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曾小剛:逍遙騎士

行李︱曾小刚:逍遥骑士

第一次在手機上聽到小剛發來的語音信息時,那破喉嚨,使傲慢與偏見的我想要爽約。後來硬著頭皮見面,一見再見,連同一次短途旅行,見他在人群裡,在山林裡,在枯寂的屋子裡,在任何場景下,只要興起,就拿出古琴來彈,大多時候條件不夠,古琴直接放在膝蓋上,有時還要翹著二郎腿幫助平衡。

曾小剛,雲南曲靖人,在一個溫吞、貧瘠、無法獲得外界信息的小城市裡,誤打誤撞,學了吉他,組建樂隊,在酒吧、餐廳、客棧裡駐唱多年後,誤打誤撞愛上一個瑞典姑娘,和她前往北歐生活。一個習慣了陽光的雲南人,在北歐漫長的陰沉的冬天裡,無事可做,無話可說,只有埋首古琴裡,在那裡遙望故國。十年後,他重新回到雲南,但古琴的世界已是一趟渾水,他想進去攪一攪。

古琴常被說得玄之又玄,見到小剛後,我感到了逍遙。在他發表自己“哪個派都不屬於,獨屬於蘋果派,誰的傳人都不是,只是龍的傳人”的古琴宣言時,像足了逍遙騎士。

行李︱曾小刚:逍遥骑士

請伴隨這首《步月》看完下面的故事。

行李&曾小剛

1.傻子出走

行李:你是怎麼進入音樂世界的?聽說你之前彈唱,還組建過樂隊,通俗的講,你這聲音——

曾小剛:最初可能也是一種誤會,初中時,下完晚自習,學校門口有卡拉OK,同學會願意出錢讓我去唱歌,覺得這個人唱歌好聽。後來,好像慢慢就覺得音樂和自己有關。但那時我的班主任說,“像我這種五音不全的人是不可能上得了音樂學院的。”

行李:為什麼想組樂隊?

曾小剛:1992年,當時去到城裡一家卡帶店,同學拎起一張卡帶對我說,“就這,特別好聽。”我稀裡糊塗便掏出自己全部的家當,9.8塊,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少的錢。那時的曲靖文化閉塞,連鄧麗君的歌聲都飄不到這裡來,我對搖滾樂一無所知,甚至分不清封面上四個長髮飄飄的人是男是女。那是唐朝樂隊的《夢迴唐朝》。

行李:結果呢,喜歡聽嗎?

曾小剛:不喜歡,但沒辦法,出於對錢的心疼,我每天耐著性子聽。慢慢的我聽出了力量,給我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我記得歌詞裡有:“菊花古劍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囂的亭院/異族在日壇膜拜古人的月亮/開元盛世令人神往/風吹不散長恨/花染不透鄉愁/雪映不出山河/月圓不了古夢……”在曲靖,咖啡和古意一樣地遙遠,可從此吉他的聲音讓我入迷,我心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和旋律,天天自己琢磨著,甚至廢寢忘食。有一次曲靖來了一個走穴樂隊,翻唱唐朝樂隊的《太陽》,我特別激動,穿過人群摸到其中一名樂手的電吉他。

行李:那個時代,音樂不只聚焦在北上廣,不只聚焦在正式演出場合,那時音樂可以在十八線城市,可以任何地下狀態存在,而且都是很好的音樂人。

曾小剛:對。16歲生日,我有了第一把吉他。父親和我在曲靖百貨大樓買的,回家路上我和他走散了,父親揹著它,一路唸叨,覺得難為情。我的家人不懂音樂,但沒有反對,後來我陸陸續續買了貝斯和音響,許多年後我回老家才意識到當年我竟攢了200多張卡帶。從那以後,我和發小約定,你學吉他,我學貝斯,另外一個學鼓,將來組一支樂隊上北京!現在想想幼稚的,我們從街頭走到街尾,站在天橋上聊理想,穿著中山裝裝酷,咂著煙,為了一個新和絃在公園裡彈一個下午,誰今天有錢就請大家吃一頓大拇指飯店,曲靖最有名的大排擋。或者到工人文化宮溜冰場的卡拉OK,吼一首《無地自容》,或者唱一首《Don’t Break My Heart》。那時我們憧憬北京,聊黑豹,唐朝,崔健,就像後來我看到賈樟柯的電影《小武》,特別有共鳴,就是那種破爛的生活,自己給自己尋找光明,而吉他和音樂就是我的光明。

行李:一個喜好,對一個青春期的孩子來說,就像桃花源一樣,找到一個出口,進入其中,豁然開朗。

曾小剛:那時候曲靖的日子就像他們說的,打打架跳跳舞。街上很多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我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有一次在教堂外,我見到一對小情侶,我上去就對著那男的拳腳相向。後來覺得很懊悔,我可能就這樣摧毀了別人一生的信仰!人家才做完禮拜出來,就被痛打一頓。為了什麼呢,可能就是見不得他有一個女朋友或者什麼其他,就是一種虛無。在這種虛無裡,是吉他救贖了我。音樂對我的第二次救贖,是古琴。

行李:我們都是那種胸中有猛虎的人,需要不斷折騰,不斷出走。你們的樂隊呢?

曾小剛:後來我們仨都有了穩定的工作,我申請去往偏僻的小鎮,還記得當時我揹著吉他,從曲靖坐著卡車顛簸一天,風塵僕僕地抵達。小鎮每週趕集一天,周圍山民有時還會來供銷社偷鹽巴。有一天,一個老彝族來買電視,我倆走了很遠的山路上他家安裝,他留我吃晚飯,把家裡老臘肉,米酒都拿出來,特別開心,我還喝大了,天黑了醉醺醺連滾帶爬從山上下來,披星戴月的,心裡很美。

我很喜歡科特·柯本,美國著名搖滾歌手,我讀他的自傳《燦爛涅槃——科特·柯本的一生》,那時覺得特別有共鳴,其實人有時候就是需要自我欺騙。他曾在牆上寫“終於到了傻子出走的時候”便一個人遠離家鄉到了西雅圖。我覺得是時候了,就去喊我的兩個朋友,結果他們都走不了,那我就一個人走,離家之前我也在床旁邊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小的字:“終於到了傻子出走的時候。”

2.傳教士

行李:最後傻子出走到了哪裡去?

曾小剛:其實就是來昆明,一個人不敢去北京,就先來昆明吧,揹著吉他就來了。那時覺得昆明已經很遙遠了,它太大了,而我對它一無所知。有一天我和同事走在街上,看到一架飛機擦著百貨大樓的樓頂飛過去,我情不自禁喊出聲來:“哇!那麼大的飛機!”我的同事瞬間四散跑開說,“不要跟著我們,太丟臉了。”

行李:那時巫家壩機場就在城裡,飛機起飛降落都能看到很大的身影。在昆明做什麼?

曾小剛:我每天早上到報刊亭看招工信息,但持續兩週沒有找到工作,開始有點慌張。有一天去西昌路,全是琴行,走進一家鋼琴店,發現供銷社的前同事就坐在裡面,他說你到昆明來了?我說正在找工作。他說來我這裡幫忙吧,我隨口就說太好了,便留了下來。

在昆明我第一次看了山人樂隊的演出,在白塔路的蟲子Bar,那是昆明最早的地下音樂酒吧。我買了一聽可樂坐在角落裡,特別震撼,他們光著膀子,還在臺上說一些狂放不羈的話,像是在諷刺觀眾,“走開”、“滾”那種,太酷了。演出結束,我雙腿發軟,扶著牆走出了蟲子Bar,我的全部自信和精神世界都在那瞬間徹底坍塌了,覺得自己特別可笑差勁,竟然還敢來昆明,大言不慚覺得自己可以彈吉他,組樂隊。走在回家路上昏黑的路燈都特別晃眼,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行李:現在你跟他們熟嗎?

曾小剛:熟,後來他們的主唱還幫我們樂隊彈過吉他。但那時在昆明覺得自己的吉他彈得太差了,覺得沒有希望,暗無天日。

行李:在琴行時就是賣琴嗎?

曾小剛:就是賣琴,但不善交際和世故,還是讓我的生活窘迫和為難。50塊的破單車竟也有人偷,唯一的手機也掉在了送鋼琴的出租車上……各種倒黴事,越冷越颳風。後來為了節省房租,我搬到琴行的閣樓上,夏天悶熱逼仄,夜裡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映在鋼琴上,太美了,貝多芬的《月光》是我唯一想彈的鋼琴曲,一彈就落淚,覺得這個世界無論如何,也至少還有音樂。

後來我的生命發生改變,是因為一個美國人。有一天,他來買電鋼琴,要求木頭配重的鍵盤。他不大聽得懂中文,但先交了錢。我打電話給廠家,說明要求,下了訂單。一星期後,貨到了,我送到他家去。當著他面拆開,我一按下鍵就知道完了,就是塑料鍵盤!我那時英語也很差,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心裡很害怕,手舞足蹈各種比劃,急得滿頭大汗。但他一直用手輕拍我的肩膀,不停說“沒關係,沒關係……”我才漸漸平靜下來,最後他還邀請我留下來吃晚飯。

行李:就像《月光》一樣感動了你。

曾小剛: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好的人!我騙了他,他卻叫我留下來吃晚飯,他是不是有所企圖?但是,我有什麼可圖的呢?一個身無分文的落魄之徒。那是我頭一回吃西餐,披薩,還有牛奶煮的米飯,我之前從來沒吃過,特別不適應,吃得快吐了,但我心裡告訴自己,一定一定不能吐出來。他問了我的生活狀況,就說,“要不這樣吧,你教我中文,我給你錢。”我中文那麼爛,普通話都說不標準,而他在雲南大學學中文,為什麼需要我呢?後來我明白,他就是想幫我,但不是直接給我錢。

於是那段時間,我每週都會到他家裡去,他給我一點錢,還給我從美國買衣服帶教材,教我唱英文歌,教我唱《500 miles》。之後很長的時間裡,每回聽到這首歌都會鼻頭髮酸,那是我學會的第一首英文歌,歌詞也那麼美,關於家鄉。他其實是一個傳教士,我記得他曾說,“你知道嗎,我義無反顧地離開我的故鄉,我很確定的來到中國,但卻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見到你,我知道了,上帝讓我來中國就是為了幫助你。”

在我生命裡,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溫暖。父母當然愛我,但在磨人的生活之中,他們不懂得怎麼對待孩子,怎麼對待愛人,很小我就恨不得早些翅膀長硬,離開那個家,飛得越遠越好。有一次我把吹風機放在床上,結果它短路著火了,燒了整張床,滅掉火之後,我跑出去躲了一個星期,因為特別恐懼,我知道如果我不跑,父親一定會打斷我的腿。開家長會的時候我會躲在樹上,從上面偷偷看我母親從教室出來的神情,就是那種對父母的懼怕。我那麼離不開音樂,可能是它不知不覺之中慰藉了一個弱小孤獨的自己。

行李:這個美國人後來還有交往嗎?

曾小剛:現在我們還有郵件聯繫,他生活在加州。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時間裡,他的出現就像一線曙光,把我的生命照亮,我開始讀《聖經》,學英文,他把我當家人,每週末都和我一起吃晚飯,甚至還跟著我回老家過年。他是真正的基督徒,後來我也見過一些美國來的傳教士,完全是另外的樣子。如果不是他,當時可能哪一天我就像科特·柯本一樣,給自己一個了結。後來有一天,他說,“小剛你很不錯,可以去酒吧彈唱了。”

行李:後來就去酒吧彈唱了?

曾小剛:第一次是在昆明一家冷飲店,當天主唱臨時生病了,叫我去頂替。我很害怕,最終還是抱著吉他去了。我甚至都不敢看臺下的觀眾,在聚光燈打亮的小小舞臺上,我閉著眼,想像自己還是對著大山一個人唱。最後發現很多人鼓掌,居然真的有人喜歡!我太開心了,從那以後,我開始到酒吧唱歌,後來遇到我們樂隊的成員。

行李:有一個時期,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酒吧聖地,像土壤一樣,培養了很多音樂人。你主要在哪裡唱?

曾小剛:青鳥,一個老房子裡的西餐廳,那也是昆明第一家西餐廳。山人樂隊的主唱翟子寒在那裡唱歌,後來他要帶著樂隊去北京,就喊我去試試。我一唱,老闆很喜歡,就把我留下了。老闆喜歡旅行,見多識廣,有涵養,和三毛的氣質很像。那時她給我們很大的自由,可以唱自己喜歡的歌,還讓我們吃店裡面的東西,一天有100塊錢的餐標。那時我學了一道菜,至今還很喜歡,名字叫“道士炒飯”。

後來美國人離開了中國,臨行前囑託一個英國人照顧我,英國人知道我做音樂,從香港帶了一臺電腦給我,還配好了聲卡。從那時我有了互聯網,我輸入世界各地如“非洲、古巴”,找到當地的音樂,就開始聽,莫名其妙學了很多歌曲,有些現在都還記得,比如這首《Tajabone》,特別好聽,我彈給你聽。

當時這類音樂特別打動我,歌詞雖然聽不懂,但是我能感受到音樂流淌著生命的熱情和溫暖。說來奇妙,後來我在挪威的奧斯陸遇到寫這首歌的人,甚至和他同臺演唱這首歌,他太驚訝了,你一箇中國人怎麼會唱這首歌!

行李:是哪裡的歌?

曾小剛:塞內加爾。很多年後,我學世界音樂時才找到這首歌的源頭,那時中國還處在搖滾樂的階段,我們已經開始接觸世界音樂。我們的樂隊叫人民節奏,鼓手是英國人,他是把手鼓帶到雲南來的第一人。他九十年代來到昆明,說一口昆明話,那時昆明很多外國人,但打手鼓的就是他打得最好,他在古巴系統學習過打擊樂。

那段日子真是無憂無慮,在青鳥的老院子裡,大家坐著聽我們唱歌,唱世界各地的民歌。那時我也創作了我生命中第一批作品,包括《大山的孩子》。這首歌寫我小時候被父母丟在山上,我常跟爺爺奶奶去放牛,看牛吃草,看天上的雲飄來飄去,幻想山背後到底是什麼地方,就是那種對遠方的嚮往。

行李:我們晚上去青鳥吃飯吧?

曾小剛:好啊,就在翠湖邊。後來青鳥出了一些狀況,2003年我們去了成都,在那見到美好藥店,見到李鐵橋。後來因為非典,又回到昆明,在各個地方演出,駱駝酒吧、駝峰客棧,還有諾地卡藝術中心,在那裡做了好幾場專場音樂會,一群北歐姑娘追著我們到處跑,就像追星一樣。

行李:為什麼那麼多北歐人在昆明?

曾小剛:諾地卡在創庫藝術中心,經常有一些交換項目,每年有十幾個北歐學生來昆明學習,我因此認識了我的前妻。我常踩著單車帶她穿過這座城市,覺得特別自豪。

行李:現在的酒吧和咖啡館都主要在談設計、風格了,那個時代的咖啡館、酒吧、餐廳,培養了一種專屬於這些場所的文化。

曾小剛:是。當時青鳥有兩家,一家在藝術劇院對面,民國時期全是木頭的老院子,後來又在翠湖邊有一家。一個晚上我們兩邊跑,中間路過一間茶室,叫茗琴居。裡邊經常傳出來琴音,那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樂器的聲音,若隱若現,孤獨又有幾分灑脫。有一天忍不住就走進去,後來我經常在往返青鳥之間到他那兒歇腳,喝茶,聽他彈古琴,曾經印象中的中國音樂都很土,但古琴在我心裡埋下了一顆奇妙的種子。2004年我開始正式接觸古琴,請教了當時在昆明的幾位老師。2006年決定去北歐時,我帶了一把吉他,一張古琴。到瑞典之後我才算真正開始彈古琴。

行李:你在中國彈西方音樂,到了西方,反而彈古琴。

曾小剛:對,一開始可能是為了一種身份認同,但後來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宿命。

行李︱曾小刚:逍遥骑士

3.北歐的冬天

行李:雲南人對天氣比較敏感,瑞典所在的北歐,冬天特別漫長,你剛去時適應嗎?

曾小剛:第一次去北歐,是因為一次音樂交換項目。那是夏天,特別奇妙!晚上12點了太陽還在天上掛著,天氣非常舒服,湖泊、山林、大海,有軌電車,如臨夢境。我前妻家在農村,是一個基督徒家庭,家人都很善良。

正式搬過去是2006年的秋天,金黃色的樹葉和山林,從淡到濃,層次豐富,在雲南我從沒見過那麼美的秋天。就在那個秋天,我寫了一首歌《金色的秋天》,我彈給你聽。

(金色的秋天,我夢裡的季節,如今我已經站在你門前。阿萊伊耶諾,一切都太匆忙。阿萊伊耶諾,沒有時間悲傷,飛舞的黃葉,耀眼的顏色,秋風吹長了樹的影子。阿萊伊耶諾,一切都太匆忙。阿萊伊耶諾,沒有時間悲傷。遠處飄來故鄉的雲喲,不知不覺唱起熟悉的歌,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去流浪,像這秋風沒有了方向。)

行李:“阿萊伊耶諾”是什麼意思?

曾小剛:沒什麼意思,就是一種隨意的表達,可能受雲南少數民族音樂的影響。其實雲南人,到了外面對環境的適應力非常差的。

行李:遇到陰天就受不了。

曾小剛:對,秋天之後就是漫長的冬季了。我那時留著很短的頭髮,雲南人又不習慣戴帽子,每個冬天都光著頭,經常凍得生病。而且我喜歡大山,山給我的衝擊力遠勝任何其他自然景觀,瑞典沒有高山,只有森林、湖泊、大海。除非你去到很北邊,後來去到挪威,那裡有一些高山,那些峽灣、山脈,經常讓我想到雲南。

北歐人整個夏天都是歇斯底里的狂歡,夏天日照很長,是他們最寶貴的時間,有詩歌、戲劇、電影、音樂,各種各樣的藝術節。冬天完全不一樣,坐電車的時候,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只能聽到車輪摩擦軌道的聲音,沒人想說一句話,陰沉得就像外面的天氣。

我不知道十個漫長的冬季我都是怎麼熬過去的,又可能恰好是北歐的寧靜,漫長的冬季,人可以非常的專注,沒有干擾,在我去音樂學院之前,沒任何演出,就是專心的彈琴。在夜深人靜之時,在面對古琴時,我會忘了自己身在瑞典,好像迴歸了故土。

行李:後來是上了哥德堡音樂學院?

曾小剛:對,一開始我的生活是學瑞典語,打工,彈琴。因為不願意領救助金,我幾乎什麼工作都做過,去沙拉廠裝沙拉,很機械,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就像禪修一樣,還要伸手撈鯡魚,臭得要命,全世界有名,只有瑞典人喜歡,你要把它撈起來放進罐頭裡,一個罐頭放幾條,得數清楚。那個沙拉廠很遠,早晨五點起床,黑漆漆的,冬天颳風下雨,傘根本沒用,風一吹就爛掉了,經常到了工作崗位全身溼透。但瑞典工作環境好,上班可以聽音樂樂,每工作三小時就是咖啡時間,必須停下來喝半小時咖啡。2008年我和前妻結婚,後來有一天她打電話告訴我,說,哥德堡音樂學校“世界音樂”專業正在招生,我應該去試試。

行李:考試難嗎?

曾小剛:考試分三輪。第一輪才藝展示,十分鐘,我帶了吉他和古琴去,先用古琴彈了《流水》和《酒狂》,接著用吉他彈了一首我自己寫的歌,就是這首,我彈給你聽。

行李:裡邊又有云南少數民族的語言?

曾小剛:其實就是一種鄉愁,也沒有具體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在唱什麼。後來在瑞典遇到薩米人,北歐的遊牧民族,他們有一種唱腔叫Joik,就是這種類似的即興演唱。我才發現自己找到了根,也才慢慢明白其實音樂並不一定需要填詞,也不需要明確表達一個什麼特定的/限定的內容。

第二輪是音樂理論。第三輪最有意思,大家合作,即興演出。我帶著古琴去,一幫老師和高年級的同學用自己各種不同的樂器演奏,而你既要懂得聆聽他們又要能融入其中。可能由於之前做樂隊的基礎,我覺得很舒服流暢,狀態特別好,結束之後我的考官問我住在哪裡,我回答之後,他說“嗯,那離學校不遠。”這句話讓我琢磨了好久!

放榜那天我知道我被錄取了,太開心了!想起初中時候的班主任說我永遠不可能被音樂學院錄取。那時我已經做了第一張古琴專輯《釋》,也放到了網上。入學前的那個夏天,我寫信給我喜愛的古琴家巫娜,希望可以到北京拜訪她。她回信說聽過我的專輯,還邀請我去到她北京的工作室,我們一起做了場演出,就叫“大暑日送小剛去哥德堡”。

行李:在哪裡?

曾小剛:錢糧衚衕32號美樹館。我特別喜歡那個地方,那天來了幾個很有意思的人,車前子,畫國畫,也寫散文、寫詩,老派文人,又有當代精神,特別通透。還有竇唯,一個人悄悄躲在角落裡,用扇子給我們製造一些音效,不太說話。散場了我們準備去吃飯,我說大家一起吧?他說不,我要去我媽那裡,騎一個電單車就走了,沒有一點架子,特別自然。還有做實驗音樂的顏俊,一個學爵士樂的美裔華人女孩。

行李:你也彈古琴,巫娜也彈古琴?

曾小剛:對,雙古琴對彈,對彈的妙處在於配合,尤其即興演出的時候,兩個人在音樂裡對話,於氣息裡相互感應交流。那是我跟她第一次對話,第二次對話是八年後,在昆明。“大暑日送小剛去哥德堡”演出完第二天我就回北歐了,入學上課。

4.古琴之美

行李:“世界音樂”專業具體是什麼概念?

曾小剛:學習世界各地不同的音樂,包括樂器,作曲邏輯,不同文化的下的音樂理解與合作。

行李:誰教你們?

曾小剛:世界各地的老師,每隔兩週就會有當代的音樂家來上課,同學也來自世界各地,有阿拉伯的,非洲的,古巴的,印度的,伊朗的……比如伊朗音樂也很博大精深,古波斯的樂器隨便拿一個出來,都是好幾千年的歷史。古琴不是最歷史悠久的,只有三千年,但它長於古中國,是有著東方美學的一件樂器。它承載著一種完整的精神內核,這是它獨特的地方。在音樂學院,我有幸能站在一個世界的角度去看中國音樂,看古琴這件樂器,我才真的慢慢領悟到它的位置,它的擅長和不擅長,它有什麼樣的性情和秉性。

行李:還是挺難想象把古琴放在世界音樂裡,和其他樂器共處,或者用古琴演奏其他樂器演奏的名曲。

曾小剛:如果用西方樂器的邏輯來演繹古琴,吃力不討好。古琴絃之間的音程太短,音序排列不規則,演奏音階不像吉他那樣容易。入學前兩年我被分組到阿拉伯樂隊,音樂全是碎碎叨叨音階型的,節奏感很強。老師、同學,都覺得我可以演奏這類音樂,我自己也有一種莫名地不能落於人後的倔強,不知道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古琴這個樂器,甚至為了中國,於是我每天都在琢磨著如何突破技巧上的極限,幾近癲狂。

有一次演出前,我的琴絃斷了,換一根弦很花時間。比如斷的是五絃,你必須要把其他兩根弦鬆下來再重新繞上去。他們換一根吉他弦可能兩分鐘搞定,我搬桌子擺板凳,滿頭大汗地換弦,我的貝斯同學還笑話我,你這個樂器也太原始了吧!那時候焦急得恨不得把琴砸了,為什麼我要選擇這種麻煩的樂器,聲音又小!

行李:連聲音小也被嫌棄。

曾小剛:那時和其他樂器合作總是需要擴音器,但就在這種強烈的衝突對比之中,有一天我忽然頓悟,我感知到古琴讓人驚歎的美。許多彈撥樂器是音階樂器,而古琴的美在其音色的變化上,它的散音厚重,泛音漂浮,暗音多變,古人說天地人和,早期的琴曲就把這三種音色結合得非常美妙,形成一種立體的聲響,所謂的“聲多韻少”其實並不是貶義的話。宋以後,琴曲慢慢變得強調旋律線條的勾畫,在旋律上過份雕琢,音樂也變得更平面了。

有一天,在學校琴房練習了各種阿拉伯音階後,疲憊的回到家裡,無意識地放了我的老師鄧紅演奏的《普庵咒》。突然那一刻,覺得五聲音階太美了,美到不可思議,直入人心!曾經我是多麼嫌棄它為何只有簡單的五個音,為何它不像西方音樂,印度音樂或者阿拉伯音樂那樣有著各種複雜的音階,但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來在所謂複雜的技巧上極盡刁難,其實卻與真正的音樂背道而馳了!這樣一件流傳千古樸素的樂器,就憑這五個音,深深撞擊了我的心靈。我決堤般地痛哭,就像跌落在母親的懷抱裡,我知道我永遠離不開它,也根本離不開那片故土,一下子特別想念中國,特別想回去。

行李:總是要在他鄉才能發現故鄉。

曾小剛:你發現沒有,許多樂器的發音孔朝外,而古琴的卻是朝下的!撥絃時它的振動頻率可以營造一個立體的精神時空,在這個時空當中你可以無限收縮放大,可以讓時間變得很慢,空間變得遼闊或侷促。它的每一個音,都獨立生髮,生長,凋零,消散,而就在這一聲悠揚之間,彈奏者的心氣於性情無處藏匿。那是一種大逍遙、大自在,但這太難跟人表達了。

有一次老師問我們平日怎麼練琴,有同學說早上練這個音階多少分鐘,那個音階多少分鐘。我說我有時會去樹林裡聽聽風吹樹林的聲音,聽聽流水的聲音,鳥叫蟲鳴的聲音,看看樹葉飄落的姿態。有的同學覺得我不可思議,故弄玄虛,但事實真是這樣。琴史裡記載,當年俞伯牙向成連先生學琴,學了三年,成連先生說,“伯牙,你現在已經很不錯了,但你還不會移情,我要帶你去見我的老師方子春。”兩人乘一條小船去東海上一個孤島,他對伯牙說,“你在此等候,我去迎接你的師父。”便乘船走了。伯牙聽著海鳥哀鳴,海浪衝擊著岩石,幾天過去了都沒有人來,頓時生起不解繼而憤怒,再由憤怒跌入悲傷。突然他頓悟了,原來大自然就是方子春老師啊!那一刻他援琴而作了《水仙操》,流傳至今。這或許是個傳說,但我卻相信這種學習方法,就是師法自然。古琴的確不是光靠練出來的,七分練,三分養,養一種古人說的浩然之氣。

現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學生,我常常在琴聲上聽到急不可耐的心氣,這是現代人難以避免的通病。學什麼都要快,要有效率,才學了幾個指法就著急想要彈奏樂曲。古琴就是彈與天地,彈與自己,它像鏡子,手指在琴身上映照出了生命的姿態,更在琴聲裡映照了你的心境。古琴的每一個音既是獨立存在,又彼此關聯,體覺當下全然的專注與這一個音的生滅呼吸,即是妙處。但這的確很難。

行李:你在瑞典做了好些張古琴專輯?

曾小剛:對。最早的一張專輯《釋》,都是即興創作。那時學琴時間不長,技巧上不似現在成熟,但閃著靈光。現在回頭聽,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初心很可貴。其實這個世界上多數音樂都是“寫”出來的,你可以用電腦,用本子,寫很精密的和聲、對位及優美的旋律。但我更喜歡靈機一動,直擊內心,不經任何預設,一個音就為下一個音引出一條路來,一氣呵成的音樂。甚至回過神來,想要再彈一次,自己也還要再揣摩學習許久,特別奇妙。宋雨喆在為我的新專輯作序時寫道:“音樂就用技藝和時辰等待靈機。”我覺得大致是這樣的,“技、藝、道”是一個過程,由技及藝,再由藝入道,這其中缺了時辰便成不了火候,時辰到了,那團混沌之氣就像懷孕了一樣,自己會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感覺到即將發生點什麼,我就會把錄音設備打開,坐在古琴面前。

行李:身體會有反應?

曾小剛:對,就像懷孕,到了那段時間會感覺到“胎動”。每年總會有一段時期特別盛產,就那麼幾十天,甚至幾天,很短,抓住那片靈機就會出作品,但也會失敗,可能因為技藝不成熟,中途哪一個音彈劈了,或者氣機閉塞,也就前功盡棄了。

行李:那段時期跟氣侯有關嗎?

曾小剛:好像大多在春季,可能經歷瑞典漫長冬季的壓抑,到了春天,草長鶯飛,大地春回,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有一種精神狀態在生髮,有一種氣息在瀰漫,就像一棵果樹要發芽,有種衝動要結出果實來。那就是我做音樂的時候。相反,冬天就是練琴、看書,餵養自己。

行李:你在瑞典反而過著特別傳統的中國式生活。

曾小剛:嗯,我們住在農村,半隱居的生活狀態。

行李:可是昆明這個地方,四季如春,冬季不嚴酷,也就難體會春天到來時的那種力量。

曾小剛:我也經常自我提醒,生活在現代,感官太容易麻木,因為感官被過度刺激了。如今我在昆明,希望能以一種極簡的生活方式,來供養我對生命本質的敏銳。回國之後我第一張作品集《指月輯》,在近期就會發行,可能是4月份。九支曲子是我在一個完整的月亮週期裡創作的。每天晚上看著窗外月亮升起,坐在琴前等靈機,每一隻曲子都是即興之作。

行李:在哪裡等月亮?

曾小剛:在我住的地方,我住在44樓,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遠離城市天際線,就掛在夜幕之上,特別美。在北歐沒有人喜歡賞月,但東方人樂此不疲。我認為東方的文明是陰性的,內斂的,人也是這樣,在人群裡,不是那種特別顯眼的,不是以突出自我的方式來展現自我。很多音樂,格式感很強,追求天衣無縫地精密銜接和咬合,就像一臺精密的機械錶。所以當你聽很多現代音樂,聲浪像洪水般直接逼過來,心血即往上湧,那是入侵式的。而古琴完全不是這樣的性情,它是沉浸式的,它就像一柱香,像煙霧,全方位繚繞開來,使聽眾沉浸進一個遼闊的時空,心氣往下沉。

行李︱曾小刚:逍遥骑士

學世界音樂時的小剛(左二)。

5.闊別十年

行李:十年,足夠適應一個地方了,哪怕是讓昆明人適應北歐,出走了的科特·柯本怎麼又回來了?

曾小剛:太多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要離開北歐,環境那麼好,食品安全,醫療福利,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活著,甚至有人說特別適合養老。我都會直接回答,“能不能不要那麼慫,整天想什麼養老,我們能不能活著到老都是一個問題。”

至於離開瑞典,回到昆明,這對我來說是人生中的一次重大的抉擇,因為離開瑞典,也意味著我成為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背叛家庭。但我真的努力過,北歐音樂市場很小,巡演也僅在歐洲,所以大部分音樂人都有主業,只是兼職做音樂。在哥德堡音樂學院期間,我和宋雨哲(他現在常住柏林)的大忘槓樂隊在歐洲巡演,大家租一輛車,穿越整個德國到波蘭,到維也納,到丹麥、瑞典、葡萄牙、瑞士,吃住都在一起,特別開心。但自從我和太太有了第一個孩子,我們決定搬到農村去,希望孩子可以接近自然,在更寬敞的空間裡長大。但農村交通的閉塞是我沒有料想到的,它幾乎切斷了我和以往音樂圈的聯繫,演出變得越來越少。但為了讓家庭的穩定,我又回到學校修了另一門學科:新能源。

行李:新能源?一個彈古琴的人——

曾小剛:對,一個學音樂的大齡中國人,突然跳躍到理工思維,全是複雜的公式、各種換算,用瑞典語學得特別吃力。但我要強,跟一幫小年輕一起學習,更不願比他們差,最後我一直是我們班前五名。

十年就這麼過去了,2016年1月,我和以前做樂隊的吉他手寒鷹,之前彈爵士鋼琴的李嘉徵,三個人在昆明大象藝術中心做了一場演出,名字就叫“闊別十年”。我們彼此十年之間沒有一起玩過音樂,大家都發生了質的變化。但最奇妙的是,我們都經歷了從西方音樂到東方音樂的迴歸,都在走自己的路,且發現彼此越走越近。我彈古琴,寒鷹演奏印度的樂器、還有自己自制作的樂器,嘉徵吹尺八,彈里拉琴。

那場演出也是即興的,酣暢淋漓,來的人也很多,全坐滿了。原來我要找的那種心靈契合的音樂人,在北歐沒有找到,這不是技巧上的問題,是意識上的。你能理解嗎?一朵雲飄過來,不是為了藍天,花兒不為迎合大地綻放,一陣風吹過來,更不是為了白雲和大地,但它們在一起,彼此獨立又彼此關聯,如一幅美妙的畫卷。樂手彈奏的音樂,就是彈奏者的氣息,心潮,它們生髮,吐納,凝聚,消散,生生不息,這是東方的審美,是陰性的,是內向尋覓之路徑,是獨立而完滿的。那場演出結束之後,我就決定了我要回國。我必須將我理解的中國音樂,琴學帶回中國,讓更多人知道。

行李:但你同時在學新能源。

曾小剛:那時我已經在核電站實習了三個月,一個履歷裡只有音樂的中國人突然來核電站工作,其實很讓人懷疑,核電站機密的地方都不讓我進。在那裡工作太壓抑了,瑞典男人每天聊什麼,第一喜歡聊房子,第二喜歡聊汽車,第三喜歡聊工具。他們都特別擅長使用工具,出了新的工具,用來幹什麼,都很感興趣。我問我自己,我真的要這樣四平八穩的幹一輩子,到老領個退休金,最後走不動送進養老院?如果這樣過一生,我會不會後悔?其實答案非常肯定,我一定會後悔。

十年之間,我試圖努力做一個讓家人滿意的丈夫、父親,我做過許多不同的工作,當過園丁,甚至挖過隧道,也在養老院工作過,幫老年人擦洗身體。我還記得第一次幫一位老年女人擦洗身體的那刻,手都嚇得縮了回來,看到她年老的身軀,生命喪失了活力,只剩軀殼,特別觸動,淚往心裡流……

行李:被洗的那個人,心裡也一樣的。

曾小剛:其實在敬老院工作久了的人,難免有些不耐煩。女人壽命長,養老院裡基本都是女性。有一位女人,她可能有三百斤,她已經重到沒人搬得動,每次工作人員幫她翻身,她都尖銳地大叫“啊……啊……啊……啊……不要”,但很奇怪,只有我幫她翻身時,她很安靜。可能因為我對她很輕柔。

行李:你對她的輕柔,就像那位傳教士對你說,沒關係,沒關係,留下來吃晚飯。

曾小剛:也許吧,我還記得有一位非常優雅的老太太,房間裡掛著許多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就是那種老電影裡巴黎的女明星,非常非常美。而她到老了都還保持那樣優雅從容的姿態。她不和其他人說話,只和我說。但她有時候會神智不清,突然忘了我是誰。

後來我意識到這很可怕,老年人吃的藥越來越多,你吃這個藥治療抑鬱症,但是把胃吃出了問題,因此必須吃另外一種藥,那個藥又帶來腎的問題……藥越吃越多,人越吃越呆。藥品是暴利行業,社保局也會撥錢,養老院的工作人員要監督者老人們每天按時按量將藥吃下去,但那位優雅的老太太經常悄悄把藥丟掉,我知道,但我也沒說。

行李:這些經歷,和你去樹林裡聽風沒什麼差異。

曾小剛:我也很感激過往這些經歷,就像聽見風聲,獨自穿過樹林,看流水流過。我理解的所謂浩然之氣,當然不只是花前月下,古人常說“學成清雅易,養成古拙難”,這個古拙裡,有太多歷練沉澱下來的厚重,拙字更妙,學精容易,返拙難,拙是一種天真,天真才會有逍遙。反正那期間思考了很多關於生命的問題,常常都看到有人被拉走,我相處過的那些老人,估計現在很多都不在了,生命其實很快就流逝掉了。

行李:是,學成清雅易,養成古拙難,然後就回來了?

曾小剛:是的,2016年9月28日回國,我永遠都感激我的前妻,她理解我,也給過我太多支持和鼓勵,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我也知道我將錯過什麼,我將錯過孩子的成長,想到這個讓人心碎,但我最終選擇在遠方做一個快樂的父親。

6.道士下山

行李:你學吉他,學古琴,學鋼琴,好像都沒有老師?

曾小剛:一開始沒有老師,都是自己琢磨,古琴入門請教過老師,去到瑞典後只能自己琢磨,但在哥德堡音樂學院時,有了一位對我影響非常深刻的老師,林西莉。

行李:啊?就是寫《漢字王國》和《古琴》的林西莉?

曾小剛:對。有一天我聽說有位瑞典人五十年代在中國學過古琴,師從古琴家王迪,而王迪師從管平湖先生,她本人也見過管先生,經常聽他彈琴。我便到斯德哥爾摩拜訪她。她非常熱情,初次見面,做了滿滿一桌子中國菜,還有紅燒肉!做得太好了,她說她只吃中國菜,行為舉止很像中國古代文人,有魏晉風骨。

她親自寫信幫我申請獎學金,讓我可以回國上古琴課,並把王迪的女兒鄧紅推薦作我的老師。

行李:她寫的《漢字王國》和《古琴》在中國和瑞典都影響很大,沒想到和你還有這樣的緣分。如此說來,你也是管先生的傳人,但我聽說你之前還發過一個宣言,說自己是蘋果派,是龍的傳人。

曾小剛:我回國之後發現國內彈古琴的人有點喜歡“拉幫結派”,開口就問你屬什麼派,這不能這麼彈,那不能那麼彈,傳統是如何如何。傳統是我們最深刻的滋養,但回首歷朝歷代,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音樂,為什麼這個時代不能有屬於這個時代的古琴音樂?這就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打破大家對它固化的認知,覺得它必須如何如何,彈古琴的人應該如何如何,中國音樂可以綻放新的生命力,而古琴可以超越傳統有自己當代的聲音。現在我依然常常被古琴打動,像古畫古詩描述的那樣:山野林澗,與風聲為伍,三兩好友,散座身側,或者更逍遙,“待其酒力茶煙歇,可以調素琴閱金經”讀書彈琴,只有自己。夜深人靜,當自己獨坐琴前,得於心應予手,“嗙……”那聲音能深深地撞擊到你的內心,你會看到古琴它有靈性之美。

而且你看,這世界上大部分的樂器,都是越彈越喜歡彈快,唯有琴,越會彈就越往慢彈,慢便能領悟大音希聲的妙處。還有古人留下來無盡的琴論,那些語言太美了,“急若繁星而不亂,緩若流水而不絕”,那種準確以及意境,連指法,也有各種描繪,什麼“風送清雲”,“落花隨水”,彈琴的姿態都來源於自然,都於大自然當中能找到相應的對照。這是古人多麼細膩入微的體察,也是多麼高級的審美!至於我說我是蘋果派,龍的傳人,是有時疲於回應的一種自我調侃。

行李:有時亂象,就是復甦前的黎明吧。現在國內也挺好的,尤其雲南,國內那些最好的音樂人,好多都來了大理或者雲南其他地方。

曾小剛:我雖然有十年在遙遠的瑞典,但國內許多音樂人還是通過互聯網知道我,聽過我的音樂。前些年許多音樂人南下,都搬到了大理。2016年,我還和大理的音樂人歡慶一起做了一次“樂途雲境”,一個大篷車的巡演項目,跟本土原生的音樂人交流碰撞。

行李:去哪裡巡演?

曾小剛:就在雲南境內,開著“大篷車”走了幾千公里。第一場在昆明的大象藝術中心,第二場到了羅平,在設計師彭濤的柏濤塔,第三場在彌勒,藝術家羅旭自己設計的土著音樂空間裡。後來又去了普洱、版納、孟連,在孟連時,和拉祜族的音樂人、村民一起演出,就在村子的廣場上,我們自帶音響,演給他們聽,估計有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古琴,我們演完,他們又演一場給我們聽。特別好!

行李:從大象藝術中心到拉祜族村寨的廣場,多有生機呀,中國現在混亂、生猛,但是活躍,充滿可能性。

曾小剛: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回國。現在我在昆明的生活,就是教琴,做音樂。教琴其實是我特別喜歡的事情,並不只是為了生計。將我對琴學的認識與領悟傳遞給我的學生,我覺得充實而有意義。我不知道用使命感這個詞是否準確,我想做新的中國音樂,而且我知道,它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獨一無二的。

行李︱曾小刚:逍遥骑士

“樂途雲境”走到羅平,小剛在設計師彭濤的柏濤塔裡即興演出。

採訪:Daisy

照片提供:曾小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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