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無數經銷商擠破頭通過各種渠道搶購茅臺酒,消費者心甘情願用高價買一瓶成本80多元的酒,茅臺鎮的年輕人願意把自己的人生泡在酒裡。市值1.26萬億的茅臺,無疑是財富和權力的巨大象徵。


茅臺的神秘和背後的利益造就了這個獨特的行業,而要揭開這層神秘面紗,就必須前往茅臺的源頭一探究竟。





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運營 | 林塔




泡在酒裡的人


在茅臺酒廠上班的周亮,常說自己是“泡在酒裡的人”。


茅臺酒廠的車間就像一個空曠但不長草的足球場,地上堆放著發酵的高粱,周亮的工作就是把高粱鏟到一個不鏽鋼蒸籠裡,以及光著腳在高粱上踩來踩去,像是海邊的人踩沙子。


酒廠就在貴州仁懷市茅臺鎮上。釀酒在當地有行話,蒸籠叫作“甑”,把高粱加入蒸籠的過程叫 “下沙”,把蒸酒喊成“烤酒”。這三個詞總結了周亮的日常工作。


3月的茅臺鎮氣溫最冷只有幾度,但他依然穿一件短袖,露著胳膊,赤著腳。因為烤酒,廠內溫度不低,又得出力,衣服總是汗溼。他每天跟工友們要鏟好幾噸的高粱,一鏟就是七八個小時。發酵後的高粱有了酒味,周亮的腳就在這些沾了酒味的高粱裡泡著。


像周亮這樣的茅臺酒廠一線工人,腳上會有一股酒氣,“洗也洗不掉。”當地足療店,他跟工友每隔三四天就去一次,保養自己的腳。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 貴州茅臺酒廠的員工們在發酵前將蒸熟的高粱攤開冷卻。圖 / 視覺中國


他會關心很多事,比如今天食堂吃什麼,腳比昨天更酸了,晚上要吃誰的酒席之類,但在3月8日,茅臺股價跌到每股1960元的這一天,周亮作為酒廠員工,對此毫不關心。


實際上,這是股民眼中的大事件。在股市裡,“茅”就是財富和龍頭的象徵,甚至各行業的龍頭股都用某“茅”來指代。茅臺每次漲跌,就意味著掀起巨大的財富波瀾。這一次,茅臺從每股2600元的高點跌至1960元,跌去的市值相當於蒸發了1個京東。


“那又如何?”這個28歲的年輕人反問。他是真的不關心,茅臺酒廠的飯碗太“鐵”了, “我們酒廠流傳著一句話,就算從今天開始一瓶酒也不賣,酒廠一樣能發工資到我們退休”。


有時候他累得想辭職,但想想福利待遇也忍了。茅臺酒廠的工作在當地高收入和麵子的象徵。每年365天,他有一百多天都在放假(高粱埋在窖坑裡發酵,所以他們會休發酵假)。在這個西南地區的縣級市,茅臺酒廠員工年平均工資約15萬元。而且食堂有一日三餐,逢年過節還發米麵糧油,又住在當地,日常花費極少。


他從不擔心失去工作。這份底氣源自茅臺酒穩定的高額利益。茅臺酒廠是公認的毛利率最高的企業之一,達到91.33%。出廠價969元的53度飛天茅臺,直接生產成本只有81.87元,到了各地經銷商手裡,賣1499元,但一般人買不到這個價。在北京,如果你想買茅臺,在國貿的茅臺體驗店,一瓶茅臺的價格是2700元。


無數經銷商擠破頭通過各種渠道搶購茅臺酒,消費者心甘情願用高價買一瓶生產成本80多元的酒,像周亮這樣的茅臺鎮年輕人願意把自己的人生泡在酒裡。


茅臺的神秘和背後的利益造就了這個獨特的行業,而要揭開這層神秘面紗,就必須前往茅臺的源頭一探究竟。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 貴州茅臺酒廠內,工人在包裝茅臺酒。圖 / 視覺中國



泡在酒裡的山


茅臺酒廠位於大婁山脈。


這本來是一條平平無奇的山脈。坐飛機去貴州省北部的茅臺鎮,能夠俯瞰它。山脈海拔1500米,從飛機上看像是一條弧形的褶皺。但這條平滑的褶皺,在茅臺鎮這裡像是垮掉了一塊,海拔陡然降到了400米。地勢越低,溫度越高,這使得大婁山脈在茅臺鎮這裡,擁有了醬酒釀造中一個重要因素——高溫。


李軒今年30歲,已經喝出酒肚子,是當地一家小酒廠的老闆。為了追求這獨特的高溫環境,他的酒廠也跟茅臺酒廠一樣,開在赤水河畔的大婁山上。在當地,醬酒的核心產區面積有7.5平方公里,都分佈在山區。僧多粥少,所以整面山壁都被鑿開,密密麻麻生長出上千家酒廠,如今已經找不出一塊空地。3月份,每個酒廠都在發酵,行走在山間,空氣裡都漂浮一股高粱發酵的氣味。山也是泡在酒裡的山。


光有高溫還不夠,還要有獨特的微生物環境。甚至連當地的蚊子幼蟲這樣的生物,都參與了醬酒的發酵過程,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氣味。很多人形容過它,有的會說“好濃的酒香啊”,還有的會說,“像是沒晾乾的衣服味”,還有人會說“像是飯菜餿了幾天”。


李軒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空氣,知道自己終於回家了。他經常出差,以拓展市場,陪人喝了不少酒,但效果不佳。醬酒行業茅臺是老大,生意不愁,他們這些小酒廠的老闆只能跟著喝湯,但不穩定。8年前就陷入過低谷——那時趕上禁止三公消費,白酒滯銷,許多小酒廠資金鍊斷裂、倒閉。如今,在茅臺的光環下,酒廠數量比當年只多不少,“競爭已經白熱化了,天天為賣酒發愁,真怕資金鍊一斷,又出什麼意外”。


李軒介紹自家酒廠,常常以“我們家酒廠離茅臺酒廠不遠”開頭。但事實上,在這裡,任何一家酒廠都離茅臺酒廠不遠。爬上山,能看到茅臺酒廠的辦公樓,樓頂上“愛我茅臺,為國爭光”8個字清晰可見。


李軒說自己家釀的酒,跟茅臺的口感一樣。他賣了個關子,要想知道什麼,就得去他的酒廠看一看。這一路,沿著狹窄山路盤旋而上,只要兩輛運酒的貨車相向駛來,路就會堵。半個小時的路,開了一個小時。


山路的擁堵,也是釀酒行業興旺的象徵。這座山,無時不刻都在堵車。兩條車道已經是山路寬度的極限。當地不少房子都建在山崖上,有的底部需要打上十幾米高的水泥支柱,遠遠看過去像是懸掛在山體外。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 大婁山密密麻麻的酒廠。圖 / 易方興 攝


十多年前,這些路都是梯田,如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酒廠。當地的農民,成了酒廠工人。酒改變了這座山,也改變了山裡的人。


李軒已經習慣在山路上開車,邊開車還能邊左顧右盼地聊天。他說, 茅臺的“神秘”,在他這裡不算什麼,因為茅臺酒的釀造工藝在當地並不是什麼秘密。


簡單來說,就是12987工藝——一年1次生產週期,2次投料,9次蒸煮,8次發酵,7次取酒。整個地區一共約10萬人,釀酒歷史有上百年,攀起關係來,誰家都有個開酒廠的親戚。


李軒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數了一下,自己有5個親戚都在酒廠,其中一些的血緣關係圖都難以講清,一概以“叔”來稱呼。醬酒生產已經紮根到了當地人的家族體系之中。


這年頭人們都往沿海城市跑,更少有年輕人願意留在鄉鎮,但茅臺鎮人大多不願意外出,因為出去打工,無論地位和收入,大都不如在家鄉這般自得自足。


到了李軒的酒廠,30個窖池出現在眼前。在山頂上挖出來一塊平地,簡單的裝修之後,地面分佈著長方形的坑,這就是窖池了。每個窖池有4個浴缸那麼大,深約3米,成本30萬左右,最小的酒廠也得有十幾口窖池。他開廠算晚,2019年窖池才剛剛開始建,醬香酒最少也要3年才能賣,今年正好該賣酒了。


整個茅臺鎮,一千多家酒廠,大家用的原料相同,釀酒工藝也相同,區別最大的只是各自取的名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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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軒的酒廠。圖 / 易方興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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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酒裡的鎮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這座堆滿酒廠的山上,所有的一切都依賴於茅臺的成名。山如此,鎮子亦如此。鎮上任何一個賓館,都設有品酒臺。在這裡,你能夠感受到每一瓶醬酒背後洶湧的利益。


如果說神秘,能讓人對一瓶酒產生好奇,那麼酒被賦予的意義,則能使人願意為此支付高額的溢價。


任何一個來到茅臺鎮的人,都能夠感受到,在茅臺的敘事體系中,為革命做的貢獻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在茅臺鎮,唯一一片能看見紅色山體的土地,就留給了紅軍四渡赤水紀念園。種種跟革命有關的故事,當地人每個人都會講出一段來。有部紀錄片叫《茅臺傳奇》,裡面有一句,“茅臺酒,用它的香醇,重新點燃了革命激情的火焰”。


早年間,這裡還建了一座鐵橋,取名“勝利大橋”。到了現在,這座橋修繕之後,通向茅臺鎮的1915廣場,以紀念茅臺獲得1915年巴拿馬金獎。每到夜晚,廣場上最惹眼的生意之一,就是租賃紅軍服裝,讓遊客穿上拍照。


在茅臺的另一面,酒也與權力密不可分。在茅臺鎮,有句話很流行,“買茅臺的人不喝茅臺,喝茅臺的人不買茅臺”。在中國人情社會,茅臺是社交的硬通貨,是特權和地位的象徵。


茅臺9次想註冊“國酒”商標,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把“國酒”二字印在了酒瓶、工廠大門、山壁等能看到的任何地方,但最後遭到了五糧液、劍南春等集體抵制,只能作罷。


儘管如此,茅臺作為“國酒”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這正是茅臺的厲害之處,它能夠喚醒人們心中對權力和財富的慾望。故事的光環會讓茅臺增值,也會賦予茅臺鎮價值。


茅臺鎮某種意義上更像是茅臺元素的合集。最容易感受到這一點的就是茅臺機場。3月份,在茅臺機場,一到中午,就會有一群酒販子,在候機口守著ZH9237航班降落,不知道的人可能還以為是誰的粉絲接機團。


按照茅臺機場政策,只要乘坐ZH9237等3趟航班,就能憑機票和身份證,以1499元的原價買兩瓶53度飛天茅臺。因此,茅臺打造了一個特定航班上座率最高的機場。現在,ZH9237在6個月內的所有經濟艙機票都已售光。


每個乘客剛一出來,就會有酒販子圍上來。


“每瓶茅臺加500塊錢收,賣不賣?”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 機場的茅臺專賣店。圖 / 易方興 攝


在茅臺鎮,一切獲得茅臺酒的渠道,都暗中標好了價格。比如茅臺機場本身,就是茅臺集團雄厚財力的象徵。這裡原本都是山,當年建設的時候削山填谷,挖填方總量達到了3700萬立方米,相當於兩個半杭州西湖。這都是金錢的力量。建這座機場,茅臺酒廠出資70%。


除了交通,另一個被緊密綁定的渠道,就是以茅臺國際大酒店為代表的住宿。但是,你最好也不要起“來住酒店買茅臺”的心思,因為在這家全國入住率最高的酒店,無論什麼時候打訂房電話,聽到的永遠都是“滿房了”。


有人開玩笑,在茅臺鎮,除了像李軒這樣賣酒的,剩下的就是倒酒的。33歲的陳鳳每天像上班一樣蹲守在茅臺國際大酒店門外,她這幾年靠倒賣茅臺酒,在仁懷買了3套房,把孩子送到地級市遵義去上學。仁懷市教育水平有限,直到2019年當地中學才有人考上清華北大,所以能把孩子送去外地讀書,在當地人看來也是有實力的表現。


茅臺國際大酒店門前有座擺著酒杯雕塑的噴泉廣場,從廣場邊登上26級臺階,就能到酒店正門口,那是每個有資格在酒店買茅臺酒的人的必經之路。一看到有人提著茅臺酒出來,陳鳳就追著對方問賣不賣,一直要從臺階上問到臺階下,每天她都要跑幾十趟。


除了收茅臺酒,她還有辦法訂到大酒店的房,因為“有親戚在酒店裡上班,能拿到名額”,但也得加錢。她最近招攬生意很賣力,因為不久前她搬箱子,不小心打碎了兩瓶茅臺酒,5000塊錢就這樣沒了。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 茅臺國際大酒店門口,有人提著茅臺酒出來。圖 / 易方興 攝



泡在酒裡的日子


茅臺鎮這十年的改變是巨大的。作為茅臺鎮的女婿,陳志見證了這一切。2013年初,他結婚後來到茅臺鎮, “那時候好多酒廠廠區裡都荒廢得長草了”。當時經過赤水河到鎮子另一頭去,還得花幾毛錢坐船。他一時找不到事做,就開起了摩的,一開就是8年。


禁止三公消費,雖然在短期重創了中國的白酒業,但在長期來看,則加速了中國白酒行業的調整,讓白酒從公務消費轉變為更個人化的消費,順應了消費升級時代的潮流。


陳志的摩的生意,從2015年開始好轉,到2018年前後賺得最多。這一年也是鎮上各種項目開工數量激增的一年——不光是酒廠,還有酒店、廣場、旅遊景點。


他發現很多四川的老闆來茅臺鎮開酒廠,並且從不拖欠工資。有段時間,他還在酒廠兼職,再賣一些酒廠的散酒。各種工作加起來,一個月有1萬多工資。這在整個遵義,乃至貴州,都算是不錯的收入。


茅臺鎮後山上有塊空地,陳志總把摩托車開到那片空地上,俯瞰整個茅臺酒廠的廠區。5年前,對面還是綠色的山坡,如今已經蓋滿茅臺酒廠的庫房。他知道這些都意味著金錢。茅臺酒廠每年生產五六萬噸酒,只賣4萬噸左右,剩下的就都貯藏在這裡,成為財富和底蘊。


作為一個縣級市,仁懷已經算作富裕。畢竟,這裡2019年的人均GDP達到約23萬元,甚至超過了北京。


富裕起來的醬酒從業者的生活方式除了在酒廠上班之外,大部分時候娛樂項目都是打麻將。當地麻將打得大,一晚上能輸好幾萬,抽的煙也都是軟中華。


只要不開車,就總有人喊陳志去打麻將,“有三個賴子,還分為硬賴子和軟賴子,翻倍翻起來不得了。”有一回,他一盤牌就輸了一千多,當天就輸掉了2個月的工資。因為輸不過別人,他只好戒掉了麻將。


不僅是茅臺鎮,整個仁懷市都有一種財富過快膨脹之後的“暴發戶”氣質。


茅臺鎮上大部分是酒廠,人們生活娛樂還是要去13公里外的仁懷市。李軒也是如此,他2015年在仁懷買了房,房價一平米漲到8000塊,比遵義市都高了幾千塊錢。當地人講話都以“我們仁懷”開頭,說起“我們仁懷比遵義房價都高”都覺得面上有光。


茅臺酒廠的待遇,是每個仁懷人津津樂道的談資。陳全福在仁懷經營一家小品牌醬酒的經銷店,他的妻子則在茅臺酒廠上班。如今正是茅臺市值高企之時,待遇也屬全行業最好。疫情時,茅臺酒廠提出員工工資不受疫情影響。更為誘人的是,根據產量,員工每年過年還能領到年終獎。今年,陳全福妻子就拿到10多萬的年終獎,這數額超過了一部分互聯網公司。


像他們這樣以酒為業的夫妻檔,通常能在當地過上相對富足的生活。他們住在仁懷市的高檔小區碧桂園裡,開奔馳車。喬遷之時為了慶祝,還請了兩桌朋友吃飯,每個朋友還隨了500塊錢祝賀。那天他打麻將打到第二天,輸了1萬多。


但無論故事怎麼講述,茅臺的市值總不能無止境地漲下去,正如股價出現超過20%的下跌一樣。像周亮這樣的茅臺酒廠員工可能不用擔心什麼,但當地圍繞醬酒而誕生的小酒廠們卻時刻面臨危機。


李軒有些擔憂,茅臺的價格還是那麼高,但他酒廠的酒賣不出去。“明明無論是釀造工藝、原料,還是口感,這裡的其他酒都和茅臺都很相似。那些買茅臺和囤茅臺的人,真的是在買茅臺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茅臺酒,既是酒,也不是僅僅是酒。一瓶醬香型白酒真正的價值,李軒最明白不過,“我擔心泡沫破裂,一切從頭再來”。


掙得比大廠多,把人生泡在酒裡,那些不想離開茅臺鎮的年輕人

▲ 第19屆海交會上,一些“茅臺酒”以每瓶10元、20元的價格標價吸睛出售。但是仔細一看,這些包裝跟大家印象中一樣的“茅臺酒”原來只是來自茅臺鎮的各種其他品牌的白酒。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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