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是不過節的。
只是今年的清明，格外的不平凡。全國哀悼，降半旗、鳴笛、拉警報、默哀，世界彷彿靜止了一般，全國13億人為我們死去的英雄誌哀。
看著微博上的視頻和留言，大家都在表達自己對英雄的祭奠和親人的思念，才恍惚發現，我已經好久沒記起外公了。
1、外公三年前去世，病於腸癌，死於人心
外公家裡排行老五，上頭有四個哥哥。老大和老二都相繼死於腸癌，老三和老四如今還健在。
老三早年離開家鄉在外闖蕩，生活過的不錯，家裡剩下老四和外公，住在隔壁，互相照應。
我以前以為那是家族遺傳病，也很害怕外公得腸癌，但其實不是，外公並非死於疾病，而是人心。
外公有四個孩子，三個女兒，一個兒子。舅舅老大，我媽老二。
舅舅有個兒子，因為高中談戀愛耽誤了學業，結婚早，外公便自己掏錢贊助他在街區買了房子裝修，結婚時也貼了幾萬作為賀禮，攢了一輩子的錢花的差不多了。
外公的病發現在五年前，去醫院體檢時發現腸道上長了顆腫瘤，醫生說是良性的，手術成功率很高。
考慮是個小手術，外公偷偷跑去切除了，每半年會定期複查。
一年後複查結果發現，腸道又長了一顆腫瘤，腫瘤已開始惡化。
因此外公那時候的身體也不太硬朗，身體反應比較明顯，食慾不振加嘔吐，需要住院觀察，並制定手術方案。
手術需要八萬，手術後的療養也需要錢，算下來至少十二萬。雖然家裡有合作醫療，但是讓老人一下拿出十二萬，定然是拿不出的，於是跟家裡人商量。
外公手頭有五萬積蓄，兩個女兒一人拿了一萬，我媽瞞著我爸給了一萬，我給了五千，舅舅給了一萬，終於湊夠了手術費。
手術很成功，醫生說接下來需要住院好好調養，調養好的話後面基本沒有影響。
外公住院療養了半個月，每天花費1000元，舅舅不樂意繼續住院（剩下的錢得舅舅出），跟醫生協商想要提前出院，醫生建議再多住一個月，以免傷口感染功虧一簣。
但是舅舅索性不交住院花費，卡里的錢花光後，外公就被他們接回了家，我媽也很無奈，看外公身體暫時沒有惡化，便沒有追究。
因為我還在上大三，課業繁重，只有過年時候才能回去看看外公，陪外公說說話，沒有聽我媽說外公的消息，便是好消息。
一年半後，外公又開始出現症狀，舅舅一家在漢川，打電話說沒時間回來，外公便一直沒有去醫院。
後來我媽給外公打電話才知道，趕緊送外公去醫院。
醫生說腸癌已經晚期，沒有治療的必要，建議在醫院打點營養針，維持多久就看造化。
在我媽的堅持下，外公被安排在醫院住院，每天注射營養針和布洛芬，這樣不至於那麼疼痛，也不用吃了吐，吐了吃，身體遭罪。
過了一個多月，醫生建議家屬回家休養（也就是等死），因為沒有一家醫院會希望病人死在醫院。
那時候外公已經開始用嗎啡了，那種止疼的毒品。
2、 當你看見親人死去時，你會哭嗎
那時候我剛畢業，在合肥工作，知道這個消息後，趁著週末回了趟家。直覺告訴我，外公這次躲不掉了，這次見面可能是最後一面。
匆匆忙忙去外公家裡，到了門口卻不敢進去，因為害怕，在門外待了很久。後來媽媽叫我，說外公想見我，我才推開門見了外公。
外公躺在床上，蓋著一層薄被，頭和手露在外面。由於長久不進食，他已經瘦成了一攤骷髏，手臂上沒有肉，只剩一層皮包著那根骨頭，黑黑的手臂和頭顱。
外公伸出手來想握住我，我嚇到了。因為他的樣子已經不是我認識的外公，那攤骷髏真的令我害怕，我向後退了一步。
那是我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因為我看到外公的眼睛裡，好像有一束光熄滅了，他的目光移向了別處。
過了一會，他看向我媽，示意有話說。但是病毒已經將他的大腸、小腸、胃、向上至喉管都已腐蝕掉，說不出話來。
於是他用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盡力來告訴我們，他想要表達什麼。
“我好痛，你們掐死我吧。”這是後來媽媽告訴我的，應該就是外公想說的話。
可能外公不是放棄了生存，而是接受了死亡。誰不想活著呢？可是這樣痛苦地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病情已經拖了太久，他自覺拖累了我們，自身肉體每天承受著痛苦，也想早日解脫掉，但是誰又忍心掐死他呢？
終於兩天後，外公去世了，去世前幾個孩子都在身邊，迴光返照般能說清楚話了，他希望後代都平平安安，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那時我在另一個房間，已經是凌晨3點。
我能聽見外頭呼呼的風聲，媽媽走動的聲音，呼喊的聲音，雞叫的聲音，還有鄰居們跑來的腳步聲，燒熱水的聲音，端盆的聲音，換衣服的聲音，大人們說話的聲音……
我還是不敢面對外公，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我在想，外公這一生勤勤懇懇做了那麼多，最後為什麼要受這份罪？
我在想，如果當初媽媽和她的妹妹們堅持讓外公在醫院繼續療養，是不是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
我在想，這就是所謂的“養兒防老”嗎？就是舅舅心疼那點醫藥費，才導致外公舊病復發，錢能比親情重要嗎？
我在想，等死是什麼感覺？耗盡了一切精力，體驗了一切痛苦，卻還是死不了；
我在想，外公會怪我嗎？外公會怪他的兒女們嗎？
我在想，這會是夢嗎？
天亮了，拿出手機跟領導發了條請假短信，已經沒有時間再想，因為要起床戴孝。
我起床時，外公已經被其他長輩洗淨好並換上壽衣，躺在堂屋走道的門板上，身上蓋著一層白布，臉和全白的頭髮露在布外面。
來上香的人越來越多，拿好三柱香，點燃，跪下雙手合上，低頭作揖，起身，走到外面抽菸或者攀談。
好像對他們而言，這種事已經不足為奇，像吃飯睡覺一樣習以為常。
我在他們臉上看不出任何悲傷，只是為了完成一種禮節。只有我頭腦還是懵的，覺得這是一場夢。
晚上，大家把外公裝進提前買好的棺材，放在堂屋的正中間，兒女們輪流守夜，對著棺材說話給外公聽，不時還能聽到細小的抽噎聲。
翌日中午，安排給外公出殯。
家裡請了一隊人主持，抬出棺材後，全部親友跪在地上，開始有幾人小聲抽泣，後來哭聲震耳。
舅媽哭著大喊大叫外公的稱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叫著（外公在世時沒少受他的氣），好像別人都不如她悲傷。
隨著一聲“起”，一行12人抬起棺木，鑼鼓喧天，伴隨著親友的哭聲，撒著白紙，伴著花圈，為外公下葬，直到坐上了靈車。
靈車很大，後面車廂都是空的，聽著舅媽的哭聲只覺得刺耳和諷刺，媽媽和小姨她們在旁邊小聲抽噎著。
聽說靈車不能開太快，也不能停，否則死者會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還好一切順利，到了殯儀館，下棺，登記；這時工作人員會最後一次開館，讓家屬看看死者最後一眼，一時哭聲四起，怎麼都止不住。
然後出具死亡證明，安排火化，拿骨灰，捧照片，坐上靈車，回家。
回去的車上，媽媽告訴我，她看到外公的左眼動了，是想睜開眼最後看看他們姐妹幾個。
我知道那是媽媽的幻覺，為了安慰她，就說：“他看到你們了，可以安心地離開了，放心吧，外公會在天上看著你們的。“
我全程很清醒，也很冷漠，沒有掉一滴淚，就像個旁觀者一樣，在看別人的故事。
不是不悲傷，是不知道如何悲傷。
3、 外公的墓地是另一個世界
回家後，等陰陽先生主持完葬禮，家人便捧著骨灰，拿著花，帶著酒，向墓地走去。
外公的墓地不遠，離家才2公里，外公想家的時候過來看也方便。小小的墓地，三側被油菜花地圍繞，還有一側面向公路，公路旁邊是一條小河。
在地裡放好骨灰盒，蓋上紅布後，放下鮮花，灑半瓶酒，家人繞著墓碑走三圈，說會話，慢慢散去往家的方向去了。
路上我回頭看了看外公，小小的墓碑跟他的身板一樣，小而堅挺。
聽陰陽先生說那裡的風水很好，廣闊平整，名堂開闊，還生機勃勃，外公在另一個世界一定過的很安好。
去年清明，和媽媽去掃墓，看到墓地旁邊長出了很多小草，還有一些螞蟻和蚱蜢。想來至少還有小動物陪他說說話，倒也不寂寞。
結語
每年回家，外公都會給我捕一桶小龍蝦送過來。我依然愛吃小龍蝦，可是外公已經不在了。
今年上元節，夢到外公，夢裡的他看著很健康，不瘦也不胖，看著我笑了。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腳，我看見他的鞋破了，剛想問問他怎麼回事，夢醒了。
雖然我不知道生命那頭的世界是怎樣的，但我相信魂魄的存在，相信那些留在世上魂魄，是對親人的思念。我們雖然看不到它，卻能感受到它。
我趕緊告訴媽媽，媽媽嘀咕：“我都很久沒有夢見外公了呢，原來他來看你了。“
媽媽說今天是上元節，你外公應該想你了，來看看你，我們也要給他燒點錢用，你看他沒錢用鞋都穿爛了。
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遺忘才是。
我很開心，因為還會有一縷魂魄會偶爾來到我的夢裡，讓我能夠在紛紛擾擾的日子裡，記起外公。
窗外春暖花開，春天很好，只是有人想你了，外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