在黃土高原與紐約打一個來回,遠也近,近也遠,一分鐘比一個世紀還長,幾萬裡比一小時的路程還近,親近與疏遠,時間與空間,形成了這個當下世界的糾結。上了臺原,是開闊的田野,一道道山原之間的溝壑被遮蔽了,梯田在眼底似乎連成了一片。

剛才的川道,城鎮以及鐵路和高速公路籠罩在了煙靄之下,滿眼是秋陽下金色的莊稼和行將凋落的草木,以及類似詩經裡描寫的農耕男女忙碌而恬淡的生活情景。西邊的新城在一片薄霧之中,北邊是川道外青色的山巒,南邊是高高的與渭河平原連接的石馬山和寶鑑山,東邊是起伏的原野村莊。我的小村子,在這道原的三個大村寨之間。一個村寨是舅家所在的大村子,村口曾經有座廟,記得叫界石爺廟,不知源由,已不復存在。我每想到戲文中“路途中破廟裡歇息一晚,來兩個壞軍隊口出胡言,將你妻拉往荒郊野外,用鋼刀砍的她血染衣衫,你的妻轉回來痛哭一遍,一剎時嚥了氣命喪黃泉。叫罵一聲蔣委員長,你不是一個好皇上,為什麼你的聯保軍隊一個一個是豺狼”的唱段,就想起了兒時隨外婆燒香磕頭來過的這座古廟。戲是《血淚仇》,古城牆下秦腔茶社裡還在唱,是一種披紅收受償錢的娛樂營生。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是這裡的看客,應該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在海島客居時,看過央視焦點訪談的一檔節目,是說腳下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地下開採煤炭使地上的村莊出現裂縫,鏡頭中出現了我的老親戚的面孔,我的思鄉之情竟在這時候爆發,實在悲哀。

舅舅在煤礦上辛辛苦苦幾十年,賺了又賠了,出幾個人命事故,錢都搭進去了,到老了還在別人的煤礦上看場子,掙幾個零用錢。另一個大的村寨,是大姨家所在的村子,解放前曾經是管轄我的小村子的村政府所在地,有當時叫聯社的可以買到食鹽火柴洋糖髮卡一類貨物的商店,有學校,有高高的古寨子。從家譜看,我的曾祖輩與這裡有通婚現象,過來過去都是老親戚。有同姓的一支人,在兩百年前就另立門戶了。小時候去大姨家,讓狗咬了腿脖子,鮮血直流,後來就怕狗。姨弟的奶奶高壽,能唱長長的民歌,唱的都是兒女情長,惜惶得不得了。

父親回憶說,當年我大伯娶我大媽,轎子抬到這個村口,共產黨的隊伍過來了,說是解放了。相隔三里地的同姓老村子,是我先祖的祖庭,從元朝就有了。村口有過鐵旗杆和石牌坊,是表彰先祖建功立業德行的,有過祠堂,年節時族人都來這裡祭祖。村上有中藥鋪子,我小時候還去那裡抓過藥,藥引子通常是紅棗,經常左藥渣子裡撿棗子吃,苦甜苦甜。解放前後,我的小村子的管轄歸多姓的這個大村寨,爾後一直延續至今。文革時批鬥國民黨的偽保長,就是有高樓門的那家的主人,還給我們小村子的偽甲長戴了高帽子,我才知道這些行政體制的稱謂。後來叫大隊小隊,叫村委會村民小組,叫大隊長隊長,叫主任組長。最小一級政府,是最底層,也是金字塔的基石。父親當過隊長,弟弟當過村主任,當過國家最小的官,始終沒有離開過祖先留下來的這一片土地。八十年代,村是富村,有了電,家家有了電視,到了近年小煤窯關了,成了扶貧村,村人靠販煤掙錢,煤是從幾十裡外拉回來摻了石矸運到渭河平原一帶賺錢的。

一百年間,種莊稼之外,村人的生產經營方式從根本上沒有大的轉變,先是騾子馱,後是架子車拉,再是農用車大卡車運,一直充當的是腳伕的角色。新的出路是外出打工,一改先人打死也不出門的習慣,走州過縣,到省城京城,上青海下廣州,慢慢在外成家立業,把老人丟在了這遙遠的故土,有的臨到老人死去也見不上一面。於是,曾經有四五十個孩子的小學校也閒置了,荒草長滿了院落,朗朗的讀書聲化為麻雀一類的鳥啼。小學校坐落在小村的村口,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高出一片磚窯崖背的機磚瓦屋脊,屋後是一片蘋果園和機耕路,院子裡有幾棵柳樹和一棵桐樹。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鄉人還居住在原下的凹地裡,向陽又避風,窖水吃完了有溝底的泉水,早年的炭窠形成的騾馬大道是順季節河通向小鎮的。

後來有了膠輪的架子車,兩輪手扶和四輪拖拉機,五輪農用車以至六輪十輪貨車,凹地要通過陡坡才能爬到原上的公路上去,人們便尋思著捨棄凹地裡溫暖的祖屋,到風聲嗖嗖的原畔上去建磚窯。所謂的出入方便,是遷就了公路,以便快捷地順公路抵達小鎮和遠處的小城。那麼,依水而居的水在哪裡,可以用車子拉水,從鄰村和遠處水庫上拉來清凌凌的水,擔水的扁擔也隨之消失。一家一戶擁有院坡菜地和羊圈豬圈牛圈的方便消失了,牛也消失了,豬也消失了,僅有幾隻羊在頑強地延續到了二十一世紀。

人們住進了巷子,一排排磚窯陸續佔領了原畔的開闊地,形成了新的村莊。凹地裡的老土窯被廢棄,睜大了空洞的眼睛,村落重新淪為農田,守望著那棵成百上千年的老槐樹。原畔上的村莊,在四五十年前還是一片沃野,一處墳地上長著墨綠色的柏樹,那是財東二老爺的墓地,有二老爺和他的大婆小妻的墳塋。從家譜上看,二老爺的一支人幾代單傳,但解放前的日子過得滋潤,地多,有高騾子大馬,有長工娃,有火槍,能娶得幾房妻妾。有一回土匪來劫,二老爺的小妾守在門樓上用火槍還擊,還把老甕砸成將瓷瓦片,砸向土匪的腦殼。是一個長工娃領了土匪來的,沒佔到便宜,土匪便用火槍崩了長工娃,人說是罪有應得。這場劫難之後,家道衰落,二老爺和妻妾相繼過世,就埋在這處墳塋裡。小妾後來改嫁到了西原裡,食堂化後爺爺和父親去西原用磨子換糧食,巧遇這位長輩娘娘,念及鄉土親情,在這裡吃了頓飽飯,睡了一宿熱炕,臨走還給了父親一雙布鞋。前幾年給二老爺遷墳時,棺板已見朽,有骨什頭髮和鐲子銀釵之類遺物。因為墳地的風水好,多年前先是在這裡蓋了下鄉學生的幾排磚窯,學生們回城了,兩孔磚窯成了臨時小學校,其餘處理給了幾戶人家。我大學畢業時,還是一腔熱血,一幅學生模樣,便自薦到這裡給小學生們教歌,一邊吹口琴,一邊教孩子們唱歌。而眼下這些孩子們應該有四五十多歲了,他們的孩子也孩子的父親了。

眼前擁有高大屋脊的小學校是後來修的,伐了溝底的楊樹林作檁,拉力鋼樑,紅磚和牆,機瓦屋頂,窗子也是鋼的,似乎要作千年大計。但使用了不足三十年,世事變了,一則計劃生育,孩子們少了,二則年輕人進城打工,帶孩子們上城裡借讀了,小學校最後僅剩下一兩個生源。老師老了,由民辦轉公辦後退了休,回家抱孫子了。早年小村有私塾,曾祖父輩是請了教師到家裡來,家族中三個五個孩子是在凹地老莊子的一孔小窯洞裡讀書的。而後再上鄰村的學校,到鎮子上去讀書。曾祖父宣公是家族中的佼佼者,一直讀到了縣城的學堂和省城的師範學堂,當了民國縣誌的編撰人,與西安北京來的教授如黎錦熙之名流交往甚密,一起研究同官地域方言,著書立說。黎錦熙何許人也,毛澤東的老師,宣公與黎先生交往的時候,毛澤東正好在陝北。

解放後,小村有了小學,是三個自然村落之間新打的兩孔窯洞,可以上到四年級,然後去上完小讀書。我在那裡上學的時候,先後兩位老師都是鄰村的,在學生家吃派飯,一頓一毛錢二兩糧票,對教書的公差很敬業。最多時,有二三十個學生,後來可能還要多一些。近年連鄰村曾有百十名學生的小學,也只剩幾個孩子了,老師比學生還多,這原上的小學校自然慢慢荒廢了。那時小弟當村長,村上煤礦關閉了,村裡付不起村長的幾百元補貼,臨到小弟離任時村裡把這處地方折給了小弟。據說一位退休教師曾經想買了當莊基,議了五千元,買方嫌貴,小學也只好荒廢著。

小弟佔了這塊地方後,放置經營推土機的器材,油桶架子車木料柴草垃圾佔領了教室的大屋,院子種一些菜,周圍的荒草比菜長得旺。自然長出的桐樹有一抱粗了,一角的柳樹是小弟栽種剩餘的苗子埋在那兒,卻正是應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話,蓬勃成了一道荒蕪的好風景。前多年回來時,我是和父母一起住的。與小學校同一條巷子,隔三幾戶鄰家,是八十年代後期父親和小弟修造的。一綹四孔大磚窯,有平房樓門,還養牛養豬養雞。有次回家,遇上父親養的那頭母牛生牛犢,母牛營養過剩,膘肥體壯,因難產而悶死了小牛犢。那綢緞一樣美麗的小畜牲,靜靜地長眠在牛圈裡,老母牛在哀傷,父親更是痛楚不已。

我很少見父親這麼詛喪過,不僅僅是因為一頭牛犢,而是他的農耕夢從此破滅了。之後,家裡沒再養過牲畜。幾隻下蛋的母雞,也是我接父母到省城居住的那一年,臨離家時帶來了最後的幾隻雞,一個一個被煮在了高壓鍋裡,香氣撲鼻,父母卻沒動筷子。半年後,父母回到老家,雞也不再養了。

好在原畔有幾畝田地,父母栽種了蘋果石榴,但缺乏剪枝疏花上肥殺蟲一類專業管理,順其自然,雖是綠色食品,收成卻是退化的小果子,好吃,但只能賣下賤果,一斤值兩毛錢。果園一邊種點菜,主要是辣椒豆角菠菜茄子,自己吃不完,零碎讓子女們捎了去吃。原先溝底小山上還有一片退耕還林地,父母雙雙繼續學大寨修梯田,硬是把一個荒山頭變成了綠樹蔥籠的山包。

小山上的花椒樹枝繁葉茂,花椒結得好,無奈父母年紀大了,再也無力去收穫果實。有時叫來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甚至僱用別人一幫人來摘花椒,所賣的錢還不夠人工花費。畢了,就免費讓鄰家去摘,誰摘了算誰的,還得給人家說好話,多虧給幫忙摘了,要不讓紅紅的花椒紮在樹上,一是可惜了,二是怕旁人笑話。父親前幾年上香山趕廟會,得了腦溢血,好在治療及時,恢復良好,生活能夠自理,但從此下不了地了。母親常常一個人守在原畔園子裡,蹲著坐著爬著伺弄果樹和菜蔬,兒女們勸說不聽,說是止心慌哩。

後來,知道母親又下地了,起碼沒毛病,總比生病睡在炕上起不來好,就依了母親的心意。父母和小弟分開過活多年了,吃水燒炭用電磨面頭疼腦熱日常使用,小弟弟媳侄子侄女一個院生活,多是他們照管。二弟一家住的相對遠點,也常來照顧。幾個妹子你來我去,照看老人沒少操勞。而我老大,出門幾十年了,逢年過節回來看看,儘管在花費上出一些,總是不在跟前,還讓父母遠遠地惦記我。回到熱炕上,我似乎又重返童年,與父母說話說到半夜。

幾乎把前三十年後三十年的家事村事說個遍,把三嬸六舅七姑八姨左鄰右舍的事搜尋個盡,有時話說到半句就呼呼入睡了。父親二回犯了病,言語不清,也很少張口說話了,說了旁人也聽不清,他也就不再張口了。話沒人聽懂,他就急得哭出聲來,母親說,你再哭就沒人來看你了,我們都走呀。這話把父親給嚇住了,爾後很少哭,而變成笑了,笑得難受。有時妹子們幫忙做飯,我也插不上手,有時是母親做飯,我也不打攪她的鹽淡醋輕,做好了端著吃。

我想這樣多陪陪父母,就起了在老家造一處屋舍的主意。父親曾說過旁人出賣的一處莊基,三分地大小,兩孔窯洞砌了一米多高的石頭根子,要價三千元。貴倒不貴,這價錢當時在省城已經買到一平米的房子,但院落還是小了一些,不夠如意。曾與小弟說過轉讓他佔有的小學校,一畝多地,一百多平米的大教室,院子裡可種菜種花,離老窯院也近,修繕一下就是一處好別墅。

我回來有住處,父母也有一個散心的去處,畢了也為小弟騰開窯院,不都擠在一起。這麼說定了,用小弟原先借我的一萬元作交換,小學校就可以轉讓到我名下了。政策說,公家人不能在農村買房產,好在父親早先有一個莊基的手續沒有落實,可申請將小學的校產轉為莊基用地,由小弟辦好與村上的校產處置手續,再過戶到父親的莊基名下,然後辦理公證,由父親將莊基贈予我,這樣才算合理合法。各類手續齊全後,由土地部門連同村上來人,丈量面積和東西南北四鄰位置,三分莊基地外超出土地在父親承包地中調整,簽字畫押,頒發佔有土地證書,這才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修繕小學校的工程開始動土了。當年一過國慶假期,和了個吉祥的好日子,我和父親還有兄弟侄兒們一起到了小學校,燒了一爐香,用鋤頭動了動土,就算開工了。父親跪不下去,但堅持要我兄弟侄兒們磕頭,以求老天爺保佑。

上溯到一百年,曾祖父兄弟兩個擁有老槐樹底下的一正二斜三孔土窯,後來箍了一個小磚窯,也就是父親娶母親也是我三兄弟出生的小磚窯,外帶三間廈房和做飯處,有一道稱作二門的小樓門,與自家位三的曾祖父幾代人共有一個大樓門。曾祖父位六,曾祖父的弟弟位十二,簡稱二老爺,曾祖父娶過三房老婆,留下祖父一個獨苗和幾個老姑,二老爺命運不濟,兩兒夭折,三女有兩女先他而去。父輩六男一女,父親位大,在老院裡過活到七十年代。

我最早離家到小城做工,是從老槐樹底下的窯院走的。如今過了四十年,我當初出走時的老窯院早已化為田地,只有古槐不記年月,仍然蓊鬱地伸展著它蝶形的姿態。而後,曾祖父和祖父上了原畔的新舍,父輩也隨之到了原畔一帶居住。前後不過十年工夫,曾祖父和祖父都終了在原畔的窯院裡,當時我在省城讀書或當編輯。八十年代後期,父親和我的兩個兄弟先後上了原,四個妹子也陸續出嫁。到九十年代初,我離開省城遠走海南島,一去就是八年,錦書難託,天各一方,原上的窯院始終在夢中盤踞。重返省城又是十年,我回來了,回來就不再走了,恐怕是要老死故鄉了。新添的小學校這處家業,無論如何給年邁多病的父親是一個禮物,一個安慰,給他近八十的生命打了一劑強心針。我是要安頓自己的晚年,也是在安頓父母的晚年,在整個修繕過程中,看著父親拄著柺杖在工地上指指點點轉轉悠悠的神態,我心裡踏實了。

先是伐了大屋前的桐樹,它的枝條戳到屋頂瓦里頭去了,根也擠爆了臺階。父親說挖了,我儘管愛樹,也順從父言。幾個柳樹,以防根鬚扎到水窖裡,也只剩了兩棵。五柳先生,門前是有五棵柳的,蘇東坡說是門前學栽先生柳,我成了二柳先生,柳是先前無心插的。有鄰居說,門前不栽柳,我說,外婆家的澇池邊曾經有大柳樹,如今中南海里也遍長柳樹。邊上有一棵小桐樹留了下來,我是想那火焰一樣燃燒的桐花是最美的風景,小時候吃過桐花蒸的麥飯,我得記住桐樹的恩情。拆了門口的礙眼的廈房,原先是老師的住舍,中間還有連體門樓,換成了一個高大的舊式門樓。匠人不知造什麼樣式的,我就帶他們去看村上唯一保留的六爺的門樓,其他十有八九都變成了水泥平頂門樓,一模一樣,給外人連一點區別的標誌也沒了。

有人見我修造屋舍,說你兒子在美國,你給誰留哩?我說,哪怕我住一天,也是個心情,給誰留已經不重要了。大屋頂基本不動,早先富平一帶匠人蓋大房的技術今人已大大不如了。只是換了幾處破碎的瓦片,補了漏洞,在屋脊上添了瓦的裝飾。窗戶是窄的鐵框,換成了鋁窗,如同西方教堂的樣式。室內改兩大教室為三室一廳一衛一廚,大廳為尖頂,其它為平頂,用桑拿板裝飾,地面用仿石地板,全包木門,外加太陽能水塔平臺,浴霸衛生間,與省城的房子設施相近。

大廳盤了西式壁爐,紅磚到頂,父親和村人不解,光光堂堂的屋子為啥要弄那麼個東西,澀澀巴巴的,我說,電視上美國總統接見重要客人,背後就是這種壁爐,像是咱們的灶火爺,能當暖牆用,跟熱炕一個理兒。臥室盤了爐子炕,書房搬回了省城的大木書架,有寫字檯和電腦桌,可以一邊寫字畫畫,一邊弄博客。居於鄉間,放眼地球,豈不是最傳統而現代的處所。

村人來看新鮮,說是牆都刷這麼白了還要再刷?有人說了,是要一個勁地白哩。村人說,你給裡外牆都帖上瓷磚才好看,我說我見不得光溜溜的瓷磚,不透氣,就要紅磚本色。園子用磚鋪了通道,留下大片地種菜種花,栽了櫻桃玉蘭櫻花山楂樹,留下原來的兩棵小桃樹,不為吃桃只為看桃花。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多好的詩,讓關中的老腔一唱,更是雅俗合一,意味無窮。只是村上的自來水不如意,三天兩頭停水,東河裡打了深水井,原頂上修建了水塔,落差大而致使水管屢屢爆裂,白花花的清水流到溝裡去了,淹了人家的莊稼還得賠償。

太陽能成了擺設,熱水澡一時洗不了,只好抽窖水到水塔,或者用繩子吊水,也算是重溫曾經的農耕生活。天氣好的時候,太陽暖暖地照在園子裡,映在屋裡,父親在門口的藤椅上打瞌睡,我在屋裡寫字畫畫上博客。小鳥在喳喳叫,花兒在開放,鄰家的狗偶爾汪汪幾聲,巷子裡傳來了叫賣的吆喝。隔壁小女孩放學了,悄悄溜進屋來,喜眉笑眼,要玩我的電腦。母親做好了飯,說是羊肉圪塔,來喚我和父親回家,我便廝跟著父親走出園子,朝巷子東頭緩緩走去。

選自長篇小說《穀雨》第一章

好書推薦丨今日穀雨,邀您讀銅川籍作家和谷長篇小說《穀雨》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陝西銅川人,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國家一級作家,陝西省作協顧問,黃堡書院院長。《市長張鐵民》獲中國作協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權傳》、舞劇《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譯為英文、法文。

(tyx)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