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夏目漱石隱晦文學藝術,及其裹挾的利己主義文化

夏目漱石是日本頭像被印在鈔票上的“國民大作家”,其文素以流暢明快、幽默如萬泉自湧、酣暢淋漓著稱。後期幾部作品《彼岸過迄》、《行人》、《心》將觸角從社會轉而指向人的內心,以隱晦而含蓄的故事敘述方式揭露近代人的內心世界,不安、煩惱和苦悶尤其著重剖析了人的“自我”、自私而又不敢面對真實自我的偽和諧形態。

《心》這篇小說主要寫的是:“我”認識了一位先生,很快便和先生夫妻倆結成了忘年交,在“我”回家伺候病重父親期間,先生給“我”寄了寄長信,信中講述了“先生”在大學時代與朋友K一同愛上房東漂亮的獨生女兒。“先生”設計使K自殺,自己如願以償。但婚後時常遭受良心和道義的譴責,最後也自殺而死。

小說以徐緩沉靜而又撼人心魄的筆致,描寫了愛情與友情的碰撞、利己之心與道義之間的衝突,凸現了日本近代知識分子矛盾、悵惘、無助、無奈的精神世界,同時提出了一個嚴肅的人生課題。這部長篇可以說是漱石最為引人入勝的作品,至今仍躋身於日本中學生最喜歡讀的十部作品之列。

整個故事的行雲脈絡其實主要是圍繞著幾個人物的利己主義展開推進。在看似細碎的文字中隨著故事的發展,主要人物的真實面紗以其人性的多面便慢慢凸顯而出。

《心》:夏目漱石隱晦文學藝術,及其裹挾的利己主義文化

一、叔父偽善裹挾的利己主義,是先生窺見人性黑暗的伊始

先生的父母幾乎是同一時間死於風寒,母親臨走前指著已快20歲的先生對叔父說:請關照這個孩子。在父母心裡,包括在先生眼裡,為人正直的叔父是唯一值得信賴的親人。叔父也在先生父母面前拍著胸口應允下來,一定會替還尚在讀大學的侄子保管財產、打理家業。

信的開始,先生用了不少筆墨強調叔父的人品以及厚實的經濟基礎,意在渲染人性的不可捉摸。

有著和睦的家庭,夫妻恩愛,兒女雙全,還有一家有穩定收入的公司,在先生面前也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親人形象,以至於讓先生一度有著父母仍健在的錯覺:生活無憂, 不諳世事。這樣一副歲月靜好的假象,在隨後突然而至的醜惡形成強烈的對比,帶來視覺和感官的震撼。

正在先生無比信任和依賴叔父時,他卻逐漸曝露了其想侵吞家產的野心。叔父先是以“快些娶媳婦回到這裡來繼承父親死後的家業”為由三番五次勸先生結婚。在遭到拒絕後,叔父開始更直接表露野心:讓先生娶他的女兒為妻,也就是娶自己的堂妹。這讓本身對精神有很高追求的先生無法接受,堅決拒絕,並立馬回校,以示逃避。叔父便從此視我為仇人,不但沒了往日的親切,還意圖減少我的生活費用。

事實擺在面前,先生不得不從人性最壞之處揣摸叔父的心緒,與他進行了一次談判,結果叔父當場翻面,還設法侵吞了先生父母留下的大部分財產。年輕的先生血氣方剛,當即也跟叔父斷絕了關係,帶著盡力搶回的一些財產跑出來獨自生活。

這看似是個很平常的為家財翻面失和的親情故事,夏目漱石在敘述其間穿插著先生的思索以及對“我”的剖解分析,因此便生動而深邃起來,令人不覺進入其角色。

你大概還記得,一次我對你說過世上沒有天造地設的惡人,而大多是同善人在關鍵時刻搖身一變生成的,所以馬虎不得。……我以憎惡的情感看待這個叔父,把他視為普通人突然見錢變壞的一個典型,視為世上不存在堪可信賴之人的一個例證。

在這段敘述中,一個受利己主義者侵害,糾結、痛苦、猜疑的先生形象刻畫得生動而形象。也為先生之後的悲劇人生埋下了源頭和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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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先生對房東母女的猜疑是利己主義的萌芽,設計令K絕望輕生是其演變的反噬

獨立出來的先生在一個軍人的遺霜家裡租了一個單間,生活起居由房東照顧著。她有一個和先生同歲的漂亮女兒,開朗又大方,令先生逐漸為其傾心。房東不但對先生的飲食起居非常用心,還一再攝合先生和女兒。這讓先生突然猜疑起來,房東儼然成了那個為了家財而三番五次逼他與堂妹結婚的叔叔。

一個偶然的情況,使我突然懷疑太太說不定以叔父那樣的用心促使小姐接近我。這樣一來,原本看起來和藹可親的夫人,突然在我眼裡成了狡猾的陰謀家。

這一部分描寫先生的各種猜疑和像狼一樣提起的警覺,將受到侵害後的習慣性懷疑人生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不斷懷疑、又不停推翻,想靠近卻又迫不已要渾身長滿刺。

一方面是對房東的提防,一方面又是對她女兒無法抑制的愛意。先生在心裡一遍遍自我編撰著即將被迫害,一直被陰謀包圍的處境,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合理。將原本想請求房東將女兒許配給他的心一再擱淺下來。

這時,先生的好友K遇到前所未有的生活困境,因他執意向佛,養父母再不願給予他任何生活費用,親生父親也甩手不管。生活寬裕的先生想方設法幫助K,把他帶進自己的租房,在生活上極力照顧他。在先生滿懷憂鬱和孤獨的正當口,K的弱勢給了他排洩寂寞的出口,但後來發生的事,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向來一副生人勿近的k既然也愛上了房東漂亮的女兒,為此痛苦糾結,一度想鼓起勇氣向女孩兒表白。先生這下便慌了,原本是在嘴邊的一塊肥肉,因為不敢相信天下掉餡餅的好事,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咬,結果馬上就要被K給一口叼去了。先生心裡慌成了一團,在內心打起了激烈的鬥爭。

夏目漱石緩急有序的語言描寫中,故事情節在先生和K的幾次談話中慢慢向前推進。先生嘴上與K的假意推心置腹,內心一刻也不停地痛苦糾結、慌亂、謀劃,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便躍然紙上。這像一個天大的諷刺,又是一個無可厚非的人性黑暗面。

先生設計從K的心裡奪走心愛的姑娘後,K看到了先生的醜惡一面,想到自己的懦弱和對友情的至純依賴,一切都被現實無情地揉虐。K於一個黑夜絕望自盡,只留下隻言片語的遺書。先生髮現K輕生後,第一時間是飛撲過去拆開遺書是否有提及自己的一些不堪:

我不顧一切地撕開信封。然而我預料的事裡一句也沒有寫。我本來猜想信上不知排列多少使自己難堪的詞句,害怕給夫人和小姐看了受到兩人莫大的輕蔑。

從冷眼旁觀叔父的利己丑惡嘴臉到為了生存、為了奪愛而曝發起來的極端自私,這個過程就像一塊潔白的布帛被墨水浸染的過程。先生將內心最不恥的自私和貪婪最後演變成了在自己身上發揮到極致的利己行徑,揭露了他後半生在悔恨和痛苦中深陷的內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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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人的日常與對待生死問題的態度,揭露日本大部分農村人們的狹窄利己形態

我畢業回鄉後,父母執意要大擺宴席,把大學畢業看得同娶媳婦一般重要。而我卻非常不願意看到農村人奔著吃的目的來的樣子,父親卻說:

他們若不能如願以償,便立即說三道四,和東京不同,鄉下嗦事多。

意在說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而當下話鋒又一轉:

也還有父親的面臉

完全沒有在意過我的意願,而是都奔著臉面和排場而去。這讓我一直以來在先生身上看到的那種超然於世的表象有了強烈的對比。人性冷淡的反面是利己形態,在農村的表現就更為直接,一切事物都是直面自身利益。

在家呆了一段時間,父母見我的工作還沒著落,並開始催促我給先生寫信:

你時常先生先生稱呼的那位——求求他怎麼樣?畢竟這種時候。

在父母眼裡,朋友都是能用得上的才叫有用。

父親病重之後,我猶豫再三不知是否可以給哥哥和妹妹發個電報,讓他們回來看一眼父親。因為哥哥工作忙,妹妹有身孕,父親的病如果不到刻不容緩的地步,也就是還沒到快死的時候,最好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們。

這讓人看了不由心裡一陣悲涼,生兒養兒一場,培養成人成長,離家各自奔赴前程,老父老母也便成了最大的累贅,最後一面也就是送他們上路之時。作者在冷峻的筆鋒下並未透露其個人觀點,但在平靜如水的敘述中卻滲透著強烈的無奈和痛苦之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代代更迭,卻誰都不能也不會為誰而停留,再親的人也都有間隙,都無法避免利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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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從文中幾大隱線鑑賞文字隱晦表達藝術

夏目漱石一改以往作品的幽默敘事風格,筆觸轉為隱晦形式的表達,在文中呈現抽絲剝繭的朦朧和暢快之感。主要表現在幾大隱線中所暗喻、以其埋伏筆的幾個情景中:

①神秘的探墓

在與先生的交往過程中,那個位於雜司谷墓地的一個墳墓就成了彼此諱莫如深的話題,儘量避而不談,但卻是每一次探討人性時無法忽略的存在。我初次跟隨先生前去墓地時,他表現的慌亂和牴觸便在讀者心裡埋入了追根問底的種子。

穿行在墓地時,面對我一副無知的歡天雀躍,先生冷不丁來一句:

你還沒認真考慮過死這件事情吧?

一句看似平常的問話,其間卻包含著對我當時表現的不滿情緒,再聯合後來他信中的內容,瞭解神秘墓地的主人和過往時,才明白這其中還包含著一層意思,那就是:死是個嚴肅的話題,它帶著不可逆的殘酷,留下永不能抹滅的傷痛和遺憾。

②先生談話中的暗示

得知我父親得了嚴重的腎病時,先生突然關心起我的家產問題,並且一再強調這種病是很難預料病人什麼時候過世,讓我最好儘快把家產劃分清楚。

鄉下人反而比城裡人還要壞。還有,你剛才說了,你的親戚裡邊,好像沒有可算是壞人的人便你是認為世間存在壞人那種人的吧?世人不會有像是從壞人模子鑄出來的壞人,平時都是好人,至少是普通人,而到了關鍵時刻,就搖身變成壞人所以才可怕。大意不得。

廖廖數句話語其實已經把他自己的遭遇講給了我聽,那些看似不像壞人的普通人在關鍵時候,在利益面前會突然變得讓你無法相信的壞。比城裡人還壞的人其實是暗指像先生叔父一樣的人,勸誡我大意不得,似乎也是對往日自己的大意有所悔意。

每次探索人性的時候,滿懷心事的先生都會在言語中告誡我不要對這個世界抱有太純潔的企望,因為人性的多面是你無法想象的。

直到看完全文後,讀者似乎才明白,其實我和先生的相遇,相知,到最後的坦誠過往,就是先生對自我半生的追悔和傾訴。現在的我便是昔日那意氣風發時犯下大錯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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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太太的片言隻語

對太太的描寫,作者可謂是惜墨如金,對其外貌也只用了“漂亮”兩個字,在我和先生的交往過程中,太太就像個背景板。太太是先生故事裡的主要角色,也是推動故事不可或缺的一個人物,而作者卻像是有意要忽視似地將其只用廖廖數筆交往而已。

但當你細細琢磨她的片言只 語,你便會有種細思極恐的感覺,原來,她才是最厲害的人,是隱藏最為隱秘的利己主義者。

我和太太第一次談論先生時,我假設說,如果先生比太太先走一步,她會怎麼樣呢?

太太的回答極其隱晦,但她的自信和坦然卻是能讓人一眼看穿:

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像我這樣使先生活得幸福,所以才能這麼坦然。

在說起先生為何好像對世人世事都抱有一種厭煩的情緒時,太太突然透露:

先生有一個大學時代非常要好的朋友突然死了,不知為何故。

著重點了一下很“奇怪”,便又佯裝什麼都不知。純潔無知到這種地步,莫非是常人,兩個男人在她眼皮底下爭風吃醋,她怎麼可以一點都沒有察覺。正是她這種無辜和無知,令先生對她愛憐倍致,至死都要保守著那個不再是是秘密的秘密,就怕傷她分毫。

報紙上登出天皇駕崩的消息時,先生看了心情更是消極,太太突來一句看似無意的話:

那你就去殉死好了。

終就還是將一生無為,早已令太太生厭的先生推上了自絕的道路。

小說中這幾大隱線的設置非常巧妙,含而不露,發人深思,細析其細微處便感一波勝似一波的衝擊之感。這便是夏目漱石平實筆觸暗藏的洶湧,在人物的言語,以及其舉止皆埋下伏筆,可謂是最平白無奇,而又是最刺激的推理小說。

結語:不管是叔父的貪婪無情,還是先生的自私狹隘,抑或是太太極其隱晦的私心,都是人性的陰暗面,真實卻難以直視。夏目漱石並未對其中任何一個人給出看法或觀點,而是以隱晦的筆觸將人性的利己一面冠以藝術的面紗。這是善的用意,並且文中也不乏人性的閃光點,如我對先生的真摯情感,先生初始時對K的無私照顧,房東太太的和藹與善良。這便是人性的多樣化,作者在剝析人性黑暗面的同時,亦不忘給予讀者溫暖和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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