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敘利亞難民家,我親眼看到他們支離破碎的生活

住進敘利亞難民家,我親眼看到他們支離破碎的生活

“我來自敘利亞,你來自哪裡?”

在土耳其南部邊境的一家難民中心,一個看起來五六歲的小男孩,瞪著圓圓的充滿好奇的眼睛,在旁邊大人的幫助下,使用谷歌翻譯對我說。

難民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個小男孩一年前親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親被極端分子斬首,母親被槍殺。


剛到難民中心時,男孩兀自躲在角落一言不發,不肯與任何人交流。經過心理醫生與社工團隊一年的不懈努力,小男孩慢慢地變成了整個中心最活潑開朗的孩子。

我想我一輩子忘不了小男孩那雙深褐色的眸子。


我也無法想象,那麼爽朗清澈的眼神背後曾經歷過怎樣的、連成年人都無法承受的沉重絕望。


住進敘利亞難民家,我親眼看到他們支離破碎的生活

一場戰爭,改寫了上千萬人的命運。

自2011年反政府武裝衝突打響至今,敘利亞內戰已經持續了七年。


無論是俄羅斯、伊朗支持的以總統阿薩德(Bashar al-Assad)為首的敘利亞政府,還是美國等西方國家援助的反對派武裝軍,或者趁機作亂的極端恐怖組織伊斯蘭國 (ISIS - Islamic State in Iraq and Syria)、一直尋求民族獨立建國的庫爾德武裝組織,幾方各執一詞,堅決擁護著自己的絕對利益。


從政治紛爭到大國博弈,戰火燃燒了七年未止。


不斷有新的利益集團攪進來摻和一把,戰爭局勢混亂,恢復正常安寧的生活遙遙無期。


這個曾經擁有數不清的古老歷史遺蹟、人口2000多萬的美麗國家,如今已經變得滿目瘡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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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美麗的城市阿勒頗Aleppo,如今已是滿城廢墟。圖源:Karam al-Masri, Sputnik Internatioanl


原本日常上學、工作的敘利亞公民,突然之間,房子被炸燬,學校停課,被迫居家遷移逃難:


有經濟實力、資源條件的中上層階級,早早買好了全家通往歐美的通行證,大約花費每人2-5萬美金不等。

而沒錢移民歐美的大部分敘利亞人,只能在國內四處流竄,或者逃往鄰國。鄰國伊拉克仍有恐怖組織盤踞自身不保,黎巴嫩小國寡民能力有限,約旦政策曖昧國門緊閉,土耳其則成了敘利亞難民的最佳選擇。

迄今為止,在土耳其正式登記身份的敘利亞難民約有300萬,他們集中在土耳其第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第二大城市安卡拉,以及一些靠近邊境的東南部城市。


許多難民在戰亂遷移中遺失了登記身份所必需的身份文件,又無法回到敘利亞政府部門補辦,便只能以“黑戶”身份居住在土耳其,不能領取土耳其政府給予難民的福利保障。


加上未登記的這部分人,目前土耳其容納了大約500萬的敘利亞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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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頭乞討的敘利亞難民孩子


此次行走土耳其東南部,我有幸結識了在UNICEF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駐土耳其難民協會工作的當地朋友布瑞克,更有幸親身到訪難民中心瞭解難民的真實故事與生活,甚至有機會住到了一位難民朋友的家裡。


布瑞克告訴我,土耳其政府以及聯合國,或者說是全人類正面臨著近代史上規模最大、最嚴峻的難民危機


土耳其政府已經盡其所能,可是他們的資源和力量也是有限的,” 布瑞克解釋說,政府長期為難民敞開國境,並且專門建立了幾百所難民營和社區中心,給予他們最基本的住房、醫療、教育、生活保障。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顧及到,對於沒有證件的難民政府也沒有辦法,出於國土安全顧慮也會擔心他們是否跟恐怖組織有聯繫。”


儘管土耳其政府政策放寬,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們仍然在民間受到社會的排擠和歧視。許多保守派土耳其人不由自主地將敘利亞人與極端宗教組織聯想到一起,認為難民在土耳其只會作奸犯科,為社會帶來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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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拍的一張難民街區

儘管如此,無處可逃的敘利亞難民仍然大批湧進土耳其。他們投奔同為難民的親戚朋友,一起做個小買賣維持營生。


在烏爾法市的難民街區,我看到了各種阿拉伯語的雜貨鋪、清真餐館、穆斯林服飾店,這裡儼然成為了小敘利亞。


前方仍有多重挑戰考驗著政府與相關工作人員,例如幫助難民融入新的社會環境,學習語言,工作就業培訓,恢復學業,敘利亞各城市的災後重建,難民返鄉規劃等等。


在難民社區中心,我認識了今年24歲的黛拉,與我同齡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雖然不會講英文,但是黛拉特別熱情地用在線翻譯跟我聊天。她來自敘利亞東北邊境城市Al Hasakah,跟隨丈夫帶著一對兒女來到土耳其。丈夫與親戚合開了一個小店,而她在家裡帶孩子,順便到難民中心做義工,教其他難民孩子做手工、組織課餘活動。


黛拉很愛笑,親切地向我展示她一對兒女的照片,邀請我下次一定到她家做客,她想給我做正宗的敘利亞菜。


黛拉說她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未來也會繼續留在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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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孩子們做的手工摺紙作品

社區中心唯一能夠跟我用英文完整對話的,是一個16歲來自大馬士革的男孩扎德。兩年前,他家鄉的房子被炸燬,他與家人被迫移居土耳其。


現在,扎德已經在當地的學校恢復了高中二年級的學業,並利用假期到難民中心來做志願者。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宇航員,雖然敘利亞唯一的宇航局被關閉了,” 扎德說起自己的夢想滿眼放光,他將來打算去加拿大深造,練好英語,研究航空航天科學。


只要堅持不懈地努力,我相信夢想一定會實現的!” 扎德堅定地對我說,彷彿從未經歷過災難。

在他的臉書主頁上,每天更新的內容,全部是關於太空站圖片或航天新聞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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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德將他的主頁封面照片換成了加拿大宇航員合影

機緣巧合之下,我還以客人的身份,住進了一位敘利亞難民的家,他叫哈維爾。

哈維爾今年29歲,七年前,他還是一名石油工程專業的大學生,僅剩一年就可以畢業。可是戰火殃及到了他的城市,學校停課,父親失去了工作,作為家中的長子,他只好隻身來到土耳其討生活,補貼父母以及家中其餘八個兄弟姐妹。

這一別,就是七年。


我最小的妹妹應該已經不認識我了,” 哈維爾無奈地笑說,七年中他從未見過家人


最開始,哈維爾找不到別的工作,只能在建築工地打工。憑藉天資和努力,哈維爾很快自學學會了室內裝修的手藝,能夠自己動手刷牆鋪地、建造傢俱、安裝窗簾,並且跟幾個朋友開了一家建材公司。


除了每個月寄往家裡的錢,哈維爾用五年來攢下的積蓄,在土耳其邊境城市馬爾丁買下了一套公寓。哈維爾給家裡親手裝飾上彩色的燈,種植上綠色植物,希望回到家後能夠感到一絲生機

後來,哈維爾的建材公司接到與中國廠商的合作項目,可由於他的敘利亞護照過期,再加上敏感的難民身份拿不到簽證,只得放棄到中國做生意的機會。


現在,哈維爾是一所當地幼兒園的英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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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敘利亞邊境的地帶,擁有多處史前文明古老遺蹟,可惜多年戰亂,遊客甚少前往

七年來,哈維爾一直沒有停止過幫助敘利亞難民同胞。即使自己生活艱辛,他也總是抽空去難民營幫忙,照顧鄰居老人小孩,還讓他身無居所的朋友免費寄宿在他家。

“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什麼花銷,能幫就多幫一點,” 哈維爾說,他的年紀在家鄉孩子都應該已經好幾歲了,自己內心其實很渴望家庭,渴望愛與被愛,可是那些對他來說,太奢侈了。

“每次我以為總算要好起來的時候,命運總是把我打回原點。” 在一個三壺熱茶下肚的微醺夜晚(穆斯林習俗禁止飲酒),哈維爾敞開心扉跟我講述了他的初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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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夜晚,以茶代酒的小茶館

他與女孩從小到大都念同一所學校,學生時代的哈維爾雖然總是成績第一名,但那時他個子矮、滿臉青春痘,很自卑,面對暗戀的女生不敢靠近。


那個年代沒有私人手機電腦,互聯網剛剛傳進敘利亞。哈維爾趕起時髦嘗試聊天室交友,很快就認識了一個合拍的男網友,他們談天說地無所不聊。

哈維爾向網友訴說起自己的暗戀苦惱,心目中的女孩是那麼漂亮,可是擔心被拒絕不敢表白。網友鼓勵他畢業臨近,喜歡就要大膽說出來,否則會留下遺憾。

於是哈維爾心一橫給女孩寫了一封告白信。後來哈維爾才知道,那個“男網友”其實就是他暗戀的女孩!她從小一直都喜歡人群中最聰明的哈維爾。


兩個人從高中一直相戀到大學。那時的感情很單純,哈維爾幫助女孩準備考試,每個週末在夜深之後偷偷翻牆去看她,兩人牽牽小手都要臉紅很久。


然後,戰爭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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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來自一個顯赫的富裕家庭,戰爭開始後,全家立即移民英國,女孩不久便獲得了英國的永久居留身份。而哈維爾隻身前往土耳其,與女孩失去了聯繫。


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她即將與同時移民英國、家裡介紹的門當戶對的敘利亞男人結婚。


“我仍然忘不了她,可又有什麼用呢?” 講述這個故事時,平常總是皺著眉頭的哈維爾臉上一度浮現出害羞靦腆又純真傻氣的笑容,可很快就變回了慣用的苦笑。

如今哈維爾不再專注於賺錢,他只想繼續完成自己的學業。“還有一年,只剩一年我就讀完了,” 這句話他重複了不下三次,可是沒有一所美國、英國、澳洲的大學回復他的復學申請。


“只因為我是敘利亞人,所以我哪裡都不能去,沒有國家肯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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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聯繫上一位哥大人權專業的土耳其同學,她的研究課題剛好是難民教育問題,根據她提供的一些網站信息,我試圖幫助哈維爾聯繫一些國外的學校。


但由於各國目前難民政策緊縮,哈維爾最大的希望是在土耳其繼續課程,或是考取一些相關的職業資格證書。

“我再待在土耳其會憋死的!” 儘管哈維爾一直在幫助他人,但人生經歷和生活壓力給了他一股悲觀的憤世嫉俗。他一邊罵著美國人自私自利擾亂中東局勢,一邊又渴望著逃離土耳其,到歐美國家開始新的生活。


儘管如此,哈維爾已經算是他們當中的幸運者。他還活著,他的親人還活著。


在戰火連天的中東地區,有無數人失去家園、親人、生命,喪失了生存的權利。甚至有人在喪失了一切之後,索性投奔極端組織。

“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還怕失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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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經過土耳其 - 敘利亞國境線,據說敘利亞那邊10公里以外的村莊,炮火仍在轟鳴

與多位敘利亞難民交談後,我明白,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場戰爭最終誰負誰勝,也不在意阿薩德總統究竟是不是西方國家口中的邪惡獨裁勢力。


他們唯一的希望是戰爭早日平息,然後重返家園,像往常一樣生活。


或許這些敘利亞人也明白,心中的祖國早已不復“往常”了。


我的朋友布瑞克說,目前他們正準備護送一部分意願回家的難民,返回戰爭已結束的安全地帶。在那裡,人們已經慢慢開始恢復生產、工作和生活。


“做我們這樣的前線工作,生離死別見得太多,最忌諱的就是在工作中夾帶個人情緒,” 布瑞克說,“我們從不幻想能夠援助所有人、解決一切問題。我們的宗旨是:能多幫助一個人就是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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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東南部底格里斯河岸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孕育出人類最早的兩河文明

回去的路上,看著邊境平原一望無際的安詳稻田,我一路無言。在戰爭家國、生存死亡的面前,我能想到的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願我們在尚有能力之時,珍惜所擁有的一切。


認真吃飯睡覺,好好愛。


本文發表於08年9月,一年過去,土耳其正式從東南部(我在文中到過的區域)大舉進攻敘利亞。好不容易消滅了部分恐怖組織、達成停火協議,卻又硝煙再起。

哈維爾與他的難民朋友們,離回家的路又遠了一程。

仍願世界和平。


作者:張依若

攝影:張依若

原文首發於杜紹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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