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老古:學茶到底為了什麼?

老古之前的工作室在一個名流匯聚的小區,去找他喝茶時,偶爾遇見來上課的學生,不乏作家、明星、學者,但他現在把工作室搬到了六環外一個村子裡,在一畝地的農家小院兒上,改建了一間中式庭院。在這個充滿了黃金廢墟的喧囂的時代,他整日在院子裡養花、種菜、喝茶、唱南音,好像與這個時代毫無關係。這是一種潔身自好的逃避、婉拒,還是早已從歷史的軌跡裡看清了來路,提前去引領時代的方向?

推開院門,還沒見著老古,先看到了韓國陶藝家宋基珍的展覽“無界”。

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行李&老古

1.

行李:上次見你是2015年冬天,你在798藝術區做宋基珍的展覽,這次來又碰上他的展覽,本來做茶,怎麼開始策展了?

老古:學茶走到一定程度,你迴避不了器皿,器皿是傳播和表達想法的載體,並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樣,只要有喝茶的心就可以了,什麼都可以不講究。所謂不講究,是你已經掌握了全部的核心後,可以放下。而所謂器皿,並不是看這個東西多名貴,或者從文玩收藏的角度來欣賞,從我們的角度,它就是茶的呈現,就像音樂家的樂器,能精準、清晰地傳達他想要表現的東西。隨著對茶的瞭解和深入,我也不斷收集器皿,當然希望從最初的源頭上,跟製作者和陶藝家有直接的交流和溝通。

行李:怎麼跟一個韓國人有這麼深的緣份?

老古:六七年前開始對化妝土器皿有興趣,現在我用的這個化妝土陶瓷杯就是宋老師做的,這個白色是在深色的胎土上刷了一層白色泥漿後,再罩一層像玻璃一樣的透明鈾,一共三層,才構成現在看到的樣子。當我開始系統瞭解化妝土器皿時,慢慢有了中國的、日本的器皿,也特別想有一個韓國的,那時韓國陶瓷不多見,正好有一個機緣,清華美院一位陶瓷專業的博士,徐玉珊老師,也跟我學茶,她正好到韓國去參加陶瓷交流,要去拜訪韓國化妝土陶瓷的重鎮,全羅南道的寶城,我請她幫我帶一個器皿。當時還沒微信,她在微博上私信我,說這次很抱歉,可能有負委託了,因為韓國這個宋基珍老師,他的作品水平很高價格也很貴。

行李:跟日本比也算貴麼?

老古:對。我說幫我帶一個杯子也行,她說跟宋作家說了,他沒反應,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我說那隨緣吧,有機會再說。徐老師回國後給我打電話,說幫我帶了宋老師的器具,不是說拿不了嗎?結果在她要回國的時候,宋老師開車去機場送行,拿出來一個黃緞子包著這樣一個木盒,遞到她手裡,“這是我送給你老師的茶器具。”徐老師也挺感動的,說你告訴我價格,我回來把錢轉給你,宋老師說,“陶藝家之間沒有交易,何況你是送給你的茶老師,我希望他能夠用到我的器具,給我提一些想法。”裡面有一把壺,一個片口,幾隻大小不同形狀的杯子。

行李:買東西時他不言語,最後又送過來……

老古:特別古人的做法。不久後,他來中國的韓國文化院辦展覽,我也去了,帶了一餅普洱茶當做致謝,我問,“可不可以晚上請你吃飯?”他特別開心,吃完飯後去我工作室喝茶,喝茶時,才發現他感覺的敏銳度之高!那天我很認真地準備了茶席,他看到後也有點意外,他說“我在中國喝過很多次茶,都沒有給我特別深的觸動,覺得中國茶應該有很深的內涵,但現在找到了。”後來我們幾次一起喝茶,他描述茶給他口腔帶來的感受,特別精準。

有一次他不太順利,因為他帶來中國參加一次展覽的作品出點狀況被海關扣了,展覽也遇到問題心情很受影響,晚上他來我工作室,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我說泡杯茶吧,他喝著喝著,情緒就放開了,他說沒關係,無所謂了。當時泡的是一款烏龍,我每次喝那個茶都感覺像歐陽修的詞,“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有點悽美,有點哀傷,他喝完後,用韓文在手機上寫給我他的感受,我又用翻譯軟件轉過來看,雖然都是零星的詞組,但憂傷的情緒是一樣的,我跟他通過茶來交流時,毫無障礙,就像他的器皿也給我很大的震驚。

行李:是怎樣的震驚?你應該早已見過很多好器皿。

老古:他的器皿有非常清晰的表現力,茶的香氣、滋味,會表現得很充分。更抽象一點的說,他的器皿表現出來的茶的氣息,更醇厚,有渾然一體的飽滿感。當然跟泡茶的技術有關係,在你能把茶如實、充分表達的情況下,器皿對它的影響就會呈現出來。他的器皿也深具美感,在韓國有一些追隨他多年的收藏家。雖然他那種美感不同於中國器皿的美感,但有韓國那種樸素中透出來的秀美。

我去韓國,特別喜歡看他們建築裡那些矮牆,它其實沒辦法攔住一個人穿過去,就是齊腰高,但相當於一個大家都有默契的界限,點到為止。矮牆上都用一塊塊石頭壘成,那個石頭的壘法和中國、日本都不太一樣,中國和日本往往會交錯,韓國是這樣豎著一排一排壘起來,他們認為這種美感不會使人頭腦錯亂,有點像韓國人直率的性格,但是那個牆頭,我們會砌成平的,他們會做成曲線,順著自然的形態,包括傳統韓屋裡那些柱子,全是彎彎曲曲的,可能因材製作。我甚至覺得日本茶室裡那種Wabi-Sabi的審美,也是受韓國影響。

行李:Wabi-Sabi這些年在中國特別盛行,但也多是語言和形式上。

老古:現在都是一些符號,人為、生硬地造一種時間的痕跡,它不是自然,只是用這個符號當做裝飾和點綴而已。Wabi-Sabi的精神是尊重自然和時光的流逝,它是用一雙善於捕捉身邊樸素之美的眼睛,把它提煉出來,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千利休用過的那隻井戶茶碗,這樣的碗在韓國是農家自己用的,就是普通陶匠做的日用器。千利休別具慧眼,以他的審美,拿到一隻井戶茶碗,認為這是工匠無心之作,是工匠做了幾萬只茶碗後,做出的特別流暢、符合自然氣息的茶碗。這隻茶碗成為日本的國寶,井戶茶碗也由此變成名茶碗,井戶茶碗也是日本茶道里Wabi-sabi的一個標誌。

行李:韓國太過發達的流行文化,把這些傳統的氣息都給覆蓋了,大家對韓國的認識非常片面。

老古:實際上韓國保留了很好的古風,我去了很多次,有年春節前後去宋老師的家鄉寶城府,是韓國的茶鄉,他先請太太做導遊,帶我去看了一個茶園,自然風光很美,據說是很多韓劇的拍攝地和一些明星拍寫真的外景地,他自己則提前回家準備茶室。

回到工作室,我非常感動,工作室有一個展廳,展廳背後是茫茫一片湖水,沒有邊際,在落地窗前他插了一大樹白梅在他做的白色大缸裡,剛好有日光以逆光打過來,每一片梅花瓣都是透明的,天空澄藍澄藍的,一片湖水就在後面映照著,一進門就是這幅場景,美得讓人窒息!等到稍微緩過神來,才看到展廳裡有他的很多作品,包括那個白色的大月亮缸,他叫“月壺”,也有很多他收的韓國傳統木箱,帶著老的精緻銅活,他做的罐子都放在那些木箱上。已經好些年過去,但想起這一幕,很多細節都歷歷在目。

行李:他做陶瓷是家傳還是?

老古:不是家傳,他19歲開始做的。當時找不到方向,也做過井戶茶碗,做到一定程度,老師告訴他,你家鄉寶城出很有名的化妝土,日本叫粉引,你為什麼不做這樣的東西?他回家鄉考察,覺得那是和他生命有連接的東西,就搬回去了。前年我去韓國河東郡參加一場茶會,宋老師開車路過他原來的準備定居的所在,他說後來沒有在這裡住下來,是因為路過現在工作室的位置時,突然忍不住掉下眼淚,“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就決定搬到這兒。這就是他做事的方式。

行李:這性格真是直而驅古呀!

老古:是,古風古意。我也很喜歡韓國的寺院,2015年,宋老師做個展時邀請我去。我怕耽誤他太多時間,就在開幕後自己安排了一個行程。那時特別想去慶州,一個古城,類似於中國的開封,有很多古墓群,還有一些古老的寺院。

記得胡金銓拍過一個武打片,是《山中傳奇》還是《空山靈雨》,當時看那個片子特別激動,覺得那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國古寺。後來查資料,發現外景地就在慶州佛國寺。韓國的寺院跟日本寺院不太一樣,它真的帶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就像是古代的,它的很多建築形制,包括牆面上的泥土,肯定在後世有修補,但可以想象,前現代化時代,它透露出來的氣息就是那樣的,有地老天荒的感覺。

後來宋老師還特意安排我住在她朋友家,在慶州香壇是一棟有五百年曆史的老房子,傳了好多代,一般輕易不對外,雖然也可以住,但更多是作為韓國物質文化財產招待一些特殊客人。女主人姓李,特別熱情,安排我住在長輩住的屋子裡,當時有幾個學茶的同學跟著,他們住在內宅有點害怕,因為連電燈都很少,光線非常暗,像古詩詞裡寫到夜晚的場景,遠遠聽到狗叫。洗手間和淋浴房都不能建在宅子裡,出了後門,有一個孤零零的房屋,就是淋浴房。這個宅子的祖先是當時朝鮮皇帝的老師,為了表孝心,要給他母親蓋一棟養老的大宅子,皇帝聽到這個消息,為了嘉獎他的孝道,又補了一部分錢款,因此這房子也成為他們家族的榮耀,一代代傳下來。

行李:要是我們也還能有這麼些老房子留下來該多好。

老古:臨走時,女主人帶我去看他們家收藏的韓國古傢俱,有一個屋子,堆了很多上等的傢俱。中間我們還一起喝了茶,她特別開心,覺得那個茶特別打動她,“帶來了心靈上的震顫。”她說,“我是一個特別愛美的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特別嚮往。”他們家住在一個小山包的半山腰,山下有很多荷花池,我們去的時候是六七月,一池一池滿滿的白色荷花,特別美。她說要求在這裡種荷花時,周圍村民都反對,說她婦人之道,種一些沒用的東西,但她一直堅持,後來荷花一盛開,那種美景!而且荷花也有非常大的經濟價值,花、蓮藕、蓮子、荷葉,都有用途。很快,周圍的人也全都種上了,在慶州那幾日,只要看見有水塘的地方,就全種滿了荷花。

她後來跟我說,我這個房間本來已經被國外的友人訂了,但她是通過陶瓷和宋老師建立的交情,她特別欣賞他,也是宋老師的一個收藏者。在韓國,很多人其實非常自信,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但一旦你讓他很尊敬,他就會把自己放得很低。她們家本來還有一套很好的房子在海邊,準備把我安排在那裡,宋老師很堅定地說:不可以,就讓他住在你們家的祖宅裡。她後來把那個訂單取消了,還要支付賠償,但她說,“我們一起喝茶,這已經足夠補償了。而且義也是一種美德,這是我跟宋基珍之間的義。”

行李:完美的女性。

老古:慶州那個地方,據說男性都沉默寡言,甚至古板,但女主人都開朗活潑,確實是這樣。

行李:除了四年以前做過宋基珍的展覽,這是第二次?

老古:沒有,2016、2017、2018年都給他做過,其中2017年是我一個西安學茶的同學在西安做的,2018年是他從藝30年。今年他又有了新想法,整體氣息更內斂了,所以又做了一次展覽。他一會兒會過來,展覽這幾日,他每天中午來這裡吃午飯,下午就呆在這兒,喝喝茶。

行李:這壺也是他做的?

老古:對,2007年做的,因為它原本是酒壺,變成茶壺後有點燙手,因為酒沒有那麼高的溫度,但我比較喜歡這種有挑戰性的使用方式,經常選一些奇怪的東西來用。這些年和韓國陶藝界的關係比較緊密,也做了幾次其他陶藝家的展覽,比如製作這個煮水壺的陶藝家金宗勳,他算當代陶藝,宋老師屬於傳統型。大概八九年前,無意中遇到這個水壺,嚇了一跳,那種張力、鮮活!光喝白水都明顯跟其他的壺不太一樣,用它煮出來的水,在對茶有充分了解的情況下,你是能喝出差別的,很多同學用了這個壺就回不去了,沒法再用其他煮水壺。

行李:一杯水,從源頭,到瓶裝水,再到茶人手上,原來每個環節都可以“參與”到它的味道里來。

老古:是的。日本和韓國陶藝有其獨到之處,雖然他們的生活已經現代化了,但傳統生活並沒有中斷,他們完成了現代和傳統的對接,傳統器皿在現代生活發生變化但又是共通的,這些優秀的陶藝家,他們能有這種傳統和現代生活融合的作品,讓更多人來了解這些作品,觸動更深維度的思考,這是我做這些展覽最核心的想法。有點可惜的是,中國的傳統生活是中斷的,如果不接續,我們在精神上是有點寢食難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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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宋基珍和他的作品。

2.

【這些年因為愛茶的緣故,逐漸收集了為數不少的日本陶瓷器具,有些原本就是茶器具,有日本茶道里被稱為“一樂二萩三唐津”的黑樂茶碗、萩燒茶碗,還有個人很喜歡的傳統窯口的信樂和備前燒製的一些日用器具,常被我移用過來作茶道具和花器。我也很喜歡一些現代陶藝家的陶藝新作。無論是傳統的信樂、備前、常滑這些傳統窯口的作品,還是很多陶藝家的現代陶藝作品,它們都有著一些相似的天然氣質。

日本人的陶瓷器具很多都帶有這種氣質,那種天然是結結實實的,如同山石、枯木、蒼苔一般的自然拙樸,而有些施以化妝土的器皿帶著特殊的純淨氣質,樸實洗練的外形,合乎使用的功能以及豐富的肌理變化。但這些似乎都是呈現於外的表象,在使用過程裡,斑駁的痕跡又會漸漸籠罩在上面。我們耳熟能詳的“wabi-sabi”這個美學風格,大概只屬於呈現器物美的一種標識。透過一個小小的陶器,常常能引發我們內心深處的情感。朝花秋露般的剎那之美,帶給人內心的激盪之後,枯枝殘花、水痕儼然,我們觸摸和使用的過程,不恆常之中又有意無意地留下了一些經受打磨而屹立的部分。帶有這樣氣質的器具特別讓人心動,它結實得讓人心有安放之處。

黑川雅之把日本的審美歸結為“微、並、氣、間、秘、素、假、破”,這八個字真令人擊節讚歎,可以作為欣賞日本陶瓷器具在內的很多工藝之美的途徑。而日用的器皿特別能表現這些細膩的審美觀念,有一隻粗樸的碗,深褐色的碗身上被快速流動地刷上一抹如同書法飛白效果的白色化妝土,術語叫“刷毛目”,整個碗形微微扭曲,在燒製的時候因為自然發生的變形,有著接近原始陶器的氣息。它看起來流暢自由的外形下,精確的口沿處理,恰巧是“微”的細節表現,而毛目刷痕流動的力量感又是“氣”的最佳闡述,在碗的底足一側的含蓄劃痕是作者的簽名,也透著“秘”的含義,整個碗因為燒窯造成的微微變形,正體現了“破”的意外美。

可是,這些美的觀念被提煉出來之前,又是什麼引發了手藝人的共識而能夠讓我們感受到這些美的隱約閃爍呢?人們常常能在手工藝上看到傳統的流傳,很多器型都是在日常使用過程中經歷漫長歲月淘洗下來的,甚至所用的材料、裝飾紋樣,都由製作過程中的偶然開始,逐漸變成特有的標準。這樣的慣性洪流,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陶藝家,他們保持謙遜的姿態來面對材料和技藝,執著卻又有很清晰的內在邏輯和內心表達,這個過程體味的不是自己的個性,而是建立人和物的關係,包括了製作者和物件以及使用者和物件的雙重關係。

透過器皿所感受到的氣質,其實是人和自然的關係,這是打動人的根本。和一些日本陶藝家接觸就不難發現,他們基本都有一種“萬物始一”的思想。他們的意識裡並非把自己當作創造者,而是藉由個體的視角把自然傳遞出來。這樣的想法反倒能夠令他們很謙遜地面對自己的製作過程,無論材料的選擇調配,還是在功能上的精益求精,都力求樸素的“無心之美”。

在中國的茶席上,我常常會打破原來既定的用途,令器具顯現出別樣的韻味,比如春天會用一隻備前燒的淺陶碟做壺承,或者秋天在一個器型敦厚的李朝風格的白瓷酒壺中插一段結了紅果的金銀木。

對於茶來說,那是做茶人的光榮;對於茶器具來說,那是作者的驕傲;而對於茶人來說,價值就在於可以通過選擇的茶和器具透射自己的生命態度。這樣對物的取捨,才有了價值和意義。

比如我很少用日本陶藝家制作的壺和杯來喝中國茶,原因在於,中國的茶包括綠茶在內,都經過高溫殺青,形成香氣的各類物質沸點都比較高,日本多數的陶瓷器受到材料本身臨界溫度較低的限制,甚至有些陶藝作品因要控制燒製後的肌理效果,也沒有把它燒透,這樣的器皿在泡中國茶的時候往往會吸收香氣和熱量,茶湯的香氣和韻味的層次就打了折扣。這大概就是不同使用環境中,不同的影響效果帶來的遺憾。

很多時候,並不侷限於器具本身固有的符號,而是憑藉自己的慧眼賦予器具別樣的新意,打破頭腦中頑固的成見,每個器具就能夠被賦予新的生命形態,如此便能喝到一杯蕩氣迴腸的茶湯。

也許在你的案頭上就有這樣一把壺、幾個杯,或者在茶棚的角落裡有一件花器、茶倉。手裡摩挲這些不一定是“完美”的器物,卻總有很多細節打動人心。而製作它們的那些陶藝家,便是透過這些陶器來表達自我,每個人對自然的感知和與之連接的方式、對所用材料的細膩感受和尊重、對使用者的溫厚體貼,全都凝聚其中,由此洐生出來的豐富的“美”,樸實、自然、健康,那就是以物傳心的秘密。

每次汲水泡茶的時候,手指一路觸摸過養水的陶罐、煮水的陶壺,直到最後泡茶的壺和品啜茶味的杯,不同的手感都會下意識的影響泡茶時的內心感受,這種情感的散落,隱約閃爍在每杯茶的味道里,這隱匿著的細節常常會被忽略。

從泡茶人的角度看,所選的茶器具並不是單一的視覺呈現。帶著對茶的一往情深,選用的茶器具一定會帶有自己對茶的精神層面的思考。我有一隻陶製的分茶勻杯,每次把茶湯注入杯中的時候,圓潤筆直的茶湯如雨後初歇時屋簷留下的細流,流露出一種樸實的寧靜。有時候觸摸茶器的時候,常會發現細小的痕跡如同人身體肌膚的紋路,比如拉坯修坯的痕跡,造器的時候,陶藝家的所思所想甚至一些習慣性的手法,都依稀可辨。用心去感受這個器物的特別處理之處,瞬間悟到製作者自己都會忽略的念頭,如此神交,令人會心一笑。

這樣細心的體察,還會從更多的角度考慮器皿對茶湯的影響,這也是喝茶時特殊的樂趣。比如胎土、釉料、燒成方式、器型,都會對茶有不同程度的影響。其實能感懷於心的茶器具,往往並不是什麼名物,經年累月看似平淡地泡著茶,由懵懂到漸漸清明,人、茶、器相攜老去的過程中細碎堆疊的珍惜,無論是日常泡茶後的清洗、還是外出攜帶時的整理打包,凝聚著很多過往點滴痕跡的器物,讓人不忍輕易捨棄。器物隨日光流逝的變化、釉色沁入茶湯的開片、胎土的色澤變得晦暗,讓人有驀然回首的感嘆。】

——老古

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立茶以器”,這些年,老古在他六環外的竹齋做了很多藝術家的陶瓷器展,這是其中韓國陶藝家金宗勳和日本陶藝家松元洋一展覽的海報。

3.

行李: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目前茶的領域裡,好像女性氣質偏多一點。

老古:歷史時期,茶都是以男性為主體,因為當時的話語權掌握在男性手上,但茶既然作為文化,在社會發展平衡的時期,它也應該是平衡的,比如現在,男女都有相應的話語權,在文化資源分配相對均衡的情況下,才會呈現出它應該有的面貌,所以它肯定不是陰性的。

另外,茶永遠是和當時最先進的文化相結合的,比如唐代,那時中國的茶隨著佛教一起,傳遞到東亞、東南亞地區,當時的佛教和茶,都是作為先進文化、先進哲學,而被周邊國家學習的。到了宋代,整個社會在物質的豐沛性和世俗化程度上都非常高,宋徽宗還寫關於茶的專著《大觀茶論》,還親身實踐,在太清樓多次舉辦茶宴,就像我們今天辦茶會一樣,他親自做事茶人,點茶給大臣喝。那時候的茶文化才是健康的狀態,宋代也出現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全民審美高度。後來看《兩宋物質文化論》,裡邊談到,當時連普通的農具都由國家統一規定製式,老百姓天天用的農具都是美的,在這種潛移默化中,怎麼可能沒有高度的審美?我們現在看到的很多東西都很醜,色彩、造型全粗糙不堪,那對普通老百姓的啟蒙又是什麼呢?

茶文化的參與者,在每個時代都有很多社會精英,而且緊貼時代脈搏,宋代有宋代的喝茶方法,明代有明代的,如果要和歷史上等量齊觀的話,今天所謂茶文化的復興,其實還遠遠不夠。

行李:現在你身邊學茶的,都是怎樣一群人?

老古: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而且逐漸趨於年輕化,他們的視野、學識背景,已經比較綜合化、現代化,他們加入進來,才能讓茶有新的生命力。

我一向認為,所謂傳統不是復古,而是把它原來自然而然的軌跡接續下去,結合這個時代本身的特徵,無窮創新。就像我這個茶空間,質感和美感都很傳統,但實際上都是用的現代化材料,像這個是竹鋼,四川那邊一些沒有經濟價值的竹子,特別細,特別硬,沒辦法做成其他材料,也沒法做編織,把它粉碎成纖維後,可以壓成承重力接近於鋼的材料,所以取名“竹鋼”,MUJI酒店的大堂也用了很多竹鋼。

這個板是蜂巢板,材質算亞克力類型,過濾紫外線的程度超過99%,但它朦朧的美感很傳統,當人在那邊走動時,能看到影子,但又看不太清。之前對面還有一張桌子,上面會插花,晚上光線打過來,整個花枝的影子像一幅畫。

行李:這個院子裡,四季和晨昏的變化,比城裡明顯多了吧?

老古:是。前年辦第一屆上巳節茶會時,我有意選在下午五點開始,當時很多人反對,因為這個時間點在晚飯前,但又橫跨晚飯時間,擔心客人會不會餓著,我說如果我們的茶是好的、對的,不會讓人感覺到飢腸轆轆,這是我這麼多年喝茶的體驗,“氣足不思食”,好的茶,會讓氣很充沛,不需要吃那麼多東西。

一般茶會的時間,大家好像都約定俗成,上午十點或者下午兩點,我因為一天到晚都在喝茶,知道不同時段的光影對人情緒的影響。很多年前,我自己特別喜歡那個時段喝茶,它的光影變化是一天裡最強烈的,會不知不覺喝到華燈初上,人便越來越安靜。平時上課,正常應該五點半下課,但我常常忍不住加東西,會拖堂,到暮色降臨時,很多同學要去開燈,我說不要開,這是“茶光線”,喝茶最佳的光線,此時日光將盡、暮色西沉,就像宋徽宗在《穠芳詩帖》裡寫的,“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我們就安安靜靜地喝茶好了。

很多人內心躁動,他不能夠忍受細膩的、慢慢收攏的氣氛,那時他的心是不安的,一定要把這個收攏的氣氛打開,用強烈的光把它撕破,我逼他們把心放平穩,慢慢喝茶。我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們要經常在這個時間段泡茶。

也是很多年前,一個學茶的同學說,為什麼這個時間段泡茶,心裡有點慌,手是抖的?茶湯會灑一桌子。我說你只要練到不灑就可以了。後來有一天他忽然和我說,看到光線慢慢黯淡下去的時候,內心突然湧出一種特別的感動,突然知道泡茶是什麼,就像是向祭壇呈現美好的情感。我說你體會到這個情感的時候,喝茶就不會隨意,可以很自在悠然地泡茶,但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你發乎內心的境遇,這是真正喝茶的狀態。很多人擺出一個架式來,反倒被大家反感,覺得都是裝腔作勢,因為你沒有做到自在悠然,憑什麼要他人對你禮敬?而當你自然而然地、專注地做一件事,不被自己的各種年頭捆綁時,大家恰恰會對你抱以禮敬,那時的你是有光環的。

那次的茶會分成上、下兩段,上半場光線變化強烈,大家喝了三四杯後,光線越來越暗,下半場時,天完全黑下來,我們再把燈打開,雖然是夜晚,但光芒都是明亮的。

行李:在這裡住了三年,身心變化大嗎?

老古:肯定是大的。作息時間比在城裡更接近自然,晚上一般十點多、十一點就睡了,冬天會睡得更早,早上基本五點就會醒。當然,住在這裡可能麻煩些,比如沒有物業,日常生活出現一些狀況要自己動手,我本來也喜歡動手。唯一的問題是,會覺得時間不夠用,早上起床來就沒有閒著的時候,整理院子,修剪花木,看書泡茶,備課,一天過得特別充實,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行李: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你已經在著手寫一本茶書,現在怎樣了?

老古:準備得差不多了,但還在想如何用有意思的方式把它們編排起來。這些年下來,也有很多的思考和累積,基礎還是茶,但不是從製茶學的角度,我會講到這款茶用這樣的工藝製作出來,會出現什麼樣的味道,這個味道又引申出怎樣的泡法。也會講到器皿和茶的關係,比如這個壺,壺身這麼大,壺蓋這麼小,注水下去,壺的內壓力特別大,壺嘴的長短、粗細和大小,決定它出水時間的快慢,它對茶的香氣的影響是什麼,壺的大小和茶葉體積的關係等等。

行李:你的茶課是怎麼設置的?按一年一年的進程,還是按不同批次的學生?

老古:其實比較綜合,從一個同學的角度,會有初級、中級、高級不同階段。就內容來說,初級課相當於搭一個基本框架,我們會把六大茶類、泡茶的基本技術都講一下。學茶的初期,大家會有好奇心和興奮感,但當這些慢慢消退的時候,會出現疲憊之態,所以這些年也在不斷調整課程內容,不斷扔新東西進去,我也會給大家列書單。

行李:書單裡應該很多跟茶沒有直接關係吧?

老古:對,原來中華書局出過一套“中華生活經典”系列,30多本,包括了茶、古琴、飲食、書畫、花木等等,像《雲林石譜》《飲流齋說瓷》《長物志》《茶譜煮泉小品》《酒經》《園治》《牡丹譜》《茶經》《隨園食單》《琴史》《林泉高致》……我會要求大家慢慢看過來。還有一些比較當代的,像杉本博司寫的《直到長出青苔》、《藝術的起源》,包括Leonard Koren寫的《Wabi-Sabi》,都在我們的書單裡。

行李:這個時代有點泥沙俱下,剛剛聽你講這些,很多感觸,就在六環外一個村子裡,藉由茶,可以薰陶出這麼一批來自不同領域、不同年齡段的學生,這些學生回去後,又會逐漸影響他們的生活圈。老師這一股清泉,就這樣涓涓流淌進各個人的生命裡,這些涓涓細流,成為這個社會很有希望的一部分。

老古:其實所謂茶課,是通過茶這個載體,改變你很多意識,最終改變你的行為方式、生活狀態。包括我做展覽,一方面希望通過這些形式,讓更多人直接瞭解和接觸到陶藝家的作品,藝術家的作品能起到美育的作用。這個時代泥沙俱下後,大家不辨美醜,不知道什麼叫好,所以我們定這麼一個尺度,最起碼有一個參照體系。

茶課上,我也一向跟同學強調,你不是來我這裡學泡茶的動作,如果你喜愛茶,願意對它付出,願意對它投以敬意,你會順著這份情感往上提升。雖然從佛教的角度,當我們痴迷一件事,這就是習氣,但在我們沒有了悟之前,這個習氣就是我們的工具。把工具用好,它能幫助你走高,用不好,它就是慾望攀附的工具。

就像金宗勳老師的作品,上次來做展覽,很受歡迎,幾乎是遭到搶購。我原本希望大家和作品有理解、有對接,在欣賞和觀察的基礎上再去選,而不是被大潮裹挾著去搶購,即使搶到了,當時搶購的心境也會干擾日後對器物的態度和欣賞。但我現在可以理解和包容這個狀況,因為我們身邊美的東西太匱乏了,大家有急迫的對美的訴求,就好像讓飢餓的人細嚼慢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暫時先包容這種狀況。

行李:中午看到大家一起做飯,一起吃飯,感覺也很好,像傳統時代的師徒制。

老古:我們上課前都會有同學值日,很多人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到了這裡,需要和我一起打掃、整理教室,因為在做的過程裡,你才能真正看到內心和這些東西的交流,就像你愛一個人,願意為他“洗手作羹湯”。上課的地方,我稱之為“道場”,當然不是宗教性的場所,但這是修煉心的地方。我們在家裡可能偷懶,很多地方髒了亂了假裝看不見,但在這裡,我們有吸塵紙,每次打掃都會把每個角落擦乾淨,就像清潔內心。

上完課,中午會在這裡做飯,有時我做,有時同學輪流。最初有人說我不喜歡做飯,從小都不做,但做飯也是泡茶的一部分,飲食是不分家的,很多泡茶的觀念、技巧,跟做飯是相通的。我用的是日本的鍋蒸米飯,我會請他們看蒸汽怎麼形成,米飯遇到鍋裡的壓力,就和煮水壺裡遇到熱水後的茶一樣。炒菜時的火候,也跟泡茶出湯時拿捏的分寸一樣,有這種感受力,到哪兒都會有。慢慢的,那些不做飯的同學,開始對做飯有興趣,也開始回去給家人做飯,孩子和愛人都覺得特別好吃。當然你不一定天天做,但如果從來不做或者不會做,就體會不到這些東西。

想把茶泡好,是建立在美好情感之上的,如果內心沒有這些豐富的情感,你的茶就是索然無味的,不要覺得我的東西很高級,我的茶很高級,我坐在這兒擺出特別優美的姿態,就能把茶泡好,不是的。現在很多人都是空心人,內心特別空洞,拼命抓,所以他要報很多班,學插花、學書法、學古琴,但每個都深入不下去。學茶也是這樣,如果你覺得忙、累就不練的話,說明茶不能成為你生命的滋養。我當年一天工作14小時,每天工作6天,凌晨一點鐘到家也會泡杯茶給自己,讓自己鬆綁,然後才能睡覺,雖然睡眠時間很少,但睡眠質量很高。

行李:宋老師對你評價很高,他說可以想像,二十年以後你會成為怎樣的人。說真心話,你有想過要形成派系,像某個武林門派一樣,去影響一撥人,乃至一個時代嗎?

老古:那肯定不是我主動要尋求的東西,當你對很多東西的理解和認識到一定的成熟度,自然就會跟其他人有所區別,它是自然形成的。最起碼現階段我不想給自己任何定義,一旦有了定義,可能喪失全方位吸取的可能性。

行李:以我這樣的視角,很難想象,會用十年、二十年、三四十年來做茶,到底要做些什麼?

老古:學茶是永無止境的,就是活到老學到老,你的未知領域永遠比已知領域更廣闊,不可能說學到一定程度就停留在那個高度裡,即使有高度,也不是跟別人比,是跟自己比,如果你一直往上看,就像星空一樣,有無限可能。

行李:那個無限的可能,到底是一種視野的開闊、知識的積累,還是心性上越來越趨近平和?

老古:所謂心性平和之類,只是外人試圖描述這種狀態,或者從外面看到的形象而已。學茶後,好像包容了,平和了,在我看來,只是你看清楚很多事情的本源,困惑少了,哪有那麼多情緒呢?我們很多情緒來源於不明,就像今天下雨,如果你提前看天氣預報,知道今天會下雨,或者生命成熟的時候,知道夏天就是多雨,冬天就是蕭索,就會接受這些,而不會跟老天爺生氣,那也不是我刻意要寬容,不是,是你看清楚事情本來面目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接受,不代表我沒有情緒,但最起碼容易抽離出來。

行李:就像學佛的人,內心其實是熾烈的,而非心如止水。

老古:用禪宗的語言,就是“活潑潑的生機”,這種狀態原來只在書上看過,但我自己走到今天,對生活更多的是感受和享受。就像很多人覺得,你學南音幹什麼?我說沒想幹什麼,就是覺得它美,這個美不是聲音的美,是它裡面蘊含著打動我的那種秩序。

至於茶,這麼多年喝茶下來,我們都是受益者,少生雜病,身體保持有活力的狀態。通過茶的學習,訓練敏銳的覺知力。這些覺知力,特別有助於我們重新認識自身,讓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再是昏昏噩噩的。其實說到底,學茶是為了什麼?茶所具有的能量,就在於它介於生活與非生活之間這樣一個位置。學茶的人也應該有這樣一種身份轉換的能力,在入世、出世之間,站在中間那個平衡點上。

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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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老古和他的“同學們”,在小院兒一起創造、打理、享用的茶時光。

4.

行李:我第一次在朋友圈裡看到你學南音,也有些驚訝,和南音的緣份是怎麼開始的?

老古:以前聽CD就很喜歡,後來在北大百年講堂聽過臺灣漢唐樂府的南音現場,很震撼,雖然聽不懂他們的唱詞,但發聲、用氣的方式,讓我有穿越的感覺,甚至有種特別久違的親切。它的發聲,好像並不是歌曲的方式,不是唱的,我學了之後才知道,那是吟誦的方式。南音的基礎是中原的河洛話,其實就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我們現在說的普通話,是融合了北京和東北的方言而成,比起真正的中原方言,少了很多聲調和音韻。

南音裡的音韻,如果不把它當音符,而是當作符號,那真是太精妙了,和西洋樂比它的音域很窄,就是那幾個音,但能無窮變化,排列組合成各種好聽的聲音。後來學經典名曲《望明月》,你聽不懂詞都沒關係,聲音本身就充滿了情緒,聲音和情緒之間有非常奇妙的轉譯關係,但當時的作者是誰都不可考,這才是厲害的地方。

但其實,南音聽起來那麼美,是因為它背後有一個很龐大的系統在支撐,你才能感覺到前端冰山一角的美。就像茶席,並不只是一個桌面,當你對茶有非常深入的認識和理解,對器皿有非常系統的鑑別力後,才有讓人覺得看起來順暢、簡約的茶席,而仔細琢磨,背後有深不可測的、可以一層層剝離的東西。

行李:老師是怎麼遇見的?

老古:有次她在北京有演出,幫我接線的人也是幫我和宋老師接線的那位玉珊老師,她知道我喜歡南音,說有位蔡雅藝老師,她唱的肯定就是我心目中的南音,就去了。老師一身黑,腳上穿著白襪子,夫婦兩人,先生吹洞簫,老師彈琵琶念曲。舞臺上就放了兩把太師椅,極度簡約,就是用聲音的抽象之美,用你聽到這個聲音後的想象,填滿整個空間,回到聲音本身,通過聲音展開的層層疊疊,把你一層層帶進去。那次就在想,有沒有機會和他們學習。

行李:沒有被它的難度嚇到麼?

老古:他們那種高妙會讓你覺得——雖然非常非常高,但我希望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因為看到他們,真的會聯想到《韓熙載夜宴圖》。那天聊天時,她要面對很多人,但她簡簡單單說的幾句話特別打動我,她說“我希望南音是一罈酒,釀得越久,打開的時候越醇香,甚至這壇酒在我這輩子可以不用打開,到我兒孫輩再打開也可以,沒那麼急迫。”這些都是我很認同,也願意去踐行的。

行李:老師在哪裡?

老古:在泉州,在泉州有南音雅藝工作室,但會到世界各地去教學和演出。那次演出後沒多久,又看到她要來北京,就問有沒有可能來我工作室,也想邀請她來北京授課。她聽了也很開心,因為那之前主要集中在南方,也想來北京授課,都在彼此尋找。後來就在我工作室裡做了一場小型的南音交流會,那天有幾個學茶的同學在,也是被打動了,就有五六個人準備跟她上課。就這樣開始了,現在一個月來上一次課,一次兩天,週六日。

行李:她是家傳嗎?

老古:對,家傳。她從小跟媽媽學,天分特別高,加上有童子功,十項全能,是首位受邀進入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南音藝術家。但她也是一路走過來的,有次我們在車上放她以前錄的CD,她先生開玩笑說,那是還沒開悟之前唱的,但她那時已經在南音圈引起一些議論,大家覺得她的唱法和傳統的南音唱法不一樣,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其實南音和茶很像,解放後很多唱家都是女的,但清以前,全是男的唱,所以更多氣韻像吟誦,後來女性唱家多了以後,就有了很多歌唱技巧,有各種音韻的變化、轉折、修飾,而雅藝老師唱法很中性,她不會想這是女的還是男的,雖然她唱的有些是閨怨題材,聽起來反倒不會聯想到那些東西。

行李:她多大年紀?

老古:80後,我知道她實際年齡時也很吃驚,因為她的樣子並不老態,但她的談吐會讓你覺得,這是六七十歲的人說的話,她對很多東西的理解和描述都超出常規,有一顆老靈魂。我只能說,因為人傑地靈吧,泉州被視為海濱鄒魯,它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即使到現在,它的傳統文化也保存得非常好。

行李:泉州這個城市也是很奇妙,有這麼傳統的南音,又有蔡國強這樣的藝術家。

老古:其實蔡國強骨子裡非常泉州、非常傳統,他的《天梯》好像是為了和他去世的奶奶對話,他說希望用這種方式和她在天上相會,其實挺傳統的,只是用了很當代的手法。

行李:她這麼年輕,你怎麼稱呼她?

老古:我就叫“老師”,她反過來會叫我“古老師”,有點亦師亦友。聽一小段吧,《望明月》。

南音雅藝文化館提供。念曲:蔡雅藝 琵琶:陳思來

行李:平常走路也會常常這麼哼一哼嗎?

老古:會。這段是《西廂記》裡,張生和崔鶯鶯私定終身後,張生借宿在崔府的書齋等她,聽到風叩門的聲音,以為是鶯鶯來了,跑去開門,結果是風,很失望,回來躺在床上,強迫自己閉上雙眼,不然望眼欲穿,“忽然聽見叮噹聲響,疑是我意人,拔落金釵叩了門環,心慌忙,移步迎接,開門望,寂無蹤,掩身再聽,原來都是風擺銅環,且回步入書齋,翻身就寢莫把此雙眼望穿。”但又不甘心,要給鶯鶯不能來一個合理的解釋,“想伊是嚴慈拘束,奉侍親闈,伊即不敢把此情戀。”裡面的音韻和和張生的心情完全一致,唱段急促的片段,就是他跑去開門,所以即使你不知道詞是什麼意思,但聽音韻,能知道情緒和故事。聽說有一些老先生,一輩子就玩這首曲子,不斷演,韻味無窮,值得你不斷去體會,領會越深,表達得越深刻。

行李:這些一輩子唱一首曲子的人,唱著唱著,可能就和幾百年前故事裡的主人公重疊在一起了,所謂一脈相承,就是這樣一點點,一代代傳下來的吧。

老古:這首曲子也是給我很深的感動,歎為觀止,當然我不是做音樂的,可能沒資格說這種話,但從我的角度,一個人能把聲音和內心情緒這麼微細的關聯上,的確是見功夫。

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擁有老靈魂的雅藝老師在老古竹齋。

5.

【戊戌年的暮春三月初三,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竹齋第二年舉辦上巳節茶會,茶會取名“清水一渠”,源於弘一法師《清涼》一詞裡的“清水一渠,滌盪諸汙穢”。

茶會的籌備在春節後開始,北京剛剛步入春天,人們的情緒依然包裹在暗淡的灰調裡,這並不是因為殘冬的影響,是多元多變的大時代節奏把人包裹在了這樣的氛圍中。這樣的環境下,大家越覺得自己脆弱,越要把自己裹得更緊,每個人都給自己披上了或多或少的硬殼,覺得這樣安全了,但反倒阻隔了和外界滋養的連接。

這次茶會的準備,老古沒有像以往那樣讓學生們直接選擇自己要泡的茶,而是要求大家先用一定的方法調理安頓身心開始。每次泡茶前,不用頭腦和邏輯選茶,而是隨機選茶後,認真觀茶微細的形態,甚至看到茶的內在“表情”,放掉對結果的預期後,再開始泡茶。這樣的每日練習,為茶會選擇的茶,自然而然就會逐漸清晰浮現出來。

事茶人大多是跟隨老古學茶四五年的同學,最長的有七八年時間。大家泡茶的技術都已經很穩定,而這次茶會,要學習的是打破思維定勢,專注當下,一杯好的茶湯,是放下所求而來的。茶會分為兩天四場,共二十個茶席。每一茶席有自己的意蘊,看似獨立又彼此呼應。茶席之間高低、錯落的空間關係,茶席周邊環境的營造,有連接又有分寸,在這種美的視覺背後,順暢的銜接,又構成另一重意義上的大茶席。

茶會的茶席全部採用傳統手工紙,自然染色。選用紙茶席,一方面是因為茶和紙一直以來都有一種美的連繫。陸游有詩曰,“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矮紙是特別短的小紙,就是在一張鋪開的小紙上從容寫著草書,晴日窗前細細地煮水、點茶,悠然自得,時光暗渡,藉由紙席,茶會上呈現出一種安然與閒適。

紙茶席還有另外一層深意,紙是非常脆弱的,雖然在使用前,同學們按傳統工藝對它進行了裝裱,也做了防水處理,但它仍然需要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來用,這其實體現了一種生命態度,美的東西是不恆常的,這也是對茶的態度的隱喻,每一片葉子在我們喝完後就消失了,再次泡時已經是另一片茶葉。

茶會的迎賓環節,泡的是石竹葉茶,經過炒制去除了寒性。高溫沖泡,口感清涼,沒有特別明顯的香氣,但回甘又很好,用作迎賓茶,不會搶了茶的香氣,反倒襯托出之後茶的滋味。綠色的竹葉配著黑色的建盞,格外清潤,讓進來的客人一下子心就安靜下來。

茶會在南音的古韻中開始了,是四大名譜之一的《梅花操》。此時,竹爐中的炭燒得正旺,燒水壺很快發出“松風”的鳴響。事茶人提壺、注水、出湯,目光收斂、寧靜,動作行雲流水、柔緩有致。當每個事茶人專注安定地泡著自己的那泡茶時,會場形成了一個整體,恍惚間所有在這裡面的人,不分賓主,都被溫厚的氣氛包裹著,慢慢安定下來。

多年的習茶經歷,讓這些事茶人的生活態度、舉止,變得更加從容,這態度在茶會上成為自然而然的流露,滲透在生命裡的內外如一,才特別讓人體會到不虛的歡愉。

茶會的最後一泡茶,是茶泡飯,把煮好的茶湯注入到飯糰上,飯糰按照一定比例拼配大米糯米和蓮子蒸熟,在裹上烤熟的松子碎和海鹽,使茶湯一下子變得豐富柔滑起來。提前泡上一晚上的米、提前在鐵鍋裡烤過的松子、捶碎的海鹽,雖然飯糰看起來簡單,但客人吃的其實都是背後的心意。

最後一天晚上,在竹齋小院的水畔邊,當南音雅藝老師那首《有緣千里》唱響時,好象一切都靜止了。心思漸漸平靜下來,猶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中,人與物、人與景,都融到了夜色中,悄無聲跡。

最後一曲,雅藝老師唱了弘一法師的《清涼》,“清水一渠,滌盪諸汙穢”正是茶會的初心,希望藉由一杯茶的力量,引發大家對生命、對當下的思考。肯定是上天作美,當唱起第二段“清涼風”時,忽來了一陣清風。就這樣,清涼月,清涼風,清涼水,都齊了。】

——老古竹齋裡的上巳節茶會

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行李︱老古:学茶到底为了什么?

茶之美,茶席只是冰山一角。

老古與茶的故事,可見:

老古:茶人都是旅人

採訪:Daisy

照片提供:老古竹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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