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於廣義:要說魔幻現實主義,拉美也許輸於東北

行李︱於廣義:要說魔幻現實主義,拉美也許輸於東北

大慶在廣袤的松嫩平原上展開,幾乎每個地方都能看到地平線,雖然高樓林立,但高樓和高樓之間,是遠比高樓寬闊的空地,在高樓之外,還有號稱“百湖”的大大小小的水泡子。這是一個單看外形,沒有歷史沉澱,也沒有歷史負擔的城市,像個尚在青春期的年輕人,從哈爾濱過來,我感到一陣輕鬆,甚至是愉悅。於廣義和他的畫家女兒於秋石從一片杏樹林裡走過來迎我,大步流星的,星光燦爛的,和這城市一樣。於秋石在還有半米的地方就伸出手來牽著我往家裡走,旁邊的於廣義早已拉上我的行李箱。到底是到東北了。

有好幾年時間,我每到秋冬季就往東北跑,走邊境線,坐綠皮火車,看森林,看幾大山脈、幾大河流。東北到底是怎樣一個地方?東北人到底是怎樣一個群體?在趙本山式的幽默裡?在二人轉的黃色笑話裡?在人們喜歡嘲諷的《鄉村愛情故事》裡?還是在“東北省三亞市”的宰客事件裡?我深深地迷戀東北的風景,卻對這片風景下的人一無所知,直到看到於廣義的幾部紀錄片:講長白山脈伐木工人生活的《木幫》,講一戶獵人家生活的《小李子》,講伐木工人娶不到媳婦兒的《光棍》,講當地薩滿的《跳大神》。

於廣義在長白山下一個林場長大,也在林場工作。林場太小,裝不下他。26歲時來到富饒的大慶油田,還是裝不下他。在做了幾年公司後,像被命運之神選中一樣,或者用於廣義習慣性的自我嘲諷說,“誤打誤撞中”,他重新回到林場去拍紀錄片,因為紀錄片,他去到全世界各大電影節的領獎臺上,東北的故事,東北人的故事,因此有了一個不同於趙本山,不同於二人轉,不同於任何其他地方風土的出口。

但他是一頭一輩子都不安分的困獸,紀錄片帶來的榮耀還像晨光一樣沐浴著他時,他決定轉身去做劇情片。一個小時候連作文都寫不通順的壞學生,第一次做劇本,就在上海電影節的劇本創投中,獲得最佳創意大獎,就像他在拍紀錄片前一刻,才剛學會手持攝像機的開機、關機、充電功能。他再次回到東北,繼續講述東北的故事,但這一次不在林區,在工業城市大慶。

在北緯46°,於廣義的家中,他和女兒、愛人,一起給我講了兩天兩夜的故事,女兒和愛人也是他工作上最得力的幫手,幾十年如一日的知音,一個幾乎完美的藝術家庭,雖然每兩人之間,“每天至少幹六仗”,所以是,一個完美的東北藝術家庭。

這兩天兩夜的故事,影影綽綽,真假難辨,全和大雪封門的冬天相關,和冬天裡沒日沒夜的喝酒相關,如果沒有大雪,沒有酒,就不是東北,至少沒有東北的魔幻現實主義。

行李︱于广义:要说魔幻现实主义,拉美也许输于东北

於廣義在他的林場。他以十年的堅持,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冬天,一個人,一臺手持攝像機,一根蠟燭,一把手電筒,挑戰電影技術的極限。

行李&於廣義

1.

行李:你什麼時候來大慶的?

於廣義:1986年,在這裡生活三十多年了。

行李:對一個南方人來講,東北常常是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之前看你紀錄片,只知道你在東北,並不知道具體在哪裡,而且因為紀錄片裡一直拍的是長白山林區,來之前,一邊看你正在寫的家族口述史,一邊看地圖,才終於把方位弄清楚了,原來幾部紀錄片都在長白山北邊張廣才嶺的五常縣拍攝的,而你現在生活在距離那裡

四五百公里的大慶。

於廣義:我在五常縣山河屯林業局的林場長大,基本上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五常在黑龍江省東南部,是漁米之鄉,六山一水半草二分半田,雖然田少,但黑土地、山泉水長出了有名的五常大米。我後來看《五常縣誌》,裡邊記載,1835年,一夥朝鮮人來五常縣南部山區開荒種植水稻。這個地方離我小時候長大的林場八公里,叫高麗井村,因為村頭有一口朝鮮人留下的古井而得名。朝鮮人在五常縣種水稻的時間比較長,但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人帶來北海道的耐寒稻種,這裡的水稻種植技術才成熟。縣誌上記載:滿州國時,五常縣境內有日本開拓團1700多戶,全以種水稻為生。開拓團就是日本政府組織移民到中國東北的農民,中國人把他們住的地方叫日本屯,離中國人住的地方不遠,隔條道或是隔條河。

行李:我也是看你整理的口述史,才知道聞名全國的五常大米原來還有朝鮮人和日本人這段故事,而且生長在以林區為主而不是平原為主的地帶。在你第一部紀錄片《木幫》裡,我想象你家鄉盡是森林,來之前看地圖,這一帶也遍佈林場,曙光林場、長征青年林場、東方紅林場、東昇林場……

於廣義:小時候周圍全是原始森林,連天都很有限。以前黑龍江省一共有48個國有林業局,每個林業局下有十幾個林場。國有林業局是什麼概念?相當於縣團級單位,歸省林業總局管,有幾十萬伐木工人以此為生,現在停伐,這個行業也結束了。

行李:你拍攝《木幫》時,和拍攝對象完全沒距離,原來你自己就在林場長大。

於廣義:我也是林場職工,就是紀錄片《木幫》裡那個林場,林場主峰是黑龍江省海拔最高的地方,從林場到山頂,25公里,海拔直線上升,山上是苔蘚類植物,中間是針葉林,往下是針闊混交林,到山下完全變成闊葉林。那裡1895年就開始了森林伐木,一百多年來,年年如此,只是當年俄國人留下的大肚子鋸和日本人留下的彎把鋸,換上了後來的電鋸,窩棚上面當年的樹皮茅草變成了塑料布,人和工具的名稱還都摻著俄語和日語。到1949年,我父親到了山河屯林區,一直在林場做調度。1958年國家開發大興安嶺,林業局調一批管理幹部過去,他也去了。在呼瑪縣十八站,我1961年在那裡出生,但太小,還沒記憶。1962年大躍進,破產失敗,父親回到山河屯林業局的林場,我在林場長到18歲,記憶裡的一切都從林場開始。

行李:你父親是從哪裡去的林場?

於廣義:五常縣向陽山。從我爸的爺爺我太爺,我媽的爺爺我太姥爺他們那一輩兒算起,我的家族在向陽山住了已經有一百多年。我的族譜上記載,我們於家1651年就已經來到東北,最開始在遼寧海城,太爺1890年前後來到黑龍江,到我算第四代。看到這些我心裡特別踏實,這真是純正的東北人。

行李:《木幫》裡的整個拍攝時間都在冬季,伐下來的木頭也通過雪運下來,是隻有冬季伐木嗎?

於廣義:冬季是伐木的黃金季節,要在冰雪融化前幹完活兒。運輸是這樣子,以前主要靠松花江的支流拉林河的水運,冬天先用馬爬犁從山上運到河邊,春天冰雪融化時,迅猛的桃花水會將一根根大木頭衝向拉林河。從伐木場到向陽山鎮,水路近百里,放排人隨木頭一起走,要走十多天,到向陽山是第一個驛站,放排人從冰冷的河裡爬上岸,不管有錢沒錢,都要在火炕上吃住幾日。我姥家在向陽山拉林河邊開了一個大車店,還有兩個飯館,大車店是舊時東北的客棧,就這樣,生意紅火了好多年。日本人來後,修了森林窄軌鐵路,從山河鎮直接修到林場,你看地圖上很多地名叫八十六農場,八十八農場,九十三農場,就是指從山河屯火車站到這裡的距離。我最早的記憶,就是這條森林小火車,那是連接山外世界的唯一交通工具。

行李:“桃花水”這名字太好了,是指三月桃花盛開時,河水解凍麼?

於廣義:每年3月25日,快到春分前後,山上的雪還有一米多厚,然後溫度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最後,雪在幾天之內迅速融化下來,這叫桃花水,這裡沒有桃,但很嚮往,就像北歐人,冬天有那麼一兩個月看不著太陽,當春天來臨,太陽遠遠的在南方出現時,那是它們盛大的節日。那時冬天真是太漫長了,大雪總是下個沒完沒了,天和地像是被凍在了一起。有時雪剛有點融化,結果又一場大雪。我小時候每到三月就跑到向陽坡去,扒開積雪看草根,哎呦,你什麼時候能綠啊!後來拍紀錄片的時候,為了工作方便,在村裡蓋了一個小房子,跟我愛人在屋子的塑料盆裡弄點土,弄幾棵蔥栽裡頭,放炕頭上,長得特別快。外面滿天風雪,看著那盆綠油油的大蔥,幻想著春天來了。

行李:那時南方人正在一陣緊一陣的盼著下雪呢,中國南北兩端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於廣義:冬天雪能下到一米厚,太漫長,太難熬了,每年十月中旬開始進入冬季,到了第二年五·一還在下最後一場大雪,最冷的時候有零下三十多度,下午三點多天就黑了,一個男人,一年要喝三百多斤白酒,沒這麼多白酒他活不了。夜裡還經常停電,一覺醒來,會發現前一晚夜裡發生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警察來了,交不了差,村長會出面,說這個不怨他們,這是神附體了或者狐仙附體了、黃仙(黃鼠狼)附體了,然後請薩滿跳神。

行李:這樣的冬天,人會很容易自殺、抑鬱,東北喝酒,會把自殺和抑鬱的比例降下來嗎?當然這種地方也容易出大師。

於廣義:自殺一部分,喝壞一部分,剩下那部分再不成點事還怎麼得了(笑)。寒冷和蠻荒也形成我性格里的一種氣質,雖然那個寒冷誰都不願意待。我經常想一個問題,人類大部分生活在地球的北半部,而像黑龍江這樣,冰天雪地,地處北緯45°以北的地方,是被人類忽略的。北歐、北美也在高緯度,但那是高福利的富裕國家,西伯利亞雖然更北,但人口密度小,而黑龍江,還在冰天雪地中謀生,恰恰我就生活在這裡,應該把它呈現出來。那種寒冷狀態下,人的勁兒是不一樣的。冬天冷,臉凍成紫紅色,走路也非常快,沒有廢話,他會把語言都精簡到一定程度,有時候甚至沒有語言,在路上碰到熟人,最多相互瞅一眼就過去了。

行李:但這種地方的人都擅長講故事,冬天那麼漫長,大家是不是很多群體活動,常聚在一起聊天?

於廣義:我就是聽著山裡的故事長大的。那時人們必須聊天,必須集中在一起,不然活不了。為什麼東北人幽默、善於表達?你想,漫長的冬季,地廣人稀,不像上海、北京,人和人之間備加戒備,在東北,你趕個馬爬犁,一天都碰不上一個人,見到人那就是朋友了,心和心之間沒有戒備,只有擰成一股繩面對這樣殘酷的自然環境。我小時候的記憶中,家家圍著火爐講故事,看誰家故事講得好。

說一個好玩的事,前幾年我拍紀錄片,有一個林場,最早的時候有80多戶人家,最後剩下5戶。林場路邊有一棵木頭,當年伐掉,抬不動就扔在那兒,那個木頭有四米長,五六十公分粗,爛成糞也屬於國家的,你不能弄家裡去,人閒著沒事就拿那個當老年活動中心了,都坐那兒聊天,把木頭磨得鋥亮。村裡有兩個老人,每天坐在那兒聊天,抽菸,聊聊,聊急眼了就幹仗,中午幹完仗,睡一覺,下午他倆又出現了,保持點距離,四米長,你坐這頭,他坐那頭,中間剩下不足三米,互相瞅一眼,那個老頭急眼了,說你別他媽以為我得意你(就是喜歡你),都他媽走光了,沒人了,給我根菸,陪我嘮嗑。那人給他一根菸,倆人又好了,好完不幾天還得幹。我想一兩百年前,東北人就是這樣一個生活環境,很冷,很孤獨。

行李:寒冷使東北人幽默,俄羅斯的冬天也漫長,可俄羅斯人都很悲愴。

於廣義:現在的東北人,主要來源於山東、河北、中原一帶,地廣人稀,環境又那麼惡劣,人在艱苦的生活中總要尋找一點快樂了。所以東北人還喜歡自嘲,把這些年收集到的一些丟人現眼的事,全用在自己身上,喝酒的時候跟大夥講,知道嘛,最近我嫖娼被抓了,逗大夥一樂,他覺得非常開心,大夥也都知道他是瞎扯淡。

行李:而且寒冷的冬天,和外面的風雪相伴的,是屋裡的火爐,那種兩重天的差異感也很迷人。

於廣義:所以我過去的紀錄片裡,一直出現爐火、蠟燭,外面滿天風雪,屋裡煙熏火燎,那個感覺才是生活,才是日子。小時候我最願意幹的事就是我媽在做飯,我蹲在灶坑門口燒山核桃,山裡核桃特別多,上山隨便背。用菜刀把核桃劈開,用錐子摳出來吃,看著爐火,木柴燒得噼裡啪啦響,聞著柈子那股苦唧唧、潮呼呼的味兒,伴著燒核桃的香味,我媽在做飯,狗在叫,我爸下班了……

行李:你們生活的地方是什麼場景?全是木頭房子嗎?

於廣義:對,高脊、長簷、陡坡。早年,山裡的木頭有的是,房子全用圓木磊成,為了保曖,在圓木外面用黃泥拌上草,厚厚的抹一層。每戶人家的房山頭立著兩個大煙囪,煙囪是用整根的空筒圓木做成,圓木筒有水缸那麼粗,立在那裡比房脊高一點,底部用石頭或紅磚碼上,木筒和紅磚的連接處也抹上厚厚的黃泥。屋頂的草如果是曬好的,上面會長一層青苔,十幾年都不用再動,也不漏雨,冬暖夏涼,我還畫過一張版畫。

每家都是三間房,中間進屋是廚房,一面一個大鍋臺,進了屋,一間房子半間炕。太陽下山時,各家開始做飯,煙囪裡冒出的煙隨著風變換著方向。山裡人用松明引火,開始木筒煙囪裡冒出的煙是黑色的,不一會兒變白,最後變成了一股看不見的熱氣。每到這時,全林場籠罩在一片曖哄哄的紫灰色幕色中,空氣中飄著一股燒木頭柈子的味道,有一點像山裡老人抽的旱菸袋。

行李:鄰居間隔得遠麼?

於廣義:很近,房子坐北朝南,一家挨一家,一排一排的,南北隔四五十米,每家有一片小菜園。林場幾百戶住在一起,就像一個村子。

行李:停止伐木後這十多年, 林場變化劇烈吧?

於廣義:非常大,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在森林伐木,用當地話講,那是石匠打他兒子,石打石招,石匠是非常實在的,工種決定了人的性格,林業部門也是這樣的性格,當伐木結束,搞起旅遊來,每天面對的就是接待遊客,懂得錢的作用,學會討價還價,眼神也就不一樣了。

行李︱于广义:要说魔幻现实主义,拉美也许输于东北

黑龍江省48個國有林業局,總計數百個林場,幾十萬伐木工人,伐木時期,他們大雁一樣從各個角落湧來東北,又在禁伐時代黯然離場,只有這一部紀錄片留下了他們的生活痕跡,不至於使這千萬個生命像流沙一樣來去無蹤。

於廣義這樣闡述《木幫》的故事:

【我從小生長在黑龍江林區,《木幫》中的許多人都是我童年的夥伴,小時候放學後,我們常去老伐木工人住的大棚玩,那裡兩鋪大炕,住著好多個老光棍,他們大多是早年闖關東來林區的伐木工人,他們光著腚,披個被,講述著滿洲國時期山裡那一個個神叨叨的故事,這些成了我那時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和校外輔導。

離開家鄉快二十年了,2004年冬天我回到那裡,走進木幫,和他們同吃同住整整一個冬天,他們的一切深深地感染著我,拍攝中時常使我淚流滿面,彷彿走進了一個時間隧道,老伐木人當年講述的一幕幕又回到了現實。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人們為了生存還要如此艱辛,這就是我的家鄉嗎?於是走近他們,真實的紀錄他們,成為自己的一種社會責任。

我有幸和木幫一同度過了一個寒冷漫長的冬季,見證和記錄了他們一段真實的生活,當我全部拍攝完成,下山時已是2005年初夏,在這喧鬧的城市,後期剪輯又用了整一年的時間,每天整理著大量的素材帶,感受著現實生活中的木幫和街上時尚的男女、傳統的地域文化和現代的工業文明,砍伐中的森林和窗外飄過的沙塵暴。這些就是我們所經歷的這個時代吧!】

2.

行李:在很多人的偏見裡,以為東北男人都心思粗,大男子主義,剛才聽你講起林場這些細節,覺得你挺多愁善感的。

於廣義:有點,前幾天我去長春參加一個戰友會——我當過三年兵,這個經歷很少說。在林場待到十八歲,從未出過門,山裡太寂寞,偶爾有一架飛機從空中飛過,總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1978年12月,終於有機會走出大山去當兵,第一次坐上火車,結果兩天一夜,給我拉到內蒙烏蘭浩特科右前旗,中蒙邊境大山溝,比家鄉的山溝還要大,真是跟我開了一個國際玩笑。那時中國南邊打越南,北邊防備蘇聯,我剛滿18週歲就扔在邊防線上,對面就是蘇軍,他們機械化程度非常高,我們壓力非常大,在那兒待了三年,打山洞、挖戰壕、蓋營房、壘大牆、救山火,想不到的活兒都幹過。

1881年復員回來,到今年正好38年,頭一次跟這些戰友們相聚,有一個戰友說我當年一吃高粱米飯就哭,像女生。

行李:那你什麼時候開始在林場工作的?具體做什麼工作?查資料時,看到你在中國美院學版畫,上次聯繫,又說住在杭州,以為你就是“全職藝術家”,沒想到還在林場工作過。

於廣義:藝術也是吃飽喝足了,打個飽嗝,沒事幹的時候才玩這個東西,當理想和生活有矛盾的時候,我肯定首先蜇伏於生活,把生活弄好。1981年復員,1982年就回到林場上班,做檢尺,木材從山上運下來,統計一下他們的工作量,一直幹到1986年來大慶,四五年時間。那幾年很痛苦,身邊沒有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天都在畫畫。那時素描都不會,就是畫速寫,狗窩、草垛、豬圈、草房子、電線杆子,全林場都讓我畫遍了,後來又去哈爾濱學畫畫,林場的人說我精神病,當兵回來有工作,還上什麼學!我的戰友,孩子都快上小學了,我連對象都沒有。

行李:畫畫的喜好是怎麼來的?

於廣義:小時候就喜歡,我爸沒事願意臨摹東西,造型能力特別強,雖然沒受過訓練,但有那個天分,我覺得這個太好了,心裡想什麼能畫出來,但那個地方沒人教我美術,整個教育都很落後——

行李:上學就是在林場內部的子弟學校?

於廣義:從小學一年級到九年級,我中間還多上了一年,整整十年,就在那個小林場的子弟學校裡,一長排大草房子,每個年級一間屋子,一共九間屋子排過去,一年級的時候在第一間屋,到第九年的時候排到最後一間屋,再往前面排就是一條小河溝和一個大茅坑,沒地方排了我就畢業了。那個教育真是沒辦法!

後來哈爾濱學畫的時候,高考剛恢復沒幾年,有高考補習班,我去蹭課聽,正是講世界歷史部分,那個感受真是太深了,比當時劉蘭芳講《岳飛傳》的評書都要好,我說學習不好不怨我,林場的教育太落後了,山上抬大木頭的伐木工人,只有小學五年級的水平,就弄來教我們,滿口山東話。

幸好我爸那時每年都花三塊多錢訂一份《參考消息》,這是那個時代唯一能說一點真話的報紙,我爸拿著《參考消息》對著牆上的世界地圖對我講,這個世界一週前又發生了什麼,因為報紙從出版到林場要一週的時間。從那天起,那個小林場就裝不下我了。我經常用一句話形容自己,我是生在一樓,但靈魂始終在空中飛翔。

行李:林場裡一頭困獸。

於廣義:1984年,《小李子》中那個老韓,他是我戰友,給我拿來三本文學雜誌,《作品與爭鳴》,上面連載著路遙的小說《人生》,寫高加林在高家村,嚮往著城市的生活,急切地想走出去,我連讀了兩遍,說這哪是寫高加林,說的就是我於廣義,但高加林羨慕的是縣城,我天生心氣高,第一次走進縣城是1978年12月,當兵出發前,在五常縣和山河鎮待了五天,當時我就想,要去我就去哈爾濱以上的城市,這種縣城我不喜歡,滿街都是大馬車,偶爾有一輛挺大軲轆的生產隊公社的拖拉機,土惺惺的,住在大車店裡,門口有幾口酸菜缸的臭味,馬車老闆在那兒戳腳丫子,那股旱菸袋的味道!門口拴著幾頭驢在叫,街頭全是馬糞。他們丟掉了山裡人那種純樸,又不具備城市的文明,那是一個灰色地帶。那時我才18歲,當時想,要麼我就去大城市,我喜歡文化,小城市沒文化,如果走不出去,不如就在我家的林場,至少還保留一種純樸。所以我非常感謝我愛人,是她讓我來到大慶,因為都是國有企業(我在林場,她在大慶油田),借兩地生活關係,從林業局調到大慶油田,命運改變了。大慶是國家非常重視的一個石油基地城市,待遇特別好。感受最深的是,剛來時正是夏天,住在我姐家,單位分西瓜,一分一麻袋,在我老家,一夏天吃幾個西瓜都是有數的。到秋天分蘋果,比老家買的土豆都多,上百斤蘋果堆著。

行李:沒想到紀錄片又把你重新帶回林場。

於廣義:在林場工作的五六年,一天都沒有安心過,天天想的是如何改變命運,如何走出大山。那樣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渴望,又得不到。我常想,假如我生長在一座城市,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定會是另一種人生。後來拍紀錄片才知道,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這樣一個寒冷和封閉的狀態,它仍然是一種資源,從另外的方向激勵我成長,正是那種封閉、落後和寒冷,讓我完成了四部紀錄影片。

以前林場小夥伴們在一起玩,大家問,你長大去哪兒?我去鎮裡。我去五常。然後問廣義,你去哪兒?我不敢說,我一說,他們以為在吹牛,得揍我。但我心中一直有個夢想,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幹一件十分牛逼的事,是什麼事我不知道。後來我多次坐上飛向歐洲的飛機時,從內蒙進入外蒙,然後進入西伯利亞,一路向西飛,追趕不落的太陽,終於落在歐洲,稀裡糊塗又到了領獎臺,拿到獎又飛回來。我那時經常在流淚,原來想的就是這件事,好像在我爸那張世界地圖上飛似的。童年的夢想真的實現了,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行李:是紀錄片把你帶到了世界各地。

於廣義:是,站在國際電影節的領獎臺上,拿了一個又一個獎。每次去電影節,那一兩天的日子覺得很不真實,拿完獎回賓館住一宿,第二天又回到現實。

行李:紀錄片是怎麼開始的?你本來已經來到了生活條件好很多的大慶。

於廣義:2004年,老家來了一個同學,說國家天然林保護,今年是最後一年伐木。我馬上坐火車到北京,去中關村買機器。那時都不知道什麼叫電影,不知道什麼叫紀錄片,我也很少看電影,賣機器的人只教會我充電、開機、關機,然後就開始拍。開機前正是冬天,12月,父母都去世了,他們的墳都在山上,踏著沒膝深的積雪,我跪在父母墳頭說,“爸,媽,我回來了,回來拍電影了,保佑我把事辦好辦成,過年我給你們送錢來。”這就是我的開機儀式。

在山裡拍的時候,都不知道在拍些什麼,拍完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就覺得應該這麼去弄,完全憑一種直覺,但就是這樣一種情感和直覺,讓我用十年時間,完成了《木幫》、《小李子》、《光棍》和《跳大神》四部紀錄片。

行李:但已經離開這麼多年再回去,你的眼光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

於廣義:我1986年來大慶,2004年回去,離開家鄉18年,當時做夢都想逃離的一個地方,今天又回來了,拿一臺攝像機記錄他們的生活。而林場的生活仍然那個樣子,18年的變化都不大,人們為了生存,仍然像牛馬一樣掙扎,那種感覺熟悉又陌生,親切又傷感。但之前壓抑了幾十年的情感,始終要找一個出口,不然會憋瘋的,通過紀錄片,把這十幾年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且運氣好,趕在一切都在消失前,把它們記錄了下來。拍完《木幫》,百年伐木的歷史就算結束了,現在黑龍江再伐一棵樹就是違法。等我拍完《小李子》,持續了幾千年的狩獵生活,這時已經變成偷獵。然後又拍了一部《光棍》,伐木結束以後,當地經濟來源少了,女人都進城了,一個小山村600多戶人家,50多個光棍。我說的這個光棍,年齡都在50歲以下,什麼毛病都沒有,還能幹活,人也純樸,就是娶不上媳婦。後來又拍《跳大神》,這樣一個古老的薩滿習俗,在凍土地上還有頑強的生命力。還沒剪輯完,影片中的一號人物也去世了……

行李:你獲的第一個獎是什麼獎?

於廣義:我參加的第一個電影節是韓國首爾國際電影節,那時秋石剛高考完,還沒填志願,我都不願意去。我愛人堅持讓我去,也不知道會獲獎,就是去看看。電影結束,要頒獎的時候,我們坐在第一排,但那會兒所有翻譯都撤走了,我英語基本一句不懂,韓語也不懂,後來似乎聽到了我的名字,我想這個不能亂上,萬一沒有你,上去咋下來?太磕磣了。越喊我的名字,我越往下藏,然後掌聲響起來,最後確定是我,這就上去了,先給我一個獎盃,一束花,然後又給我一個獎盃,又一束花兒,是銅質獎盃,一個得有六斤重,我把花放地下,兩手拿倆獎盃。這時翻譯突然出現了,說於導演請你對觀眾講幾句,講啥我也不知道,就實話實說,那個話筒杆特別矮,我把話筒舉起來說“非常抱歉,我聽不懂英語,也不懂韓語,我不知道今天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感覺到今天應該是一個好日子,用中國人的話說,大家同喜同賀,歡迎你們去黑龍江,歡迎去我的家鄉長白山,我將像迎接貴賓一般迎接你們,請你們喝最好的中國酒,感謝評委,感謝電影節,我估計我是獲獎了。”

完事了,開始簽名,韓國人很有秩序,一下排出去四十多人,我說我獲一個四等獎五等獎有什麼值得籤的?那一年中國導演去了五六個,他們說老於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這是兩個大獎,最佳導演獎和評委會大獎。我說有獎金嗎?當時只想著怎麼收回成本,拍《木幫》花了十六七萬,正好,這倆獎金和成本平了。

行李:看過你那十年高密度的獲獎履歷,感覺像有神眷顧的十年。

於廣義:《木幫》還沒等剪完,《小李子》就拍完了,後來這部紀錄片拿了11個國際獎項。賈樟柯是第二屆韓國國際電影節的評委,他後來多次在採訪中提到《小李子》,大意是,“於廣義一個人,在深山老林裡,沒有電的情況下,僅憑一根蠟燭和一把手電筒,一臺數碼攝像機,挑戰了電影技術的極限,讓我們這些從事電影多年工作的人應該有所反思,電影有許多種可能性。”

我父親對我的影響特別大,他可以給你默畫一張世界地圖,告訴你每個國家在哪兒,它的資源、經濟狀況,而且日語非常好。他還喜歡講滿洲國的歷史,有一些是民間野史,更多的是他從歷史資料中看到的,比如滿清滅亡以後,溥儀在宮裡十幾年,後來被馮玉祥趕出宮,蝸居在天津一個小旅店,最後被日本人接到長春……史料讀多了,最後變成自己的版本,給別人講的時候,好像他就坐在溥儀身邊一樣。他又講16歲去長春上學,穿一雙大草鞋,在向陽山穿草鞋還可以,到了長春穿那個鞋就——,他經常坐在電車裡,看著大樓門口站崗的關東軍士兵,穿著呢子大衣、皮鞋、東洋鼠的帽子,他經常說“東洋鼠的帽子”,可能就類似於東北的一種飛鼠,比貓要小,我想他心中肯定很感慨,“你們咋穿得這麼好,我們像牛馬一樣這麼幹,冬天連一件像樣的棉衣都沒有。”他每次講到這兒就不再往下講,心裡一定很酸楚。在長春上學時,剛安頓下來,日本投降了,鐵路也扒了,坐一段火車走一段,坐一段火車走一段,從長春倒了好幾天才回到向陽山。所以我做紀錄片,不僅是我一個人的記憶和視覺,這裡有我父母和爺爺,我們三代人的記憶。

行李:

現在拍完紀錄片再回山裡,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樣吧?

於廣義:每次回到山裡,見到影片中的人物就像見到親人一樣,有時候會流淚,一再問人家生活怎麼樣,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後來我們給《木幫》裡的啞巴買助聽器,給《小李子》裡的小李子買養老保險,給《光棍》裡的光棍買彩電,幫他找媳婦。這些生命的個體,因為走進你的作品中,就變成親人了。

還有一點,雖然家鄉冬季寒冷,但夏天的時候,好像大自然用最大的熱情補償一個冬天的寒冷,讓所有生命在短暫的夏天瘋狂生長,迅速完成生命的過程,如果用鎬刨開鬆軟的黑土,會看到土壤裡各種生靈,螞蟻蝸牛、蚯蚓,只要肯出力,那真是萬寶山,中草藥材什麼都有。我每次回到家都要刨幾鎬泥土,真是種什麼長什麼,插個木棍都發芽。山裡人也終於從冬天走過來了,連樣子都不一樣,好像比冬天年輕好幾歲似的。我非常感恩家鄉的土地,不僅養育我們這個家族,在山東鬧饑荒吃不上飯的時候,無數災民湧入那片深山老林裡,讓他們得以生息繁衍。

行李︱于广义:要说魔幻现实主义,拉美也许输于东北

在中國長白山深處,獵人女人流浪漢兩條狗還有一隻貓,組成了一個家庭。他們住在一個廢棄林場的破房子中,周圍幾十裡內只有這一戶人家,他們靠冬天狩獵夏天放羊為生。長白山林區歷經百年砍伐,現在已無樹可採,以此為生的人們大多數下崗失業。獵人原來是林業局職工,下崗後過起了現在的生活,流浪漢下崗後投奔獵人有了一個吃飯的地方。從此在這寂靜的山谷中,有了人間的煙火和流浪漢的歌聲。政府在他們住的山下修建了一個水庫供哈爾濱飲用水,要求他們搬遷。冬天裡他們住的破房子被扒掉了一半,一家人在風雪中等待著春天的到來。快過年了因偷獵被官方追查,來人搜走他們這個冬天捕獲的所有獵物。獵人逃走了去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女人回了孃家。山裡的雪越下越大流浪漢好聽的歌聲再一次在山谷中響起……《小李子》為於廣義帶來11項大獎,為每一個觀眾帶來永生難忘的記憶,在這裡,“永生難忘”不是一個誇張的、文藝化的說法,是切膚的身體感受。

3.

行李:你們講話,帶著北方的幽默,還帶著北方的詩意,有很多北方甚至是東北獨有的氣息。

於廣義:說實話,今年在南方半年多,我已經把這套武功忽略掉了。這次回來,對這塊土地有一種如飢似渴的感覺。回來那天我們也是飛到哈爾濱,再坐機場大巴回大慶,司機50多歲,我上了車覺得悶,說師傅能開空調嗎?他冒出一句:你家做飯,生米下到鍋裡也不是馬上就能吃,不是需要暖鍋嘛!他的意思我正在預熱,我說你說話太有力量了,“工人階級能沒有力量嗎?!”一下覺得接上地氣兒了,這個語言真是太好了。昨天請一個親戚來我家,因為最近在寫劇本,也在收集民間故事,她一口氣講四個小時,根本不需要我們說什麼。我準備拍劇情片的時候把她請到現場來,每天跟大夥吃住在一起,作為東北語言的指導,就像標本一樣。

行李: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嗎?

於廣義:自己的故事。她50歲,經歷很豐富,離婚後又找了一男人,比她大12歲,她總嫌棄男人髒,要求他每天換褲衩,早上發現沒換,就拿個棍子要揍丈夫。有一天發現倆褲衩都沒了,哪去了?她丈夫也說不清,到晚上才發現,被他媳婦兒嚇得,倆褲衩都套在裡邊了。

又講她家有一隻母貓,到了春天發情,從她家的窗戶能爬到公共陽臺上,引來十幾只公貓,她怕她家母貓吃虧,說我們家母貓還是處女呢,就買了一把仿真槍,塑料子彈能打出去幾十米,天天站那兒保護她家那隻母貓。這個女人很厲害,後來上班的時候也揹著那支槍,像真槍一樣,全單位人嚇壞了,跟她有仇的領導門窗緊閉不敢出屋,她拎著槍站在大院裡罵以前在背後欺負過她的人,說過她壞話的人全嚇傻了。

行李:你們的故事都很生猛,故事裡的人充滿了生命力,生機勃勃。

於廣義:我經常覺得,在東北,魔幻現實主義是真正存在的,在我童年記憶中就有很多這樣的事,後來才知道拉丁美洲有馬爾克斯這樣的文學方向。

小時候,我老家那個地方,大雪封山,一下好幾天,門都推不開,一個大廣播喇叭,每天三遍廣播。鄰居家三大爺的女兒每天扯著她那個公鴨嗓子,“林場播音室現在開始第一次播音”,那個聲音更多是給伐木工人提醒,你該起床了,家屬該起來做飯了,通勤車再有一個小時就要發了,然後放樣板戲,多是《智取威虎山》一類的故事。

有年冬天,三大爺女兒一喊完“林場播音室現在開始第一次播音”,防火旗杆下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一條大黃狗,抱著電線杆子嚎叫,比狼嚎還難聽。時間長了,人們覺得不正常,這個三大爺急眼了,拿大棒子天天追這條狗,要跟這狗拼命,他一出現狗就跑,他一走狗就來,那時他已經50歲了,追不上狗。這時有一個瘋子說,看來要出大事了,別人說林彪都摔死了,還有什麼大事比這大?那正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後。然後到了冬天,又到了伐木季節,山上砸死兩個伐木工人。

還有一個故事。我家鄰居,有一戶姓劉,跟我在一起玩的叫劉三,比我小一歲。突然有一天說他爺要回來,他媽老來我家說,老公公要回來可咋整,他一回來,我姑娘入團、兒子當兵,都受影響。最後她說了實話,1945年日本人投降,到1947年這段時間,土匪到處都是。這個老劉頭子那時候是土匪,東北叫扎孤丁,專門帶把刀或者拿棒子,兩三個人一夥,白天踩好點兒,夜晚進入人家裡搶劫。有一天他們相中了一戶人家,丈夫身體不好,家裡多少有點錢財——土匪那時候選擇人家,大戶人家有院牆不敢進,有槍的不敢進,太窮的沒東西可搶,這家日子過得還算舒服。半夜,三個人敲門,門開了,一進屋,把男人綁上,告訴女人把門從裡面別上,窗戶用被子捂上,讓抱柴火點火,女人以為要吃飯,“多大點事,不就是做飯嘛,綁他幹啥,還擋窗戶簾。“柴火點著了,接著他們把鍋給端下來了,女人一看,壞了,火塘的火開始冒煙,把那個男人放到鍋沿上燻,燻一會兒,金鐲子、銀鎦子,家裡值錢的東西都乖乖放在炕沿上。他們幹這件事的時候臉上要提前抹上鍋底黑,內行根據鍋底黑能斷定這個人的遠近,如果抹得一眨眼直掉渣子,說明抹得很厚,那肯定是附近人,進屋也很少說話,打手勢,怕一開口就能聽出口音。如果抹得很薄,這就是遠道來的,他不怕你,你也認不出來。那個女人好像正是懷孕期間,搶完東西,還把她給給打流產了。

這事過去十七八年,到了1960年代,老劉頭子去市場賣豬仔,被這兩口子發現,一個人盯著他,一個去鄉政府報官,來警察就把他拿了,一判十幾年,到我記事才放出來。

那時林場下大雪的時候也沒人掃雪,掃不起,就是靠人踩、豬踩、狗踩,踩下一尺多寬的一條小道,正常來講,都是年輕人為老年人讓路,小孩為大人讓路,男人為女人讓路,因為走不了兩個人。一看,鄰居土匪回來了,我們都特別害怕,全給他讓路,結果他比你讓得還早,站在雪裡,你不走他都不動,很懂規矩的老頭子。東北人講,抬頭老婆低頭漢,他完全是低頭,穿著扎趟棉襖,上面印著幾個字,什麼字兒忘了,像國有企業職工的扎趟棉襖,是勞改隊的。

後來老劉頭住到工棚裡,住在一起的還有個老盲流,老盲流總偷他酒喝。有一天家裡殺豬了,老劉頭拿了一飯盒肉和一瓶酒請老盲流吃。老盲流那時也50多歲,都是六十年代闖關東到了林區,1962年到1965年期間下放,當時招收工人超標,人太多,開始往回攆,遣送回原籍,結果他一直沒走,滯留在林區,被稱為盲流。老劉頭子拿吃的喝的,老盲流說什麼也不喝酒,只吃菜,老劉頭說,你平時竟偷我酒喝,今天怎麼不喝酒了?他說我今天晚上有好事。老劉頭說,你一個老盲流子能有啥好事?老盲流說,你自己喝。老劉頭說,我今晚也有好事。老盲流說,那咱倆都說說是什麼好事。老盲流說你先說,老土匪說你先說。土匪就是厲害,最後老盲流先說,“隔壁朱盲流讓執勤民兵給抓走了,遣送回山東,今天剛走,他媳婦約好了,讓我上她家去住一宿。”這個老張頭啥也不說,開始翻他那個箱子,老盲流以為他裡面還有什麼吃的東西,結果從裡面拽出這麼長一把刺刀,一上炕就把老盲流騎那,對著他脖子,“咱倆想的是一個好事。”

那時外地流動人員叫盲流,每年定期往回遣送,遣送人員到山東只是送到縣裡,由縣裡再往村裡遣返。有時這個遣返的人還沒等回到林場,被遣送的這個人已經先回來了。朱盲流被抓走了,丈夫不在家,為了生活,她會勾引很多老光棍,給她買點什麼,或者幫她乾點活,結果這兩個老頭子想到了同一件事。第二天,老盲流向林場公安員報告情況,說老土匪要殺他,然後召開林場批判大會,三個人站在前面,執勤民兵讓他們講搞破鞋的細節。大夥聽高興了,批判會變成了說書大會,讓他們坐下講,有人專門負責給他們捲菸,有人拎來一桶帶著冰碴兒的涼水,大夥拿著飯碗搶著喝,一桶水立馬就喝光了……

行李:林場這些故事裡,好像主角都是“盲流”。

於廣義:六十年代初,山東鬧大饑荒,黑龍江林區藉機招兵買馬,在林業局院子裡,每天圍著幾百人等著報名當林業工人,報名前,每一百人一夥,在院子裡列隊上街,讓你使勁兒跑,然後再跑回來。不到一小時,年老體弱腿腳不利索的就丟在了後面,這時大門一關,先跑進院子的坐上森林小火車上山伐木。

人們穿著家織布的棉襖,揹著簡單的行囊,懷裡揣著故鄉的泥土走進這片大山,家鄉帶來的泥土倒進水缸,用棍子攪拌一下,從此在這裡安家落戶生兒育女。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稱呼,“山東盲流”, 那會兒人多,也記不准誰的姓名,只在前邊再加上一個姓,“張盲流”,“李盲流”,“丁盲流”。

九十年代初期,他們帶著兒孫陸續回到山東,我每次回去的時候,問張三幹什麼去了?說回關裡家了。李四去哪兒了?也回關裡了。到現在仍然還用“關裡”、“關外”這樣闖關東時期留下的名詞,那真是“闖”,穿那種最粗糙的布做的棉襖,弄一個藍印花布的行李捲,繩子一捆,弄根棍子一挑,這就闖關東了。那是離歷史最近的地方,老一輩到現在還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

老一輩伐木工人的故事太多了,七八十年代初期,林場的工棚裡有很多滿洲國時期過來的伐木工人,老光棍,最後結局都非常悽慘。

行李:你拍《光棍》,其實是很社會學的現象。

於廣義:有社會學的意義,至於怎麼產生的,我沒有深究,那個不是我能說清楚的,只是說這樣一個好玩的事,說是好玩,但讓人笑不起來,想哭,哭中又帶笑。

有些伐木工人進入深山老林,一輩子都沒娶上媳婦,冬天伐木,夏天逛窯子,有的就住在窯子裡,這一夏天,錢都讓人家騙光,冬天再伐木。我看到很多這樣的人,勞作一輩子,就為吃飯,為女人,最後什麼都沒有,連名字都沒了,只叫某某盲流。等幹不動了,歲數也大了,沒人養,就住在工棚裡,工棚免費住。到了冬天,外面零下二三十度,屋裡非常暖和,他們光著膀子躺在那兒,用棍子插著玉米芯兒撓背上的癢癢,那時林場用電不花錢,棚上掛著200度的燈泡,上面結滿蒼蠅屎,屋地都是土地,年頭多了,天天掃,地面掃得比外面的地面低出一尺,一進屋就像下菜窖一樣,咕咚一下掉進裡面。因為地面下沉,炕顯得高了,小孩兒爬不上去。我們一進屋,這些老光棍就搶著給你講故事,“別聽他瞎說,他會講啥,過來,給你講點尖端的……”他們喜歡給小孩講故事,那能給他帶來快樂。

行李︱于广义:要说魔幻现实主义,拉美也许输于东北

當林區裡可砍伐的樹木越老越少,山上的女人也越來越少,光棍越來越多。在於廣義那些關於“盲流”的故事裡,主人公大多是光棍。他們的故事荒誕,幽默,使人噴飯、捧腹,但每次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4.

行李:在大慶三十多年,一直在油田工作嗎?

於廣義:在油田從1986年工作到1991年,中間去中國美院進修版畫,回來後,父親從老家來大慶,突然發現得了癌症,發現時就是晚期,根本沒辦法,半年就去世了。我原來很清高,甚至視金錢如糞土,但那一年體會太深了,一下就明白了人生。當時想的就是,對不起父親,我還有母親,還有女兒,得盡最大力量讓她們有尊嚴的活著,那時什麼都放下了,父親去世後的下半年,我就辦停薪留職,開始自己出來做了一家裝修公司。

行李:

千辛萬苦才離開林場來到油田,沒幹幾年就離職了。

於廣義:我就是不安分的人,始終靈魂在空中翱翔。停薪留職期間,還每年給單位交3000塊錢,過了幾年就直接買斷了工齡,我是第一批買斷的,買斷時單位說給我十萬塊錢,我說不用給我十萬,別讓我交錢就行了。但我運氣好,做裝修時,正是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短缺,我為人好,很真誠,不願佔人便宜,能掙十塊錢的時候我讓兩三塊做人情,所以路越走越寬。

行李:然而,你卻不久就去拍紀錄片了……

於廣義:那時版畫也做夠了,搞裝修呢,做了那麼些年,大活兒撈不著,小活兒不願幹,最後天天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樓上有一個老頭子,剛60歲,也天天躺在沙發上,有一天突發腦梗,我愛人給我換了一個皮沙發,仍然躺著。然後就是我那個老家的同學來大慶,告訴我最後一年伐木,雖然很快就去買了機器回來,但有點猶豫,我太知道冬天上山意味著什麼了,太艱苦了,離開林區已經18年,在城市裡,雖然那時房子沒有這麼大,但屋裡是暖和的,天天可以洗澡,想吃啥吃啥,挺舒服。我愛人和女兒一再支持、鼓勵和要挾我,我愛人給我很多朋友打

電話,說我要上山拍紀錄片,大夥都在問,老於你啥時候走啊?我說你們就逼吧,還不走。最後我愛人說,我可不養閒人。2004年12月10日,我上山了,三個多月,跟伐木工人住在窩棚裡,完成了第一部紀錄片《木幫》,然後一口氣拍了四部。

行李:小時候那麼喜歡畫畫,為什麼畫畫沒有成為你安身立命的東西?

於廣義:我畢竟半路出家,繪畫講究基本功,小時候基礎教育不夠,造型能力也弱,知道自己累死也畫不出啥來,也沒必要用太多時間證明我只會幹一件事,做版畫,證明我行,馬上轉行做裝修,做完裝修覺得差不多了,又拍紀錄片,拍了十幾年,覺得也行了,就轉行做劇情片。

行李:果然是不安分的靈魂。

於廣義:小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不是一般人,我母親從我記事就在講,在她快去世時仍然在講,她說我三歲的時候,在大興安嶺街頭,有一個白鬍子老頭說這孩子將來不得了,會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說完這老頭就沒了。我媽也許是用一個善意的謊言鼓勵我,我就始終記著,我不是雞鳴狗盜那種平庸之輩,常人會的東西我都不會,到現在銀行卡都不會用,但常人不具備的能力我肯定有。

在國有企業工作那些年,他們有他們的規則,我都能遵守,但就像上了一條船,從上船那天起我就琢磨,我不可能跟你們這條船走到最後,借他們的機會,我要悄悄製造自己的小船。而且自己造了一條船下水後,可能還要不斷更新我這條船,證明自己另外一種能力。人的潛力真是很大,你不去弄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所以每隔幾年我就要做一個調整。不論男人、女人,也沒啥下輩子,就這輩子條件允許的時候折騰吧,不想活那麼平庸。

行李:做劇情片,是想突破自己,還是有很多東西紀錄片不能表達?

於廣義:都有,還是有話想說,我是一個愛表達的人。剛剛知道生活是怎麼回事,電影是怎麼回事,這時候停下太可惜。還是說東北這塊土地上的人和事,增加一些紀錄片中無法實現的想法。拍紀錄片這十幾年期間意外的收穫是,聽到和看到許多好玩的故事,稀奇古怪的事,沒法用紀錄片拍攝,只能換一種方式,做成劇情片。

這回戰友聚會,有一個在我走後一個月才入伍的兵跟我講,老班長你走以後部隊就不一樣了,班長帶著我們上村裡偷狗。那一年,大家經常在熄燈後摸著黑坐在馬紮上吃狗肉,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聽到啃骨頭的聲音,憑氣味,感覺到班長和副班長在喝酒,新兵沒資格喝酒。一個走廊有六個班,班長讓我們每個班送一碗,防止他們告密。偷到第八條狗的時候,膽子也大了,吊到門框上正扒皮,我們的孃營長出現了,你還記得孃營長嗎?我說記得,他姓陳,是一個四川人,每次說“啊”都說成“孃”。孃營長從窗臺前過來,轉一圈,進了屋,這嚇壞了,趕緊從門框上把狗塞到床鋪底下,上面是床頭櫃,底下有空隙,趕緊又弄兩個馬紮,我們坐馬紮擋住,但營長進來,按照部隊規矩,首長進屋都得立正,一立正就擔心腳底下被他看見,好在他沒看著。但他突然發現門框底下滴血,問這血哪兒來的。班長說他鼻子出的血。營長說鼻子能出這麼多血?轉一圈走了。這幾個小子都是十

八九歲,腦子沒首長聰明,把狗又掛上了,正扒著皮,營長殺回馬槍,摁那了,五個人全禁閉,挨個審訊,誰幹的、怎麼幹的,一審,審出這是第八條,營長也害怕了,破壞軍民關係……他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馬上想到,如果我在現場,我可能會想到那是我們連長的血,因為他總罵我,我在潛意識中把連長殺了(笑)。我喜歡這樣荒誕又現實的東西,紀錄片是真實的,但比真實更好玩的,我覺得應該是荒誕現實。

行李:你幾次提到魔幻現實主義,荒誕喜劇,是覺得這很東北麼?

於廣義:這在東北的現實裡就存在。小時候,每到冬天就滿天風雪,那時沒電影,也沒電視,林場唯一的大廣播喇叭上播著《智取威虎山》的鑼鼓傢伙,所有林場的人,酒鬼、瘋子、上山伐木的工人,他們都踩著鑼鼓傢伙的鼓點出來了,如果停電了,廣播不響,大家會停下來站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走了。這場景本身就很魔幻。東北人身上有一種鮮活生猛的性格,重情重義,豁達幽默。朋友一起下飯店,為了搶買單打進了醫院,到了醫院為了搶著付醫藥費繼續幹,這就是可愛的東北人。

行李:片子裡的故事有原型麼?

於廣義:有,也是東北的。片子仍然是講述東北這塊土地上的人和事,故事發生在城鄉結合部,影片中的每個人物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影子,包括他們的語言方式,習慣動作,耍酒瘋的狀態。我有十幾年拍紀錄片的經歷,希望把這部劇情片做成一部有質感的、面向更多觀眾的黑色荒誕喜劇。

行李:場景會從林場轉移到大慶來麼?

於廣義:在大慶。對山河屯,就像抗麻袋的工人,幹完活躺著,疲倦得說不出來,所有感受都用在四部紀錄片裡了。而大慶承載著我半個人生的經歷,我感恩這座城市,它改變了我的命運和生活,需要來拍一拍了,雖然它太大,不像我的家鄉,好像都在我的瞭解中,在大慶,對門是誰都搞不清楚,就像一個舞臺,沒有真正的主人。我喜歡走在大慶的路上,前面“轟……”一聲,經過一輛很誇張的油田的特種設備,那種重型卡車,幾十噸重,壓著路面,震得地都響,鋪天蓋地地從鏡頭中壓過,蕩起一路黃塵。車一過,路上悠閒的走過一群驢,一個放驢人,走路外八字,發出那種人聽不懂的吆喝驢的聲音。這驢代表過去的遊牧文化,這裡曾經是成吉思汗弟弟的後人杜爾伯特部落的領地。

行李︱于广义:要说魔幻现实主义,拉美也许输于东北

《跳大神》是在神秘的薩滿背後,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神與神之間,一段生猛離奇的故事。於廣義用九年時間完成,“當地村民我大多都認識,二百戶人家的小山村,一共有十個大神。漫長的冬季,天和地像是凍在了一起。貓冬的農民每天只吃兩頓飯,人閒下來常鬧病,跳大神便成了他們冬日裡最重要的營生。現實中無助無奈的大神二神在另一個世界裡找到了自信,也為鄉鄰帶來心靈的慰藉。一把驢皮鼓伴著老人的逝去和小孩的成長,古老的儀式使人們彷彿回到了祖先生活的時代,不斷響起的手機鈴聲又把我們喚回到現實。我關心的是,在古老習俗的伴隨下,人到底是怎樣的活著?”

仍然在東北這片土地上,從大雪封門的林區來到平原上的工業城市大慶,從紀錄片來到劇情片,於廣義會講出怎樣的新故事呢?翹首以待。

採訪:Daisy

照片提供:於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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