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幹:君子如玉!

(說歷史的女人——第1302期)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在建安七子裡,徐幹都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

他勤奮好學,卻鄙薄官祿;他生活清苦,卻恬心寡慾;他渴望出世,卻最終選擇歸隱;他潛身窮巷,卻身系家國,用畢生精力,寫下一部關於倫理與政治的論集。

一個矛盾的人,內心一定是時時掙扎的,人生的天平一定是左右搖晃的。但徐幹完美統一了自身的悖論,在濁世,寫下堅定而清澈的一筆。

徐幹:君子如玉!

徐幹出身寒門,是一個學習非常刻苦的孩子,《中論》序裡記載:徐幹少有才氣,好學成癖,能苦讀,善沉思,發憤忘食,以夜繼日。父恐其得疾,常禁止之。徐幹的父親甚至害怕徐幹因為學習累出病,常常禁止他學習。和現在頑劣異常,經常逃課的熊孩子相比,徐幹的父親實在是太幸福了。

也正因為勤學苦讀,徐幹十五歲就能“誦文數十萬言”,二十歲“五經悉載於口,博覽傳記,言則成章,操翰成文”。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寫道: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仲宣和孔璋是王粲和孔融,偉長就是徐幹。看來在當時,徐幹已經因為文章名揚一方了。

不禁要想一下,古人這樣刻苦讀書究竟為了什麼。

孔子34歲時,開中國私家辦學的先河,據稱弟子三千。春秋時期,世道混亂,孔子想為國家多培養治國安邦的人才。但他沒想到的是,大多數弟子求學的目的,都是為了前程,為了工作,為了待遇,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為了錢。還有弟子請教孔子怎樣做官,孔子苦笑不得,只好感嘆說: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假若在我這學了三年,不是為了做官得俸祿,實在是太難得了。

孔子是以讀書為樂的人,“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認為讀書和遠方的朋友一樣,都會帶來不期而遇的快樂。孔子還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裡說到讀書的態度,用現在的話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孔子最看重他的弟子顏回,因為顏回很純粹,享受讀書的快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孔子珍愛顏回,不僅因為顏回的德行,或許還因為,顏回讓孔子看到了塵世裡的另一個自己。所以在顏回死的時候,孔子慟哭失聲:天喪予,天喪予!

但在古代“學而優則仕”的普世準則下,大多數人讀書還是直奔仕途而去的,狂傲如李白,也曾向廟堂伸出過橄欖枝,豁達如蘇軾,一貶再貶,也沒有貶出帝王的視線。即使在現在,讀書也是人生最大的捷徑。

徐幹不同於顏回,但也不同於其它讀書人。顏回是琥珀,內心的憂樂澄澈可見,和外界卻是隔絕的,他自成世界。徐幹是璞玉,在塵世裡磋磨,光焰無法收束時,就寫語句灼灼的情詩,在和世俗的交鋒裡,光芒一點點溫潤下來,後來,不急了,也不躁了,便在匣中安靜自持,讀書,做學問。

所以在建安七子裡,徐幹情詩寫的最好,也是唯一有學術著作的人。他的情詩代表作是《室思》六首,詩中模仿一個女子的口吻,抒寫對離家丈夫的思念。

“念與君相別,各在天一方”,“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這些句子淺近樸素如日常,偏偏讀來讓人輕輕一顫,彷彿月光打在肩上。就好像《古詩十九首》裡那句“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一樣,一句:別想了,好好吃飯,勝過萬千安慰和珍重。

徐幹不愧是文章大家,《室思》之深情自不必說,這種以淺言撬動深情的寫法,正是《古詩十九首》的風骨。

但我最喜歡的是徐幹的另一首詩:《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

與君結新婚。宿昔當別離。

涼風動秋草。蟋蟀鳴相隨。

冽冽寒蟬吟。蟬吟抱枯枝。

枯枝時飛揚。身體忽遷移。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

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

願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清河,也許是一條河的名字,也許是清清的河水,就是在這樣的水邊,徐幹看見新婚少婦與挽船丈夫依依惜別。丈夫要去拉縴了,他們剛剛結婚一天,但生活的艱辛甚至容不得他們多溫存一刻。

“涼風動秋草,蟋蟀鳴相隨。冽冽寒蟬吟,蟬吟抱枯枝”,涼風撕扯秋草的季節,蟬尚在不知冷暖的吟唱,懷裡的一截枯枝,是它在這個世界僅能抓住的溫暖。但很快,枯枝也被風吹走了,蟬被甩到陌生的地方。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人和蟬一樣,常常被時代的趔趄甩出生活的軌道,不知所歸。“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丈夫只是去拉縴,新婦卻生出“相會無期”的絕望,不是女子矯情,而是社會的動盪,讓人生時刻生出變數,就像一隻蟬,經不起一陣小小的風,就像一對夫妻,經不起一次短短的離別。

“願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新婦嚮往和丈夫長相廝守,恩愛交纏,日子是安穩的,池塘裡的水是清的,波紋是平的,但這樣庸常的日子竟成奢望。

喜歡這首詩,是因為詩裡的荒涼:新婦和縴夫,如抱著枯枝的蟬,不知道會被哪一陣風吹走。底色荒涼的時代,每個人的命運都如同一隻飄忽不定的蟬。詩歌最後,那個簡單的願望,忽然把歲月拉長,長到我們什麼也看不清。

徐幹:君子如玉!

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徐幹的情詩,是在借男女之情寫君臣關係,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首《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才應該是他的代表作。因為《室思》裡,徐幹表達的是對理想中的君王單相思般的渴慕和幽思,而在《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他渴望的是一種關係:自己和君王的關係,或者說天下有志之士和君王的關係,像雙黃鵠一樣,彼此無猜,篤定真摯。黃鵠是神話傳說中的大鳥,能一舉千里,徐幹希望能遇到聖主,相互扶持,大有作為。

所以,這是一首寫情的詩,也是一首言志的詩。徐幹是一個淡泊的人,但他的內心也曾澎湃過火焰,燃燒過以身許國的熱望。

可惜的是,亂世之中,人人各懷心事,像徐幹這樣心懷天下的人,竟然無處安放自己,只好選擇歸隱。

徐幹成名之後,當時的州郡牧守,傾慕他的才名,紛紛力邀他出仕任職,但徐幹看清這些人的局囿,絲毫不為所動。他不想攀附權貴,更不想把才華出賣給個人,被利益和銅臭薰染。所以,即使身邊拉攏了一大堆文人,建立了盛極一時的鄴下文人集團的曹操,也不入徐幹法眼。

曹操曾先後三次邀請徐幹出仕,徐幹兩次都稱病拒絕。最後一次是在曹操統一北方後,徐幹似乎看到了施展才華、建功立業的機會,便開始了他的仕途之路,但他在曹操身邊只做了五六年官,又稱病辭歸,顯然,曹操也不是他心中的黃鵠。從此,徐幹身居窮巷,專心著述。

過盡千帆皆不是,那些熾熱的讓人流淚的情詩啊,終是無處可寄。

徐幹的存世之作,是他的散文集《中論》。這是一部有關倫理及政治的論集,分上、下兩卷,上卷多論述處事原則和品德修養,下卷大部分論述君臣關係和政治機微。徐幹身在陋室,放不下的依然是天下。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一直以來,孟子的這句話都被人們奉為“儒道互補”的圭臬,似乎做不成忠臣良相就必須拋家棄子去做煙波釣叟,徐幹卻在窮與達之間,選擇一種寬和的生活方式,著書,寫作,把日子過得安靜如常。

徐幹:君子如玉!

​《中庸》裡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生在世,一個“中”字最難得。化學裡的中和反應,是酸和鹼互相交換成份,生成平靜的鹽和水。人世間的七情六慾,該拿什麼去置換,才能抵達風煙俱靜的中和之境。

徐幹的《中論》,繼承了《中庸》以“中和”為用的思想,而他自己,正是這種思想的踐行者,在入世和出世之間,懷抱沉重,輕鬆轉身,只做最好的自己。

《詩經》裡說: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徐幹就是這樣一塊溫潤而澤的美質之玉吧,他用盡一生的時間,切磋琢磨,斂去光華,只為等待一個懂得。(文/說歷史的女人·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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