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指尖:作曲家

散文丨指尖:作曲家

作曲家

文丨指尖

他们从未询问过他,是否想当一名作曲家。但当时,所有人都清楚,他的理想是要成为小提琴演奏家,帕格尼尼、梅纽因,当然,这两位于他来说有点太遥不可及,连盛中国和吕思清的演奏,他都只能通过唱片来聆听。纸质的、印刷简陋的唱片袋上,除去手臂里闪闪发光的小提琴,他们均眉眼模糊。

所有人都在忙碌,工作,约会,聚在一起,守着一台黑白12英寸的小电视看球赛。有人喝了太多的啤酒,不停推开卫生间的门,又不停推门出来,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啤酒、香烟和尿液的骚味。借着放肆和醉意,大家大声喧哗,叫喊,骂娘,或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仿佛对生活和世界苦大仇深。那时,隔着一排房子,一排白杨树,两个破旧的车棚,另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他脱掉外套,正用木梳将头发认真地从前往后梳,他的脑门像被一个小灯泡照耀般明亮。

有人曾说他有个聪明的面相。那是一个藏在街巷深处的老人。老人喜欢穿得厚厚的,坐在马扎上,眯着眼,晒太阳,看来来往往的人。那个小巷,差不多所有人都被老人预测过明天和命运,作为一个深藏民间的高人,老人的长相似乎并不符合人们对高人的要求,看起来更猥琐,也更可疑。但这并不妨碍凡俗烦恼的如常抵达,从哪些遥远的地方,河边,大烟囱,桥梁,遍布的污水之中,一点点渗进人们的生活,那样充满疑惑和骇怕的紧张感,逼迫着人们不得不来寻他,获得短暂慰藉——这个曾经被劳教过的封建迷信主义者。小你碰到老人,纯属偶然。那天小你去巷子里找人,看到晒太阳的他,顺理成章,就去问路。那张微微抬起的老脸,缓缓睁开眯着的眼睛,一个油光闪闪的大脑门凸显眼前,未知是脑门上的汗珠,还是小你低沉的嗓音,让他情不自禁泄露了天机。而这个天机,让小你更坚定了对小提琴的热爱。从此,小提琴就像他的自行车,不,更像他的手表,内衣,袜子,走到那里,就将它带到那里,日夜不离,乃至受到背地里嘲笑和鄙视,猜测他有恋物癖或其他见不得人的怪癖。这也是可能的事。我曾问过他,睡觉的时候你的小提琴在哪里?他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天外来客。也或许他很为我无法理解他而深感遗憾,天地瞬忽灰暗无边。总之,他并没有回答任何人提出过的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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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练习那些简单随意的曲目,总是挑一些难度大的曲目反复练习。在单位,有人会说,小你,拉个《今夜无人入眠》来听听。他们以为这已经够高雅的了,但他对此嗤之以鼻,说《今夜无人入眠》是歌剧咏叹调,是男高音歌唱家的曲目,不是小提琴曲。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没让你演奏《亲圪蛋下河洗衣裳》这样土里土气的民歌,好歹《今夜无人入眠》也是高雅的,世界的呀。有次他们领导心血来潮,小你,给我们来一首《清粼粼的水,蓝格莹莹的天》吧,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他们憋着喷薄而出的笑,都怀着奚落和幸灾乐祸的心情,看他怎样来应付。出乎意料,他并没有拒绝,估计他也不敢拒绝,便无比委婉地说,我不会拉那个,要不,还是给领导拉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吧。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木梳去梳头开始,他就陷入了某种难以突破的危机之中,好像每次开始,于他都是一种折磨。这种折磨在日后带到了他的写作中,让他每一篇小说的开头变得极为艰难。但在领导面前,他像一个急于脱身的猎物,突然拥有义无反顾的勇气和信心,乃至口袋里的木梳都未掏出,拿起琴,直接拉起来。他们都不是作曲家,不是演奏家,根本听不懂任何一曲演奏之中的情绪,更听不出演奏过程中出现的这样那样的谬误。按照他们的经验,这是一首很长的曲子。当他演奏完毕,抬头时,会看到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已经去了小饭馆,要了啤酒和火锅,而领导踱着方步正在迈入家门。

而现在,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一间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架的屋子时,他像迎接贵宾一样庄重而威严,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将衬衣仔细掖到裤腰带里,掏出木梳,左手护着头,慢慢地将前额的乱发,梳到后面,然后,拿起琴放在左肩,右腕悬起,手心空出一个圆档,闭上眼。想象中,他变成了帕格尼尼,如痴如醉。不,他的右手并未如期拉响琴弦,他睁开眼,重新将双脚摆成一个恰好的角度,再闭眼,是天才梅纽因,在万目睽睽的舞台上。不,他颓然放下右手,头垂下来,光滑的脑门不见了,他触到了马尾库。

他当然没有成为小提琴演奏家。那把劣质小提琴后来被扔到储藏室,随着频繁搬家,最终消散失,成为记忆。随着小提琴消失的,还有他对音乐的热爱。生命中充满不确定性和偶然性,怎样的际遇成就怎样的你。每个人都是在时间中的变脸戏子,拙劣的表演,练习多了,也会熟练,毫无破绽。其后,他停薪留职,远走深圳,成为第一批淘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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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流水边找到了闪闪发光的金砂,小的,少的,不断付出,时间,心血,健康。风餐露宿,跋涉千里,乃至饥寒交迫,一次,他最好的合作伙伴竟然在背后给他放冷枪,让他白白损失近万元。比起拉琴,他更热爱挣钱,比起小提琴家,他更喜欢企业家的名号。几年过后,他回到内地,闪闪发光的脑门上别着聪明和成功的徽章。无数女孩蜂拥而上,她们说他儒雅大气,风度翩翩。其实他们更喜欢他的家缠万贯,一掷千金。没有人看到他天生的忧郁,一种镂刻在骨头里和血液里的忧郁,直到踽踽独行的大提琴手出现。

她说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那么黑那么深,像两口井,把她淹了。

那时,他才发觉自己居然拥有两排长长的睫毛,密匝匝的,仿佛井口的蒿草。

大提琴手说,不是蒿草,是琴弦。他张开黑洞洞的嘴,笑,她才发觉,他笑的时候居然是不露牙齿的。她吓了一跳。他脸上,竟然有三口井。

他从未跟她说过小提琴的事,就像他之前的时间从生命中消失一般。乃至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哼出一首曲子,也不去听她的演奏。一切都表现得那么寻常。深夜,城市的灯光如星星般照亮夜空,他站在阳台上,努力冲开灯海去找寻月亮的影子,他找不到。有几次,他赌气用更长的时间,去找那轮明明在却看不见的月亮,倘若找到了,我会对着它唱首歌。他紧闭着嘴唇,在找到和不要找到之间纠结,生怕一张嘴,月亮就出来了。他没有忘记小提琴家的梦罢?要不,他不会找大提琴手做女朋友。看起来,它们之间那么和谐般配,顺理成章。乃至他会想有一天,他们会举办一场万人空巷的演奏会,他们会演奏无数首协奏曲,贝多芬的,或者巴赫的。

想象总归是想象,现实从来无法成为想象场景。现实是,大提琴手在为他不关心她和她的大提琴而生气。他懒得解释。缘分就是如此,明明只需一句简单的话来勾连,从此人生,皆大欢喜,但他偏偏不,没有人堵着他的嘴,也没有人挡着他的道,他就那样目送她背着大提琴推开门出去。他站在客厅中间,像一台地灯。后来,他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到她在门口徘徊。他觉得生命中最后一个梦正在破灭,消失,那是来自年轻岁月的恋念不舍。也或许,他打开门,她就会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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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前,摊开稿子,开始写小说。那是他今生第一个小说,写得极为顺利,写一个大提琴手,视琴如命,日夜相依,他给它起了好听的名字,赋予了最诚挚的感情,而一场灾祸打破平静的生活。他抱着残琴,像抱着爱人般,义无反顾从八楼窗户跳下去,琴毁人亡。

后来他想,是大提琴手的离开扭转了他的人生风水?还是这篇小说?还是那位老人的预言?

意外的是,这篇他斟酌要不要投稿的小说,最终得以发表,并引起了轰动。那篇小说,就像一个风向标,既带来了全新的世界,又让他彻底走向当年小巷老人的预言。

预言里,苍老的声音无比肯定,一生颠荡,情感不顺。擅技艺,得善终……他后来掀翻过无数的手相书,风水书,还有塔罗牌,最终得出,怎样的命相,只要得善终,就是最好的卦象。当他疲惫,无力,灰心,只要想到善终这两个字,仿佛看见秋光明媚,粮仓满囤,大河浩荡。

这时候,他三十岁了。

他娶了一个文学女青年当太太。在他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女青年对文学的崇拜和狂热转投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来自家人的光环,要亮过外面所有的奖项和崇拜。他获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就像神龛里的神,上帝。似乎他很是享受这样的待遇。女青年后来为他诞下一对儿女,日渐富态,然而小手依旧冰凉。他厌烦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厌烦了各种应酬,他守在书桌前,用文字的璎珞,不停编织各色各样的世界。在那里,他是一个局外人,他画下他们的样子,编出他们的命运,然后交给读者,以奏鸣曲、协奏曲或交响乐演奏出来。作曲家,拿着烟斗,眯着眼,坐在红色丝绒的观众椅上,好看的流苏垂下来。

他在文学圈的影响与日俱增,名气增大,成为体制里的人。更多的文学女青年如火般热情地挤过来,面前长出了繁花。他顺理成章指导她们,点拨她们,关注她们,朝她们笑,或者接受她们的投怀送抱,帮她们发表作品,写评论文章,获奖。

他上初中的女儿突然对吉他产生不可抑制的兴趣,像一声棒喝,惊醒他深藏已久的梦,那个他以为早已醒来、不复重来的狂热音乐梦。每个周末,他都去送她学吉他。他幻想,在女儿的音乐课堂,自己意外的遇见正在老去的大提琴手,她依然挺拔苗条,气质卓绝。她盯着他黑洞洞的双眼,仿佛要得到答案。已经回不去了。他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的影子,一种久违了的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让两个人从陌生重回到熟悉。第一次,她为他单独演奏了一曲《殇》。当低沉缓慢的琴声响起,他的心蓦然感觉到痛意,那琴弓仿佛一把刀,一点点割裂着他,外套,皮肉,静脉,内脏,骨头,碎纷纷,他疼得弯下腰来,汗水从锃光瓦亮的头顶滚下来。他是一个被生活扭成的麻花,再也没有权利享受来自音乐的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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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乐课堂上,女儿对音乐的天赋和勤奋得到了老师的肯定。老师的描述,似乎不久女儿就可以上台表扬了。他对此忧心忡忡,不知如何面对女儿对音乐的狂热,或者鼓励她爱下去?还是剥开尘封的自己给她看?直到女儿上高中,紧张的学业和住校生活,不得不中断练习,他方松口气。他为女儿规划的未来蓝图,是一条不受伤害没有坎坷的坦途。

在他的办公室,高高的、参差不齐的、新新旧旧的书籍垒成了一面墙,加厚了墙壁的厚度,挡住了窗户。窗外,一只画眉在鸣叫,他知道,它正站在窗前山楂树稠密的枝叶间,像一只红果。“老师真像一个优秀的作曲家,不止能写出精彩无比的小说,还能替我把脉,定位,知道我的发声和音域,以及效果。作曲家,最平凡的歌也会变得精彩。”是他听到过的最好听的评价。

那天他坐在书墙里好久好久,都没有察觉夸他的人离开。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提琴,这里应该是最合适的练琴室。闪念间,又看到小提琴破旧斑驳的样子。他深爱过的年青大提琴手如浮雕般呈现在书脊之间。过往岁月,云层般压向他,他感觉到窒息,也感觉到沉重,他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刚刚放下琴,推门出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噗噗,噗噗,发出好听的声音。他看见自己搓了搓手,揉了揉冻红的脸颊,茂密的头发披散开来,他的双眼穿过几十年的幕墙,黑洞洞地看着他,充满爱意,遥不可及。

散文丨指尖:作曲家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杂志发表过近200万字。散文曾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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