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此裡卓瑪:吹口哨喚一場風!

行李︱此里卓玛:吹口哨唤一场风!

2003年,藏曆水羊年,藏地神山卡瓦格博(即我們說的梅里雪山)60年一遇的本命年。經文裡說,這一年,來自印度、漢地、尼泊爾、裡域、北方香巴拉以及以岡底斯山為首的,康藏128處大聖地和1022處小聖地的守護神,都會聚集到這裡來。如果在這一年朝聖巡禮卡瓦格博,就等於同時朝拜了128處大聖地和1022處小聖地,積累的功德比往年多1000倍。所以那一年,來自全國藏區的數十萬人前來朝聖巡禮。剛滿21歲的此裡卓瑪,和雲南人類學家郭淨、研究卡瓦格博的民間學者仁欽多吉一起,也加入了這支龐大的隊伍,開始了十天的外轉神山卡瓦格博的朝聖之旅。

仁欽多吉被郭淨稱為“最懂卡瓦格博”的學者,也是此裡卓瑪(以下簡稱卓瑪)在神山腳下的鄰居,按照仁欽多吉的計劃,他要帶著全家人一起去朝拜神山,並把路上的各種神山聖蹟指給郭淨和年輕的後代們。郭淨計劃拍攝、記錄仁欽多吉一家外轉朝聖的紀錄片,並在途中教卓瑪拍攝紀錄片。

在那趟朝聖之旅中,卓瑪拍攝了人生中第一個紀錄片《小生命》。她自己的生命,也從此開始了各種蛻變。

去年冬天,在北京一次紀錄片影展上,第一次見到卓瑪。兩個月前,她的丈夫剛剛因為疾病去世,但她和我坦然聊起藏族人的生死觀。

今年冬天,再次和她結伴旅行,從香格里拉走到卡瓦格博腳下,過金沙江、白馬雪山、日尼神山、瀾滄江……這些地方我都走過多次,自以為十分了解,但聽卓瑪說起藏族人如何認識這些它們時,我好像從未來過一樣。

這樣一位生活在偏遠之地(我們總自以為是中心)的藏族姑娘,在郭淨拍攝的外轉卡瓦格博的紀錄片裡,還是一位靦腆、寡言,一見野花就只會躺上去連聲稱讚“太美了,太美了”的小姑娘,而今,她身上潛藏的豐厚能量,極深的覺悟力,全都在計劃和期待之外,使我眩暈、震盪,不知如何回應。

行李︱此里卓玛:吹口哨唤一场风!
行李︱此里卓玛:吹口哨唤一场风!

在“既下山·梅里”直面卡瓦格博神山的頂樓,卓瑪和大家分享了藏族人的生命觀、自然觀,和對神山的認識,圍坐四周聽她分享的,是建築師趙揚、藝術家葉永青、藝術家向京、窮遊網創始人蔡景輝、著名自然攝影師彭建生、作家葛亮,以及更多未在畫面裡出現、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藝術家和探險家們。卓瑪講述之精準、流暢,使所有人驚喜、驚歎,一位朋友說,“連她的聲音和語調也很特別,永遠維持在一個穩定的音高上,流暢,準確,綿綿不絕,像在跟你一個人講,又像沒有目標面對空無,聽多了可以當佛音……”攝影/ 康宇

行李&卓瑪

1.神山

行李:開始拍紀錄片前,你是在卡瓦格博文化社工作嗎?這個文化社名聲很響,但具體內容,大家其實瞭解不多,能大概講講嗎?

卓瑪:我現在村裡做合作社,之前是在卡瓦格博文化社做傳統文化保護工作,創始人最初的想法是,我們在語言、文字、歌舞方面的傳統文化都在慢慢消失,所以想成立這樣一個機構,讓大家去反省、迴歸,把我們優秀的傳統文化傳承下來。

1999年文化社剛成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藏文掃盲班,讓大家學習自己的母語。我們70後和80後這代人在學校裡是沒有學過藏文,課程安排都是漢語,雖然我們全都是藏族學生。

行李:你們在家裡也不說嗎?

卓瑪:說的,大家都說藏語,但我們在學校裡沒有學過藏文文字,所以雖然是藏族人,但我們不會用自己的文字寫自己的名字,更不要說別的。四年級的時候,我跟家裡人說想學藏文,老師是大理的白族人,不會說藏語,他要求我們在課堂上說漢語,也要求大家平時都說漢語。

行李:你不覺得奇怪嗎,在生活裡,學校裡,都用漢語?

卓瑪:當時在學校裡用的教材都是漢語版本,如果不學習說漢語,就搞不清楚老師教的是什麼內容。我們平時在家裡唸經的經文是藏文,其他書籍基本上也都是漢文。我後來去青海讀大學,發現他們的藏文課叫藏語文課,漢語叫漢語文課,除了漢語文課本,其他所有課本都是用藏文編寫的,他們從小就有機會學習藏文。

行李:為什麼青海的藏區會不一樣呢?

卓瑪:可能和人數多少有關係吧,畢竟在雲南的藏族也挺少的,整個迪慶州有三個縣:香格里拉、維西、德欽,也只有德欽縣藏族比例高,大概佔到90%。我到青海時,大家見到我們迪慶來的藏族,會覺得我們都是被同化的,不像藏族人,這讓我很難過。

行李:那你們那裡就沒有會看藏文的?

卓瑪:也有,如果學過藏文,在村子裡就會成為比較受歡迎的人,因為他可以幫忙看曆書,算日子,藏曆都是藏文的。

行李:每個村子都有這樣的人嗎?

卓瑪:也不一定。我們家有個叔叔,以前當過幾年老師,後來不教藏文就下崗了,很多人都會去找他算。學藏文有兩種途徑,一個是去學校,一個是進寺院。其實在70後、80後之前,學校是有藏文課的,叔叔應該是從學校學來的,現在學校又開設藏文課了,正好把那兩代人空過去了。

行李:好吧。卡瓦格博文化社在多大範圍內工作,包括了神山周圍所有的村子?

卓瑪:我理解的是在德欽縣的行政範圍內,名字叫“卡瓦格博”,因為那是我們的神山。文化社成立的時候,大家去神山旁做了一個儀式,跟神山說:“借用一下您的名字,不是為了出名,不是為了得利,而是想借此傳承、發揚我們的傳統文化,也希望得到神山的護佑。”

行李:這座山在你們生活裡是一個什麼角色?

卓瑪:“卡瓦格博是我們的神山”,我們從小就接受這樣的教育,家裡人會帶我們去轉山。我們相信,自然界裡每一座山都有一個主人,這個主人既可以保護我們,也可以危害我們,就看你怎麼對它。你對它好,它就會保護你。如果做壞事,也會遭受報應。我們從小就相信這個。

每座山都有一個山神,山神分幾種類別,有很厲害的,威武的,也有一般的。卡瓦格博在整個藏區都是很有威力的一座神山,我們能夠五穀豐登,一帆風順,都歸功於山神的護佑,所以都很敬畏他。敬畏的具體表現,不只是朝拜,是不會隨便把山上的樹砍掉,也不隨意去打山上的動物,因為害怕。

行李:是打心裡的害怕?

卓瑪:對,因為你那麼做的話,就算不被抓到,也會遭“報應”。我們有很多故事,也有親眼見到的,一些人悄悄去打野生動物,給動物設陷阱,結果自己掉到陷阱裡死掉。

行李:這麼神奇?

卓瑪:對,我們藏族人深信不疑,覺得這座山非常神聖,不容別人來侵犯,如果有人爬到上面或者怎麼樣,肯定會對我們造成影響。生活在山下的人,會像保護自己一樣奮力保護這座山,因為它的生命和我們的生命是共存的,這就是我們對山的理解。

在藏傳佛教的六道輪迴裡,說每座山上都有這種存在,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介乎人和神之間的存在,屬於世間神一類,它有威力、有能量,同時也受業力束縛。我們相信它確實存在,也知道要怎麼對它,知道它要吃什麼東西,就給它什麼吃,雖然它吃不了,只能聞那個味道。

行李:吃東西是什麼意思?

卓瑪:山神是沒辦法像我們正常人一樣吃東西的,它吃東西是靠聞味道,所以我們會燒香,燒糌粑,放牛奶,其實就是給它食物。像養一個保安一樣,你給他發工資,把他伺候好,讓他高興,他肯定會保護你。你老不給他發工資,不給他吃飯,說一些讓他不高興的話,他原本是保護你的,有可能就成為傷害你的那個人。他和我們的關係是相互的。

行李:我以為特別神聖,原來是對等的關係。

卓瑪:它可以保護你,也可以傷害你。如果它只保佑你,大家就沒有這種畏懼的心理,否則山上的樹不可能保存至今。現在的林業局也好,保護部門也好,都是後來才有的,在那之前,幾千年都沒有這樣的部門,而且那時候大家過得更苦,吃不飽,穿不暖,其實更應該大肆砍伐、盜獵但是沒有,就是因為大家深信不疑,也就以此控制著山下這些人的慾望。反倒是後來有了保護部門,大家越來越覺得這不是自己的事情,是那些部門的事情,整個環境跟之前有一點不一樣。

行李:在漢族地區,這種畏懼心理帶來的束縛,現在是越來越淡,淡到快沒有了。

卓瑪:是的,如果傳統文化沒有真正傳承下來,大家會把之前對自己的束縛慢慢放掉,會覺得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做的。

有一首歌頌卡瓦格博的鍋莊,歌詞大意是:神聖的卡瓦格博,你就在雪山之巔,我不用刻意雙手合十為你祈禱,因為山上自然生長的香柏林,就是天然雙手合十為你祈禱的樹木;我不用刻意用聖水為你敬獻,因為山腳下流淌的瀾滄江水,就是自然為你敬獻的聖水;我也不用刻意用水果供養你,因為我在農田裡種植了果樹,它們結的果,就是自然為你敬奉的果實。

這是藏族人對一座山的描述,我們和自然是一體的,從來沒覺得和它之間有距離,就像藏族人會用吹口哨的方式來喚風,風真的會來,而且會根據口哨的節奏,變化風的強弱。如果你相信這樣一種力量,並這麼去做的時候,它就真的會有反應。

2.鬥牛

行李:拍紀錄片是怎麼開始的?

卓瑪:2003年剛好是羊年,卡瓦格博的本命年,昆明的人類學家和我們當地的仁欽多吉老師準備一起去轉山,我也和他們一起去了。仁欽多吉老師寫過卡瓦格博的書,藏文版的,自己在家裡建了一個卡瓦格博博物館,他知道整個山神的分佈。雖然我們都是藏族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懂神山,大部分人純粹覺得轉山就是好的,包括我自己在內,如果沒有跟著仁欽多吉老師一起,沒有聽他講,我真的就是一個石頭,所以那次我一路都很認真的做了筆記。

也是那次轉山,跟著郭淨老師學習攝像,第一次使用DV,拍了很多素材,去年我去北京時,放的是《卡瓦格博傳奇》,裡邊《小生命》那個部分是我拍的。後來又跟郭老師他們參加一個社區教育項目,開始正式學習使用攝像機。

行李:什麼樣的項目?

卓瑪:我們在迪慶一個小學校裡試著做過一個校本課程,讓大家學一些書本之外與生活相關的東西,我當時負責做一些記錄,也學拍攝。

後來郭老師和雲南的幾個人聯合做了一個培訓,教大家怎麼使用攝像機,怎麼做後期剪輯,也教大家怎麼跟人溝通,來做一部屬於一個村莊的紀錄片。不只是體現導演的意見,更重要的是你所拍攝的對象,和他們一起,共同表達。

然後我們就開始做項目,我跟當地一個村民(我姐夫)合作。我至少算是有一點基礎,姐夫是完全沒有基礎,但好處是他一直待在村子裡,村裡一年四季發生的事情他都可以記錄。我接觸外面多,之前也用過一點攝像機,可以教他一點東西,有空的時候我們倆也一起拍。

我們的拍攝方法比較簡單,當時主要的想法是拍一個我們自己想要告訴大家的東西,而不是大家期望看到的樣子。拍攝前大家一起商量要拍什麼,拍出來以後大家一起看素材,前後花了三年時間才拍攝、剪輯完成作品。

行李:就拍一個村子?

卓瑪:對,就在我姐夫老家的村子,佳碧村。第一年拍出來的素材不斷放給村民看,剛開始沒有特別的想法,只是簡單的希望跟拍攝者共同創作一個作品,做著做著,發現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大家不斷討論、回顧,一起篩選,整個影片的順序都是一起討論出來的。

我們平時在社區裡要引發大家討論,不是那麼容易進入正題,也不容易讓他們發言,但是當你把他們的生活拍下來,再重新看的時候,大家的討論很激烈。影像在這方面特別厲害,可以讓人快速地聚焦在一個點上。

行李:拍攝內容是什麼?

卓瑪:最初我們原本沒有想做環境問題,但是在不斷討論的過程中,老百姓說,村子以前靠山吃山,他們砍樹,賣櫟樹枝,好多人都以這個為經濟收入。本來有很多原始森林,但現在林線已經退到很高的地方去了。他們也開始擔憂,覺得不應該再去賣這些樹,因為當時是全村共同賣,賣的錢作為大家的公共基金,後來他們覺得不划算,雖然有了一點基金,但是越砍越多,萬一泥石流下來怎麼辦?危險更大。他們商量以後,就開始訂村規民約,從此不再賣櫟樹枝。

行李:怎樣召集大家看?搞一個露天電影?

卓瑪:當時的攝像機都是磁帶機,直接有一根線接到電視上,可以馬上播放。

行李:把村子裡所有人都召集起來?

卓瑪:對。因為我們的房子都很大,全村人過來都坐得下。說是全村人,不可能全家老小都過來,可能每家來一兩個人。開始大家集體看,哪一段覺得很需要討論就停下來,討論完又放,不是很嚴肅的,大家有時候也笑,因為所有人他們都認識,所有事情他們都清楚。

但是有次發生了一件很特別的事情,本來所有人都在看,突然間幾個老人家站起來走掉了,我嚇到了。後來知道,因為片子裡有幾個女人跟我們的男攝像師講了一點黃色笑話,有點像調戲他。我們分得很清楚,比如我是小輩,叫你叔叔,我們之間是要害羞的,所以在這種有老有小的場合,顯然不適合播放這樣的片段。當時幾個老人家就覺得很不舒服,很害羞。

後來我們就按照性別做了分工,有一些男性的場景我也沒辦法進去拍,比如男人射箭的時候,女人去參加他們會覺得不好,這部分就姐夫拍,女性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我去拍,後來討論也是分開的。

行李:最後剪出來是一些什麼樣的場景?

卓瑪:後來剪出來的,可以保證至少是村民自己的想法,或者說他願意分享給外面人的。但所有素材我們都編了好幾類,對內的、對外的,對內又分個人的、集體的,跟自家有關係的法事活動、婚禮或者是新房喬遷,我們會給到個人自己留著,給外人看的我們就按一年四季的順序來剪。

行李:一年四季怎麼表現?

卓瑪:春天的時候會勞作、耕種,夏天開始撿松茸,全村人都會去,撿松茸時也有一部分人放牧。10月份開始豐收,之後結婚、喬遷。按照我們宗教裡的理解,春天是各種生命甦醒的時候,過了秋天,它們也慢慢沉睡過去,那時我們就空閒下來,結婚、跳舞、朝聖。

行李:拍攝內容上沒有爭議嗎?

卓瑪:也有一些爭論,最大的爭論是關於鬥牛。那時候德欽剛開始流行鬥牛,男人們覺得很有意思,兩個牛鬥,他們能看好久,女人就不是很感興趣,而且比較討厭。

行李:爭起來,是說要不要有這個活動?

卓瑪:要不要在影片裡放。男人說鬥牛必須要放進去,女人說不用放,第一:斗的不是我們村子的牛,也不是在我們村子舉辦的,跟我們沒什麼關係,是你們自己跑到縣城裡去看。第二:鬥牛比較殘忍。男人們就說,鬥牛不放的話,這個影片我們就不看,然後他們就走了,女人就開始抱怨,說鬥牛的時候他們兩個星期沒回家,到德欽去花了好多錢,只有我們在這裡幹活,他們倒是看著過癮。

行李:後來怎麼解決?

卓瑪:因為男人們覺得不可缺少,也真實地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中,我就取了一小段不太血腥的放進來,大家還算滿意吧。

行李:相當於這個影片是全村人一起剪輯出來的?

卓瑪:差不多。我們稱為“紙上剪輯”,回看素材時,我們把具有代表性的每一幀影片先打印在紙上,再給大家看。這樣大家有一個初步印象,覺得哪一部分想要,順序怎麼排,哪裡缺什麼東西,明年再補一點放進去,他們就清楚了。

行李:這真是一種全新的拍攝、剪輯、放映系統。

卓瑪:做這個片子對我震撼比較大,因為之前純粹是郭老師的意願,是他老讓我拍,說實話,我沒覺得這個事情多重要。後來覺得太有意思了,我自己有時候也會被拍進去,自己再看會覺得有趣,因為你想象自己平時說話的樣子、走路的樣子,和你在影像裡看到的有很大差別。

一個老人家看了片子跟我說,“以前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對人都很和藹,但別人沒有這樣對我?看你的影片才發現,我的表情不是我想象中那樣,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笑著的,其實很嚴肅。”所以這也是跟自己對話的過程。

影片裡一部分拍的是8月份,風景特別好,整個村莊裡有鳥叫聲,大家在山上撿松茸。有個村民說,“看影片的人肯定會覺得生活在這裡好幸福,但他們不知道,我們要日夜擔心會不會有泥石流下來。但外人知道了也沒什麼辦法幫到我們,不如我們自己想辦法。”原來拍紀錄片還能引發這麼多討論,也的確觸發了實質性的變化。

行李:感覺紀錄片在村子裡像一面鏡子,大家可以看到自己,可以反省,也可以互相交流。

卓瑪:是的,還可以去想什麼東西是我要分享給大家的,什麼東西是我自己需要內化的東西。

行李:你有看到一些特別有意思的反差嗎?比如最後剪出來的東西跟之前的想象有一些出入?

卓瑪:是有出入。當時我們影像交流坊裡有兩個老師,一個負責技術,一個負責社區溝通。負責溝通的老師做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她說這裡本來是一杯純淨水,不同的顏料就代表不同人最初的想法,大家帶著各自的顏色,一點一點加到這杯純淨水裡,最後,我們共同創造出一個新東西。所以片子不是我個人的,也不是我搭檔的,是大家的。

3.朝聖

行李:後來接著拍了一些別的片子?

卓瑪:是的。我剛好在青海讀書,拍了一個片子叫《神山》,算是我第二部作品。主要講當地的老百姓怎麼看待神山,如何利用當地資源。再後來我去泰國讀書,中間有一個田野調查的機會,要求大家做調查、寫報告,我就申請拍了一個紀錄片,叫《朝聖者》。那個是比較有針對性的,因為我拍的時候就知道要給一些做公益、做環境、做社區工作的人看。

行李:你挑了什麼角度?

卓瑪:做公益也好,做社區工作也好,我覺得大家有一個強烈的主觀意識,要去幫社區做這個、做那個。我就在想,我們能不能以一個朝聖者的心態去跟別人工作?

行李:朝聖者的心態是怎樣的?

卓瑪:不要太認為自己是一個救世主,要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學會學習,而不是以佛的角色去普度眾生,那種想法挺恐怖的。不管做什麼事情,如果你自己是平靜的,你帶給別人的也都是好東西,自己也舒服一點,不用那麼多辛苦、壓抑、憤怒。

行李:你是怎樣在片子裡表現的?

卓瑪:當時我帶著父親去了一趟拉薩,也拍了我媽媽和家人一起轉神山,我想把藏族人怎麼看待自然和生態的狀態表現出來。我父親身體不好,他以前喝酒後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傷到腰椎,走路不方便,手也不怎麼動得了。在朝聖的路上,別人一看他可能會覺得比較可憐,但是他的精神狀態特別好,那種喜悅!拍完之後,感覺在拍攝上,摸到了一點竅門。

2011年,我和呂賓(“鄉村之眼”公益影像行動計劃創始人)他們一起培訓村民拍紀錄片,第一期有12個學員參加。這些村民大多沒有用過攝像機,他們沒有特別的想法,我們前面也不做任何內容限制,只是要求你拿著攝像機回去拍東西,然後想辦法快速給周圍的老百姓看,有點像我當初那個過程。後來我們到社區裡去看他們的素材,真是有意外收穫。

行李:比如?

卓瑪:當時印象最深的是李衛紅大姐,她那時40多歲,教她的時候我很擔心,第一她是女性,第二她拿攝像機的手一直髮抖,很緊張,而且她也沒什麼頭緒。

後來她拍的內容是家裡人種葡萄,真的是把攝像機當做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拿著攝像機跟她老公對話。好多人拍攝的時候可能會把自己的存在隱藏掉,但她不一樣,她不停地講,講過去、講未來。後來幫她剪了一個片子叫《葡萄》,也參加過很多影展,很受歡迎。

那個影片特別好玩,聊天、說話都挺搞笑的。她老公的弟妹去世以後,弟弟就跟他們住在一起,我們那兒有兩兄弟娶一個老婆的習慣,平時都是他們兩個在田裡幹活,她在拍的時候肯定是她老公幹活,中間休息的時候她就說:“你又開始抽菸,趕緊幹活!”老公就說,“你從早上開始拿著機器在那裡拍,我抽一根菸你都要說我。”有時候他們兩個也吵架,大家看的時候就會笑。

最後她拍了一個上搖的鏡頭,把全村20多戶人家的房子都拍了一遍,鏡頭搖得不好,但她要求放進去。一般拍房子,按正常剪輯的話,放兩個已經很了不起,不會放20個,但她說那個很重要,因為大家都希望把這個放進去。

行李:她把每家的房子都拍下來?

卓瑪:是的,因為當時正謠傳這個村子有可能會被淹掉,因為附近有可能修建水壩,正在勘測階段,所以每家人都希望把自家的樣子拍下來。他們的想法是,如果將來被淹掉成為事實,至少有影像留存在那裡,可以告訴子孫後代,我們曾經生活在這裡。

她也採訪了很多老人,有一個老人家在片子裡講,“我們這個村子山上有積雪,雪線下有蟲草可以撿,山中間有茂密的森林,有堆肥用的櫟樹,有各種野生菌,山下有肥沃的土地,是我們一代一代人辛勤耕耘的結果,我們冬天朝聖、結婚、喬遷過節,,夏天努力勞作為生活奔波,我們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特別好,不希望離開這片土地。”

她影片的前半部分拍得很歡樂,最後卻在這樣的對話中收尾,讓觀眾們很意外,但也是正常的,人生本來並不都是歡樂的,也不都是悲傷的。最好的是,當你對一切都做好準備的時候,其實沒有什麼事情是特別難的,即便這個村莊不被淹掉,所有東西也會改變,只是說你有沒有做好準備,有沒有考慮到變化的可能性,如何應對,那個是最重要的。

行李:之前我採訪過一個漢族人,講到拉薩旁邊的村子拆遷的事,非常憤慨,但他發現當地人沒有那麼大的憤慨,這跟藏族人本身的文化有關係嗎?

卓瑪:有關係。佛教裡教給我們的就是無常,這世界永遠都是無常的,是不停在變化的,每一件事情的出現都有它的理由,就像一朵花從最初的生長到開花、到衰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只不過我們常常希望它開的時間長一點,不想走前面的過程,也不想看見它最後的樣子。

片子裡,有一個老百姓說,我們非常捨不得這片土地,這麼肥沃,是幾代人耕耘過來的,但是如果要走,我們也不會抗議。其實不是田本身多重要,而是在上面耕耘的人最重要,讓我們搬到其他地方,你只要花足夠的時間精力,兩三年就變成肥沃的土地,很快就會有收成了。

好多人看這部片子都會掉眼淚,覺得這個結局有點傷心,但我覺得挺好的,大家能夠看到這一點,願意去討論,而且去想應對的辦法。影像帶給社區的這種力量,真的沒有任何一個機構能夠做到,因為他們看到了,他們自己去考慮、去想,這個很重要。

4.愛

行李:你們對村民的培訓有接著做嗎?

卓瑪:做了兩屆,總共培訓了20多個學員,現在繼續拍的有11人。開始我們是往一個方向走,儘量會要求大家都交一部作品出來,可是後來我們想,拍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是有價值的,做少數民族影像志,即便是拍同樣一條路,今年是這樣,明年是這樣,一年一年堆起來,是很龐大的數據,為自己的村子做一個影像資料庫也是挺好的,有一天大家想看哪一年的哪件事,還能翻出來,也很好。

有一對夫妻,他們拍一個村子,剛開始我們進去的時候還非常寧靜,沒想到短短几年,全村都搬遷到山下。他們把整個變化都拍下來了:大家如何適應這種變化,同時創造出新的文化,創作出新的生活方式和勞作方式。

我不是那種極端的、反命運的人,我是特別中立的狀態,沒有想特別的改變什麼或者拒絕什麼,這樣,大家在整個過程中是平和的,真的是一個朝聖者的心態,什麼樣的變化都能夠理解。

幾年下來,我感覺學員們已經有一種使命感,他會覺得這個事情是有意義的。2014年我們培訓完,沒什麼固定的項目,但大家還是在拍,他們也會不定時的把素材拿過來給我,雖然都是小碎片的形式,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

行李:挺好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留點東西,包括每一個家庭,剪出來都還挺好的,只要有時間,一點一點的累積。在昆明時,我們和郭老師一起看了他拍卡瓦格博的紀錄片,還看到2003年你在轉山的樣子。

卓瑪:我挺感激郭老師的,如果不是剛好和他一起朝聖,他拍了轉山途中的這些素材,我已經不記得我那時候是什麼樣子,不記得說過什麼話,也不知道當時心裡的一些想法。片子裡那些小孩很幸運,那麼小的時候就能有人幫他們留下影像。我們小的時候,可能就是他們那種樣子,膠鞋爛得不成樣子。如果我是那個小女生的話,當時肯定會提議把那個剪掉,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其實那個鞋子有什麼重要的,我唱的歌,我站在那裡的表情,才是重要的。

行李:你還有想拍、但沒有拍的題材嗎?

卓瑪:村子裡有一家人,我一直很想寫他們家的故事。那戶人家有一個老人家,她年輕時生孩子的時候,醫療條件不好,也有很多迷信和性別歧視,女人生孩子被看做是很髒的東西,男人不能在場,讓我們在牛圈裡生。

當時她在家裡疼了兩三天,一直沒生出來,老公不在旁邊,不知道怎麼辦,又沒有醫生。我們有個迷信的說法,說把丈夫的衣服倒過來蓋在女人身上,就能夠快速生下來。她媽媽沒辦法了,就拿了她丈夫的衣服反過來蓋在身上,她就把孩子生出來了。

行李:這麼神奇?

卓瑪:不知道是衣服的原因還是什麼,反正正常生出來了,孩子也很健康。但是那之後,她丈夫的姐姐覺得她不應該這麼做,這麼做,這個男的就會倒黴,所以姐姐就不讓她老公去看她,他們整整一個月沒見面。

之前感情非常非常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丈夫不在旁邊,反而受到指責,她也非常痛苦,到後面就非常生氣,覺得不能原諒這個男人。後來這個男的去當兵了,這個女的就不再理他,也不讓他看孩子。後來孩子慢慢長大,問爸爸是誰,她說對面那座山就是你爸爸。

後來那個男的找了村子裡另一個女的結婚,有了孩子,過得也挺幸福的,但是這個女的一直不理他,直到這個男人去世。

大家都很不理解,但我覺得沒有人考慮過她,她一直不願意敞開心。她是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愛吧。

行李:你自己生孩子的時候呢?

卓瑪:我生孩子的時候,我媽跟我老公說你不能過來。他是大學生,說這些都是迷信,一直陪在我旁邊,他覺得那時候才是我最需要照顧的時候,還幫我洗內褲,幫我做各種事,一般傳統的藏族男人不會做這些的,但我老公就覺得沒問題。所以我挺理解那個老人家,她一直不原諒丈夫,也是因為,雖然世俗裡有很多東西,但他在有能力衝破的情況下沒衝破,這件事讓她不能釋懷吧。

5.誓言

行李:講到這裡,我很好奇。之前有女的“調戲”男攝影師,可是生產時,又被視為不潔。在藏族的文化傳統裡,男女分工是怎樣子的?

卓瑪:很多人會感覺藏族的男女很不平等,看上去,男人回到家裡就坐在那裡,女人會去伺候他們。像我自己家裡,做飯、掃地、澆水這三件事,我父親這一生都沒做過。而我母親,就算只是殺一隻雞,如果家裡的男性都不在家,就會去請隔壁鄰居大叔幫忙,不會自己殺。

在我們的傳統裡,簡單來說,分紅事和白事兩類。紅事指的是見血的部分,比如拉木料、砍樹,會用到機器、刀具一類工具,就算紅事,因為受傷的機率很高,不會讓女人去做。擠牛奶、做酥油、做飯、燒水,這些屬於白事,是女人適合做的。

行李:地位呢?

卓瑪:但其實在藏族家庭裡,母親的權力是最大的,再厲害的男人,在他心目中,母親也是最重要的。母親不一定是最有能力的人,但她對孩子的愛,對整個家庭的奉獻,是不求回報的,也是最能夠把大家聚攏在一起的人。

行李:恩,這樣也好。在其他事情上,男女間還有什麼講究嗎?

卓瑪:在我們最重要的房間,就是有火爐和神龕的房間裡,除了神龕的方向,圍著火爐的還有三個方向。正對著神龕,男士坐左手邊,女人坐右手邊。

行李:哎呀,我們以前去人家裡都是亂坐的,真是沒教養……

卓瑪:也不會,其實為什麼要這麼排,是因為幹家務活需要用的所有東西都在右邊,如果右邊坐女性,就方便她們隨時起身煮茶、加水。平時日常生活中,如果已經有女兒在幹活,媽媽也可以坐在左邊。但如果是婚禮,一些紅白大事的正式場合,一定左右分得很清楚。

行李:新郎、新娘要按男女各自的方向分開坐?

卓瑪:不是的。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他們坐在正對神龕的那一方。其中新郎新娘坐在背靠中柱的位置,表示說,就像這個中柱一樣,未來你就是家裡的頂樑柱了。中柱下方有一張用氆氌做的墊子,上面會畫代表金剛的符號,是用五穀做的,是永恆和堅固的意思。一旦坐在那個符號上,背靠著中柱,脖子上掛著別人獻給你的哈達,額頭上抹一點酥油,就表示從此結為夫妻,成為家中的頂樑柱了。

行李:對於男女地位,當地人(女性)是怎麼看的呢?

卓瑪:我們在一個社區裡專門找了女性來討論男女是否平等的問題,討論了兩個多小時,我特別感動,村裡的女人是這麼說的:我很願意做這份工作,在你看來可能覺得不公平,可是我覺得他是最辛苦的。我上山撿肥料,看起來挺辛苦,可是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我是自由的,想休息的時候就可以坐下來休息,可是我的男人不一樣的,是個男人,就得有一個男人的標準,你要達到那個標準。女人不高興了、難過了可以大哭,男人不可以。在我們的文化中,認為男人更多時候是在搞公關,他是對外的,女性是對內的,沒有對外那麼辛苦。男人在外面要看別人臉色,所以在家裡的時候,女人很願意伺候他,讓他在家裡看起來像領導一樣。

行李:聽起來特別好,那大家沒有夫妻矛盾麼?沒有婚外戀麼?婚姻中不好的情緒怎麼解決?

卓瑪:夫妻間沒有矛盾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正常人,你把他伺候得很好,男人也可能會走,而且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女性都願意這樣甘心情願的伺候男人們。可是我覺得藏族女性最厲害的一點就是比較寬容。

這裡我要講一個大背景,在藏區,我們會用說笑話的方式解決矛盾,比如有男人喝酒後打女人,大家會集體給他施壓,比如在大型聚會的時候,以笑話的形式去說。

行李:好智慧。

卓瑪:其實藏族人很少直接批評人的,他們都是用講笑話的方式說出來,很多時候跟你開玩笑,把不滿意的部分說出來,一本正經時跟你說的不一定是真話。很多事情都是在集體聚會的場合下,說出來,得到解決的。

藏族人處理男女之間關係的時候,和漢族不一樣,比如社區裡今天晚上有一堆外來的客人,男性佔的比例比較大,當地的女人們就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會和他們跳舞。本村男人一般不去的,他們會讓自己的女人去參加活動,給你足夠自由,跳舞跳到通宵也沒問題的。

行李:這是什麼特殊節日麼?

卓瑪:不一定是節日,我們可能因為各種理由聚會,比如蓋房子,比如結婚。我們村附近有一個溫泉,外村人來泡溫泉,順便過來跳舞,也很正常。如果來的客人裡女性比例高,我們就會把自己的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他們去和那些女人唱歌跳舞,玩通宵都沒問題,而且他們唱歌的時候可能會唱到情歌。

行李:這關係好現代呀。

卓瑪:我想表達的是,藏族人對待婚姻的態度,不是覺得你這一生跟我結婚,你就是我的了。也不會覺得你跟別人多說幾句話就會怎樣,哪怕你們說話時會有一些調情的部分。這跟男人、女人沒關係,是按照人數多少來決定的,如果女人多,也會調戲男人,男人多的時候就會調戲女人,我們自己知道這種情況,男人比較多的時候,他們會說一些黃色笑話,所以就要想好有沒有能力承受,不行的話就繞開走。女人多的時候,男人也不敢經過,她們有時候會把他抓住,有人抓手有人抓腳,搖來搖去,還往地上敲。

行李:真的會提起來搖來搖去?

卓瑪:是的,我還拍過紀錄片。男人多的時候,他們把女人抱起來放到一個洞裡,後來那群女生把一個男的抓起來,頭朝下往瀾滄江方向吊著……我看著覺得很恐怖,不小心手一鬆,真會掉進滾滾江水中去的,可是對她們來說很正常。

總的來說,大家覺得是很公平。藏族男人也很少幫女人提東西,他天生覺得女人也是很厲害的,女人也不覺得天生需要男士的幫忙。更多的時候,在路上是女人幫男人提東西,他們認為男女是很公平的,大家有一樣的能力。

他們也不會認為,結婚了就一定要管得很嚴,因為結婚儀式太嚴肅,我們坐在中柱的位置,坐在用麥子畫了代表金剛符號的氆氌上,額頭上貼過酥油,脖子上掛過人們祝福過的哈達,這有點像發誓,對一個人來說很重要,這給了夫妻雙方很大的信心。

行李:你們是特別看重誓言的民族嗎?

卓瑪:對。你可以跟任何男人、女人怎麼樣,可是你的底線在那裡,他們會覺得彼此都會堅守那個底線,有些人可能會衝破那個底線,可是他們認為那只是暫時的,選擇原諒的機率比較大。

6.中陰之旅

行李:拍了這麼多年紀錄片,你給自己家也拍片子了嗎?

卓瑪:說起來很慚愧,我雖然自己做這個,但在家裡反倒沒有特意拍過。之前我老公倒是隨時拿出手機來拍,我跟女兒怎麼樣他都拍,我說你煩不煩,他說很重要的,女兒長大要給她看,你胖的時候要拍下來,你罵我的時候也要拍下來,怕你以後不認賬。還好當時他拍了。

後來他突然不在了,我去看他手機,裡面有很多影像資料。等孩子長大後看到,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和心態。但這是事實,爸爸去世了,我必須要教她去面對,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先離開或者面對什麼樣的無常,但是如果知道有這樣一個事情發生,也知道曾經有過的東西,可能對她會更好吧。

行李:哎,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卓瑪:他至少不是突然去世,因為疾病,讓我們倆有一些準備,也做了一些改變,最後也沒有太恐懼,也是因為我們有信仰的原因吧。

行李:聽說你還打電話安慰那些難過的朋友。

卓瑪:對。好多人都挺難過的,他們大多數是擔心我,心疼我。我知道我老公有可能要離開的時候,也非常難過,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死亡,沒有見過屍體。

大多數藏族社區裡,人去世的時候都不讓女人去看,都是男的處理後事。我沒有面對過這種死亡,所以很害怕,也很難過,悄悄哭了好多次。我給格西拉打電話,就是我們藏族的高僧,他跟我說,人生本來就是無常的,很多時候我們擔心難過的,並不是當下這個狀態,而是自己想象很多還沒到來的困難,比如我的孩子要沒有父親了,我要成為寡婦了,我未來該怎麼去過等等。而這些,其實都還沒到來,真到來的時候,肯定還是有解決辦法的。我終於想通了,與其這樣難受,還不如好好利用最後這一段時間,好好和他在一起。

他最後的狀態還挺好的,他在醫院的時候一直在那裡打坐,差不多有十天時間睡不著覺,白天晚上都是這種狀態,沒有躺下去。當然也是因為咳嗽很厲害,一咳嗽就會咳出血來,又不能太用力,只有坐著才能少咳嗽,他也是做了很大的努力,真的很捨不得我們,還是想很努力地活下來。

後來真的不行了,他自己也接受了這個事實,不停的跟我說謝謝,覺得對不起我。我說孩子你不用擔心,家裡人也不用擔心。

醫生最後說不行的時候,我就把他帶回了他老家,他是到家以後才斷氣的。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鐘了,我一路上都在跟他說話,其實那時他已經昏迷不醒,但是跟他說話的時候他還會流眼淚。抵達他們村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看不到村莊的樣子,但是我能聞到村子裡泥土和玉米的味道,他心裡也是知道的,他很喜歡自己的老家。

還好吧,沒有太多遺憾,沒有太多需要責怪自己的。人去世以後,我們那裡會根據去世的時間、地點,算出來他有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東西,結果沒有,說明他最後真的非常釋然。藏傳佛教裡說,人去世後的49天內,他會在中陰狀態,每7天會有一次機會選擇投胎,有可能重新變成人、動物,或者仙和佛。根據他去世時的時間,算出來說,他會重新轉世成人,而且還有機會再做一個男人,會在一個有三兄弟,非常有佛教信仰的藏族家庭裡出生。

行李:多好呀,還是藏族人,還出現在藏族家庭裡,還是一個藏族男人。

卓瑪:是的,剛去世後的49天內,他的靈魂還在,如果讓他安靜、祥和,也保持周圍環境的安靜,不讓他在恐懼中渡過,他就可以安心地找到自己的路,下一輩子也能投胎到很好的地方。

我其實還挺羨慕他的,不知道我自己臨終的時候,能不能做到他那麼淡定。他離開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應該更陽光更努力的生活下去,他教給我的東西就是接受不完美,接受無常,生命那麼脆弱,誰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你擔心那麼多,還不如過得有意義一點,做想做的事情,珍惜跟每個人在一起的機會。時間真的是特別特別珍貴,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在那個時間段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就是一種成功,結果怎麼樣再看,這樣的話壓力小一點。

行李:但愛人去世,總是會難過的,你那些難過的情緒,要如何排解呢?

卓瑪:我先生去世後,我不僅努力控制我自己,也嚴格控制周圍人不在他身邊失聲痛哭,我不允許他們這麼做。我們當然可以宣洩情緒,可是對他來說非常不好,因為他會不斷看見,就會捨不得離開。這是我們的佛教教給我們的生死觀,你一旦學過就會很清楚,在一個人快要臨終或者剛剛去世的時候,我們在旁邊很傷心的哭鬧,特別是他最親愛的人,比如他的妻子、母親、孩子,只會對他造成不好的影響。

《西藏生死書》裡說得很清楚,人死亡的時候會有幾種表現,科學上的死亡,是說沒有氣息就是死亡,但在我們的死亡概念裡不是這樣的,有些人沒有呼吸一個星期,他的靈魂還沒有出去。所以一個人一生中最後的時刻非常重要,我們知道怎麼做,那個時候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且藏族的葬禮上,有很多人專門講笑話,不停逗大家笑。

行李:漢族是專門請人來哭喪。

卓瑪:哭喪那種,我們是不允許的。當然會傷心,但是我們要憋著哭,或者在一個地方單獨躲起來哭,哭也是默默流淚,不是大聲喊叫出來。

行李:我之前在香格里拉縣旁邊的仁安村住過,當地藏民房子都是兩層,連接兩層的樓梯很窄,我問原因,說是49天的中陰之旅中,有人可能會跑回來,樓梯做得很窄,是為了防止他們上樓來。這種說法是真的嗎?

卓瑪:也有這樣的說法,可是最現實的原因,是怕牛羊爬上去,因為我們的牛羊住在底下,如果樓梯做得很平穩很寬敞,牛羊會經常爬上來。

當然跟中陰之旅也有關係,其實在寺院裡就很清楚,寺院的樓梯也很陡,上來很陡,下去也很陡,而上去、下來,其實就是從生到死的走法,生也不容易,死也不容易,所以每一步都需要謹慎,不是那麼隨意就可以走到。它是在教你無常,不是說活著沒意思,反正要死,而是讓你知道死亡以後,才知道活著是多麼珍貴的事情,才要把每一步邁好。

就像做曼陀羅,做的時候很用心,很精緻,做完之後就銷燬掉。整個藏傳佛教教給我們的,就是沒有什麼事情是那麼容易的,你要知道痛苦的存在、死亡(無常)的存在、煩惱的存在,可是你不用擔心,有道,可以教你,只要在正確的道上,所有的擔憂、痛苦,都可以一點一點去除掉,所以它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過程。佛教的四真諦講的就是這些:苦、集、滅、道。

行李:卓瑪,和你聊天,最大的感受是,你們思維和視野之開放,內心之開闊!

卓瑪:我們長期生活在邊界上,對藏區的中心來說,我們在邊界,對漢族地區來說,我們也在邊界。就是在迪慶藏族自治州,除了藏傳佛教,還有天主教、伊斯蘭教。除了藏族,還有納西族、傈僳族,不同民族間還可以通婚,我覺得這很了不起。當你願意俯身接受別的文化,看到別人好處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最了不起的時候。

行李︱此里卓玛:吹口哨唤一场风!行李︱此里卓玛:吹口哨唤一场风!

卓瑪曾經長髮及腰,後來某天,她剪成了光頭,“原來這麼自由,這麼快樂”,這麼自由,這麼快樂,就是卓瑪的生命狀態。

採訪:程婉 Daisy

照片提供:此裡卓瑪 康宇

行李︱此里卓玛:吹口哨唤一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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