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夢的桃花源

黃蓉:夢的桃花源

1

一天晚上,無端地煩悶,於是打電話給一個現居昆明的朋友。問及她五歲的女兒時,她說最近女兒老做夢,說夢裡有蛇,還在夢裡跟妖精講話。

“媽媽,你做夢嗎?” 女兒問。

朋友說她不做夢。

“那要怎樣才不做夢呢?你一定知道怎樣才能不做夢。” 女兒再問。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你不要想那麼多,你只要知道爸爸媽媽是愛你的就可以了。”

“不想那麼多,也還是做夢啊!”

母女倆的對話讓我樂開了懷,這是孩子十萬個問題的其中一個,但朋友並沒有為她的寶貝女兒釋疑解惑,這讓我想起我的一個弟弟小時候非常怕豬,而豬卻隔三差五地造訪他的夢境,若是他大叫著哄地一下從睡的這一頭躥到那一頭,準是又夢見豬了。

夢,確實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看不見摸不著、既虛幻又真實的奇妙現象,在科學領域,也是眾說紛紜。

2

我現在依稀記得小時候做過的一些夢。

有時,身處沒有人煙的荒原中,頭頂上方有一根電線,耳畔呼呼似風的寂靜之聲被逐漸咚咚的心跳聲淹沒,心中對這個與世隔絕的不毛之盈滿恐懼和好奇。

有時,也有從懸崖峭壁邊往下跳的驚險動作,仍是四周無人,可是卻不得不往下跳,似乎危險怱遠怱近地跟在身後,別無選擇。可是跳下去之前,似乎很是費了一番功夫跟思想角力,忐忑不安,猶豫不決,搖擺不定:跳下去腿會不會折呢?會不會摔死呢?緊張不安的心跳得飛快,有如戰鼓擂動。可跳下去的過程似乎是一次快樂的有驚無險的試飛,從望而生畏的高處一寸一寸地向地面墜落,彷彿鏡頭下的慢動作。在夢中,我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俯衝和飛翔的快感,耳旁只有呼呼的風,著地的時候腿真切地麻了一陣,但皮肉無傷,骨頭無損。

有時,被壞人追趕,急欲狂奔,卻挪不動腿,邁不開步,也叫不出聲,以至於醒後心還在狂跳不已。

上小學二年級時,瘋傳有壞人挖小孩子的心肝去換飛機和大炮,甚至有同學繪聲繪色地講對方如何躲在暗處,如何出手之快,出手之狠,出手之準,只要拍一下,心肝頓時就沒有了,簡直是白色恐怖,惶惶不可終日。晚上不敢去廁所,夜裡噩夢連連,總是被挖心肝的壞蛋追著跑得快要斷氣。早上起床後更不敢去廁所,生怕噩夢成真,從轉角處伸出一隻手拍我一下,就取走了我的心肝。

與現實的巧妙結合,讓夢境神奇得幾乎觸手可及。我做過好多這樣的夢,就拿小時候的一個夢來說吧!

有一次,我們全家去看電影,連平時最不愛湊熱鬧的母親也提著板凳出門了。換帶子的間隙,母親掃視人群沒看到我那怕豬的弟弟,就急慌慌地喊他的名字。這第一聲就把我驚醒了,她喊了幾聲,然後說:“起來屙尿!” 接著就聽見弟弟從床上爬起來,用腳在地上找鞋子的聲音。我閉著眼睛,想回到夢裡接著看電影,無論怎麼努力都連不上了。

夢,不僅調動起我們的感官和身體各部,攪動著我們的意識和情緒,讓我們即使睡著了也有喜怒哀樂,時而恐懼時而無畏,時而歡喜時而流淚。同時,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即使出現在夢中的人都無法同步共享的私密空間。

可能都有在夢中貓著腰找地方解決內急的經歷。這裡……不合適……那裡……有人……若沒找到,於是就憋醒了,甚好,趕緊起來尿去;若找到了,痛快,同時惴惴不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次日起來一掀被子,哎呀媽呀,又在床上畫了個尿圈地圖,真是個“急作包”!

很多人(包括我)小時候都有一段遭冷遇白眼、受冷嘲熱諷、無法與人言說、說多了都是淚的尿床史。

3

我與夢的緣份,緣於上大一時的一場病。(以下的部分內容似乎與主題無關,但仍容我在此細述一番。

其實早在高考前幾個月,我就發現自己有些不對勁,老是睡不醒,成績驟降,數學老師甚至在我的卷子上用紅筆批了一個大大的“慘”字,可當時生活非常艱難,父母根本無暇關心我的健康,而父親的觀念是隻要還咽得下去飯,那就一切正常。所以,高考成績更是慘上加慘了。

大一上半學期,冬天,身體狀況越來越糟——渾身乏力、萎靡不振、畏寒嗜睡、沒日沒夜地咳嗽,一睡著就滿身是汗(後來才知道這叫“盜汗”)——根據我的描述,或許已有高明的讀者立即猜到我得的什麼病了,可那個時候我連都沒聽過。所以,當我跟學校旁邊藥店的人員作了這樣一番描述,並請她給我開點止咳嗽的感冒藥時,她的回答把我嚇壞了,還讓我趕緊去醫院做一下檢查,我立即想到可能是絕症,結結巴巴地說了句“可能是被子太厚”就逃也似地跑出了藥店。這話也只能騙騙我自己,連最基本的生活費都成問題,哪有錢買大冬天裡厚得冒汗的被子呢?

就這樣,一直拖到寒假回家,拖到過年,又拖到下半學期開學……起初,當黑瘦黑瘦的我出現在母親面前,叫了一聲“媽時,她竟然差點沒認出來我,眼裡有淚花湧現,心想這娃很有點不對勁;而父親則固執地認為我是“不想下地幹活,裝病”。

父親非常重視教育,再苦再難也要把我們挨個兒送進學堂,他會為我們的學費跑斷腿,在我們的學習上步步緊逼。如果有誰考得一塌糊塗,父親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甚至不願正眼瞧上這慫貨一眼,即使偶爾看一眼,也是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的怒視,隨時隨地找個理由將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痛打一頓或臭罵一通。

但父親對我們的生活和健康(僅指身體上的健康)跟他對待拉里拉雜的家務瑣事一樣,一向持以不聞不問的態度——在學校吃不吃得飽,穿得暖不暖,有沒有什麼頭疼腦熱——有什麼好問的?整個兒去整個兒回就行!絕對不會也從來沒有因為我們哪個生病向任何人借過一分錢。當然沒錢有沒錢的辦法,小病忍,大病拖,聽天由命,等要死的時候再說。

父親一生身強體健,沒進過醫院,但畢竟是血肉之軀而非銅牆鐵壁,逐漸被生活和歲月敲打得七零八落了。六十歲那年,牙疼得掉了僅剩幾顆在嘴裡左搖右晃;肩膀痛得坐臥不安(別人說是肩周炎),反而幹活可以緩解疼痛;流鼻血流得頭暈;磕磕碰碰感冒發燒更是家常便飯……但他死拖硬扛,就是不肯去醫院,母親給他買的藥他看都不看。他的“高論”是,人過了六十,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賺的,不必再往醫院送錢,順其自然,閻王爺想哪天收就哪天收。

當年如此窮困,父親又諱疾忌醫,每當我猛烈地咳個沒完時,他都皺著眉頭,極不耐煩,實在忍無可忍了,便衝我大吼一聲:“喝點開水!” 直到最後我瘦成一把筋,路都走不穩,痛哭了無數個長夜,一連幾日粒米未進時,方才引起父親的重視。

寒假之前在學校的學習和生活都非常愰惚,如墜五里黑霧。晚上噩夢纏身,無時無處不在與小鬼打架,在夢魘中掙扎,變成一隻受傷的小鳥被人追打。夜裡不得安寧,白天昏睡不醒,老師在講臺上晃幾下我就入夢了。

我的“白日夢”中,也有神奇得不可思議的美妙時刻。

某日上課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忽然一陣音樂在頭頂音樂繚繞,我抬起頭,一張紙片打著旋兒飄下來落在我面前,紙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夢隨即被下課的鈴聲打斷。課間,我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張芬芬撲鼻的聖誕賀卡,正是適才夢中紙片上的人寄來的——那個高三時我暗暗喜歡的男生。這一切都矯情甜膩得像個童話,說出來誰都不會信,他們準會說此乃相思病入了膏肓,沒治了!

4

“做夢是人體一種正常的、必不可少的生理和心理現象。人入睡後,一小部分腦細胞仍在活動,這就是夢的基礎。”

“無夢睡眠不僅質量不好,而且還是大腦受到損害和有病的一種徵兆。倘若大腦調節中心受損,就形成不了夢,或僅出現一些殘缺不全的夢境片段,如果長期無夢睡眠,倒值得警惕了。當然,若長期噩夢連連,也常是身體虛弱或患有疾病的預兆。”

生病以前呢,偶爾做夢,病中和愈後,夢便成了睡眠的影子,像連體娃娃似的分不開了。不管是晚上還是白天,不管是一整夜還是十分鐘,只要真正入睡,都會做一個或長或短的夢。

夢,是入睡後的另一個世界,源於現實,高於現實,光怪陸離,荒誕不經,毫無邏輯可循,場景不斷變幻,唯一不變的是做夢的人及其思維方式和心理活動與醒著的時候無異。

夢,似乎拉長了夜,特別是接二連三的稀奇古怪的夢,夜就被無限延長了。它讓簡簡單單的睡眠瞬間有了顏色,變得絢麗、豐富、持久、生動,還有一點不可思議的神奇。

我夢見,鬼子進村,我們東躲西藏。

我夢見,擁有超能力,在樹梢漫步。

我夢見,駕乘著飛行器,在萬丈高空翱翔,甚至遨遊太空。

我夢見,在世界盡頭的黑森林裡探秘,穿著笨重的工作服,在雪地裡舉步維艱,又冷又餓。

我夢見,在一所陰森恐怖無人居住的房子裡,我斂聲屏氣地看著一隊白色的似紙片兒的鬼在詭異的樂聲中從我面前無聲經過,他們離地飄行,遇到高高的門檻,就向上彈跳一下。

我夢見,被壞人追得滿山跑,後來實在跑不動了,便停下來躺在一塊在大石頭上喘氣,那人追上來,口中說著“叫你跑,叫你跑”,用手指在我太陽穴處輕輕一推,我的頭歪立即向一邊。醒後發現我的頭果真是向一側歪著的,我甚至仍能感覺那微涼的手指。我大駭,遂在枕頭下擱了數把大大小小的刀子,從刀具廠離職時經理還送了我兩三支銷往美國的軍刀和獵刀,可惜我接下來找了份“摧眉折腰事權貴”整天巴結討好賠笑臉的工作,這些刀都“肉包子打狗”了,不然拿來鎮邪更有威懾力!

黃蓉:夢的桃花源

我夢見,應一個客戶的要求,公司裡所有不到25歲的男子須全部處死,當時小弟跟我在一個公司上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名單上所有人,按先後順序站好,沒有痛哭流涕地低泣哀嚎,也不用強拉硬拽,這些人如同催了眠一樣十分順從而安靜地等候行刑,他們要躺在一個類似數控機床的機器裡面。第一個躺進去,輸入指令後,躺在裡面的人馬上被剖開,五臟六腑全被丟在機器外面;第二個,指令輸入後,剜去雙眼,截掉雙腿……

因為我向老闆求了情,小弟得到赦免,但他一語不發,扭頭就往外跑,最後跑到了一個類似電影中追殺場面的幾十層樓的高空,抓住欄杆,神情堅定。突然,他縱身一躍,身子就出現在鋼架結構形成圓形的空中,緩緩墜落,衣襬向上飄,像一隻在大海上空滑翔的海鷗。

5

夢境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在夢裡,熟悉的地方變了樣,變得陌生,而陌生的地方又覺得很熟悉,似乎在那裡生活了一輩子。

現實中,沒看過的風景和沒經歷過的人生,都可以在夢裡領略和體驗;現實中,期待的渴求的,也可以在夢裡得到滿足。不是常聽人疾言厲色地說嘛:“你——做——夢!”

偶爾,生活愜意滋潤得有點不真實——無病無痛無災,還富得流油,坐擁一條街的家產。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該不是在做夢吧?周遭真實的環境回答我:你多慮了,放心大膽地揮霍吧!結果呢,就是黃粱一夢,而且醒得也不是時候,免不了一陣失落悵惘,半天才緩過神來,就跟夢見吃飯一樣,這飯都還沒開始吃呢!如果我想發朋友圈炫富,就把夢的內容如實搬進去;如果夢一直不醒,我就真的無病無痛萬事無憂了。

在夢中,我總有一種奇怪的孤獨感,孑然一身,一切聯繫已被割斷。“冒險的魅力使這種感受愉快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溫暖,但隨後的恐懼又使之不安。”(簡·愛)

有時候,在夢中提醒自己,不必害怕,也不要驚慌,做夢而已。可是危險一旦逼近,該撒丫子跑的時候一秒也不會遲疑。

其實,做夢就像看電影,那位朋友也很認同我的這種說法。電影是露天的那種,入睡前的我就像是坐在熒幕前的小板凳上,支著頭,焦慮興奮而又熱切地等待電影開始。自己既是唯一的觀眾又是電影的主角,甜蜜的、悲傷的、恐怖的、甚至是魔幻超現實的,題材永遠新奇,而且不會重複上演。

有一種花,叫夢花(或解夢花),用枝條打個結,然後將頭天晚上的夢對著花原原本本說出來,打的結就自動解開了。當然,這是個傳說,不可信。以前,老家門前就有一棵夢花兒樹,母親打了很多結。母親很注重這些神話傳說的儀式感,比如第一次聽見拐拐陽叫,就翻個身。日子久了,打的這些結便長成了一個個疙瘩。

黃蓉:夢的桃花源

如果真能把夢原原本本地記下來,日積月累,該是一本多麼精彩的故事集啊!可是最近總是記不住夢的內容,明明一秒鐘之前,還暢遊在一個似真似幻的世界裡,可在眼睛睜開的那一剎那,彷彿不慎摁了一下刪除鍵,“唿”地一下,夢裡的情景全都煙消雲散了,連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就像陶淵明筆下的那個漁民,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那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

黃蓉:夢的桃花源

注:初寫於2009年10月20日,重寫於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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