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聖”杜甫,我的河南老鄉


“詩聖”杜甫,我的河南老鄉


每次到成都,我都要去拜訪一位河南老鄉。他就是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第一次到他的“府上”--杜甫草堂去拜訪,是在春夏之交,第二次是大年初一,而這次是在隆冬季節。每次拜訪,我不僅草堂踱步,看他的“三室一廳”,更多的是到他的後花園--浣花溪去留連忘返,細細揣摸杜甫當年在這裡生活的具體情景,想象著一箇中原人在蜀地的春夏秋冬、款款心曲。

“眾籌”建草堂

杜甫是河南鞏縣人,出生在一個官宦世家。他的父親杜閒做到“兗州司馬”,相當於市委書記,他都不屑對人說。只說他的先祖晉代名將杜預如何文治武功,他的祖父杜審言如何詩文俱佳,官修文館直學士,還有他的曾祖父也當過鞏縣縣令,所以杜甫妥妥地一個標準的官N代。年輕時的杜甫過著“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的富裕生活,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遠大理想。但35歲以後,所有的倒黴事都讓他遇到了。長安蹭蹬10年,參加科舉考試不中,求人引薦無果,最後靠自己的才華向唐玄宗獻賦,才曲折婉轉得到了華州司功參軍這個小官官。接著就是全程經歷了“安史之亂”,人民流離失所,還有關中大饑荒,他自己一家人淪為難民。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杜甫就是教科書上那個面黃肌瘦、整天憂國憂民,一臉苦兮兮的老頭,因此心裡不是多麼喜歡。感覺他沒有李白飄逸,沒有王維的唯美,也沒有高適的隨意。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閱歷的增多,我對杜甫的好感慢慢超過了其他人,感覺還是杜甫真實、靠譜,更符合我們常人從少到老一生的軌跡和況味。隨著對杜甫的瞭解,我發現他還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不說早年浪跡長安時寫的“飲中八仙歌”了,單就在建草堂這件事上,就足以表現了他的幽默、機智和靈活。

公元759年年底,48歲的杜甫拖家帶口幾經波折終於來到了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在成都尹裴冕的關照下,暫時居住在城西的浣花溪旁。初來乍到,吃飯沒鍋睡覺沒窩,全靠親朋好友接濟。“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連在梓州當刺史的詩人高適也寄詩問候他。

第二年春天,浣花溪上春水初生,鳥語花香,面對這樣好的景色,顛沛流離大半生的杜甫決定在這裡蓋房子安居。地皮有了,地點定了,然而錢呢?蓋房子需要不少錢呢。於是,我們的詩聖杜甫先生的“眾籌”之路就此開啟。他把要蓋房子的消息一發布出,在成都府當司馬的表弟王十五第一個送上錢來。在《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兼遺營草堂資》一詩中,詩人寫道:

客裡何遷次,江邊正寂寥。

肯來尋一老,愁破是今朝。

憂我營茅棟,攜錢過野橋。

他鄉唯表弟,還往莫辭遙。

客居的處境是多麼窘迫啊,獨處江邊沒錢的心情是多麼寂寥啊。還是表弟親啊,不嫌棄我,擔心我蓋房缺少資金,就把錢送過來了。表弟啊,別怕路遠,以後你要多來看我啊。

這詩寫的文采飛揚,氣韻軒昂。

一個名叫王錄事的也答應送錢,但話撂出去了,久久不見撥款到位,杜甫就寫了一首詩來催,在《王錄事許修草堂資不到聊小詰》中,詩人寫道:

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

昨屬愁春雨,能忘欲漏時。

王錄事,我很生你的氣呀,答應給我修繕草堂的錢,怎麼遲遲不見寄來呢?你不知道春雨來臨,我住的地方怕漏雨嗎?

一首催債的小詩,也寫得如此理直氣壯,俏皮幽默,也只有我們的杜甫先生了。一個不以索取為恥,一個不以嗔詰為怒,——真友人也。

到成都的第二年,760年,當生活遇到困難時,杜甫還通過別人給在彭州當刺史的高適寫詩催救濟,《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一詩中,他說:

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飢寒。

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我已經年過半百了,現在飢寒交迫,缺東少西。身為彭州刺史的你,啥時候才來救我困難?

也是寫得直截了當,毫不客氣。

本來嘛,杜甫千辛萬苦來到成都,一是躲避戰亂,二就是奔著他的親朋好友來的啊,他們不接濟誰接濟?看看他在成都的“朋友圈”吧,先後有省領導裴冕、高適、嚴武,還有不少“市、縣級幹部”,韋班、何邕、徐卿、韋續、蕭實、王十五等,非富即貴。

幾個月以後,草堂初步建成,但草堂周圍還沒有樹木花草啊,怎麼辦?有了,杜甫給蕭縣令寫詩,討要桃樹苗。《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一詩中,他寫道: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

河陽縣裡雖無數,濯錦江邊未滿園。

向您索求桃樹苗100根,春前送到我所住的浣花村吧,反正我也沒有車,你知道的。貴縣的桃樹多得數不勝數,我園子裡卻沒有。

桃樹栽上了,還得有竹。俗話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於是又寫詩給朋友韋縣令要。《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中,他寫道:

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

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蒼翠拂波濤。

您那邊華美深邃的官署容我以後再去拜訪吧,聽說貴縣的綿竹亭亭玉立。我的江邊房前屋後卻沒有,能不能分我幾叢蒼翠?多多益善啊,老弟。

桃樹有了,竹子也有了。榿木種他十畝,松樹也得種,果樹也要種。何縣尉、韋班縣尉、徐卿兄,等俺老杜寫詩去討。

就這樣,杜甫以詩作札,討了各種竹子樹木,以營造小院。

不僅如此,他看到韋二明府家裡的瓷碗好漂亮啊,想要,也寫詩去討:

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大邑燒的瓷碗又堅又輕,敲起來聲如哀玉譽滿錦城。聽說您家裡收藏的白碗賽過霜雪,趕快送我幾個到茅屋唄。

挺逗的,看到此,我們彷彿看到,杜老頭削瘦的臉上顯示出調皮和無賴的神色,一個“老頑童”形象躍然紙上。沒辦法,誰讓我們的詩聖杜甫有這麼好的朋友呢,又誰讓杜甫會寫詩而朋友都那麼愛才呢?

經過一番苦心營建,到第二年春末,草堂終於落成了,杜甫高興無比,作詩《堂成》: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

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

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

旁人錯比楊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

一年後,好朋友嚴武來成都作官,在他的資助下,杜甫又把草堂進一步擴大規模,由“一室一廳”變為“三室一廳”外帶小院。

依偎在錦江旁的草堂,榿林高密,風和雨暢,茂林修竹,鳳尾森森,飛鳥結群,新燕銜泥,碧波盪漾,雞鳴鴨語,一派農家景象。從此,杜甫有了短暫的安身之所。雖然也有朋友接濟不著的時候,“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淒涼”,但比起安史之亂奔波逃亡路上時,還是好多了。

寫詩變“畫風”

來到好地方,自有好心情。草堂建起來了,圍繞它的,整個就是一個植物園。如今到草堂和浣花溪漫步,香樟樹,黃葛樹,桂花樹,垂葉榕,秋海棠,木芙蓉,山茶花,梔子花,春羽,各種竹子,繁繁複復,層層疊疊。走在這裡,一個人,慢慢地,沉浸在遐想裡,心非常靜非常靜。看花,觀鳥,覓魚,讀一首一首的詩。湖水是靜的,湖邊的花草也是靜的,有一刻我感覺時間好象也停止了。感嘆杜甫他老人家,可真會選地方啊。成都西郊,一千多年前,這裡該是很清寂的,“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嘛,很適宜人居。杜甫就是看中了這片淨地,在這裡建草堂,植花木。這裡植物的那種綠,是烏綠,暗綠,蓬勃的綠,它綠到人心裡,醉了人的魂。成都人生在福地,“溫水煮蛙”,也不知道這裡的好。只有我們大中原的杜甫先生來了,有比較才有鑑別,才能寫出成都的美來。

這其間,杜甫遊覽成都古蹟,先主廟、武侯祠、司馬相如琴臺、武當山石鏡等,還以平和寧靜的心態,細心感受草堂周圍的風物事理、居家日常、天倫之樂,創作詩歌240餘首,成為杜甫詩歌中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時期杜甫的詩一改之前“沉鬱頓挫”的風格,明顯歡快明麗起來。

象幼兒園小朋友都會背的《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我們熟知的《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樑上燕, 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 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 微軀此外更何求?

時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華,一派恬靜幽雅的田園景象。詩人以《江村》為題,放筆詠懷,愉悅之情可以想見。

還有《春夜喜雨》,這是一首描繪春夜雨景,表現喜悅心情的千古名作。詩歌的開頭用一個“好”字讚美“雨”, 接著用“知時節”將雨擬人化,讚揚它懂得在萬物生長的春天降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燭明。

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

詩人在對春雨的描述之中,表現一種喜悅之情。

還有《江畔獨步尋花(六)》:

黃四孃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心情好了,鶯鳴都成了“自在嬌鶯”。”寫戰亂、饑荒、窮山惡水那是一種心態,寫平靜安詳的田園之美,這又是一種不同的心態。

還有《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 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 隔籬呼取盡餘杯。

詩人純樸的性格和好客的心情躍然紙上。精彩細膩,語態傳神,表現了誠摯、真率的友情。

成都喚醒了杜甫沉睡的抒情的審美意識,讓杜甫的人生,在悲苦之中多了幾分明亮之色,多了幾分生動之氣。中年以後,最喜歡他的“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還有“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還有“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以及“風含翠筱娟娟靜,雨裛紅蕖冉冉香”等。

感謝歷史,為我們留下了這些詩;也感謝草堂的“股東”們,是他們,讓我們心疼惦念的那個詩聖杜甫,稍微過得好了一點。在這裡,金戈鐵馬之聲不聞了,苦難逃亡的人群不見了,國家的事也不用操心了,建功立業之心也消彌了一大半,你只想著種種樹,栽栽花,鋤鋤草,作一個無用之人。

由於人事變遷,杜甫在成都實際上只待了三年零九個月。我一直為他在成都待的時間短而遺憾。等我在成都住過後,才知道,對於杜甫來說,三年半足夠了。一生中有這麼一個三年多,就夠我們這位偉大詩人享受,體驗了。他在成都寫下的這些詩,也足夠我們這些後人咀嚼了。

杜甫與成都:遇見的意義

人生有許多錯過。錯過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就當改寫。錯過一次機會,每每也會令人捶胸頓足。歷史上也有許多偉大的遇見。當天寶三載(744),43歲的李白與32歲的杜甫在洛陽第一次握手言歡,中國文學史上“詩仙”與“詩聖”的交集,被後人比作中國4000年曆史上的“日月同輝”,從此“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而杜甫與成都的“遇見”,也將產生光耀千秋的意義。

當代詩人向以鮮,在《當杜甫遇見成都》一文中這樣寫道:“如果成都沒有杜甫的寓居歲月,成都的詩意將缺少一道壯麗的底色;如果杜甫沒有經歷成都的山川風物之美,那我們所看到的杜甫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模樣——除了悲苦,還是悲苦;除了絕望,還是絕望。”“所以,當杜甫遇見成都,當成都遇見杜甫,是互相的幸運。”是的,巴蜀這塊大地,給予了杜甫很多東西,包括精神上、物質上、甚至是生活起居、習慣上的改變。 而杜甫,也毫不吝嗇地讚美著成都,歌唱著成都——如同翠柳上的黃鸝,青天中的白鷺。後人憑藉杜甫的史詩之筆,看見了生動的,鮮活的唐代成都;看見了花徑和蓬門;看見了在“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的對照中,魚兒在細雨裡出沒,燕子在微風中快樂翻飛;看見了一場好雨,看見了野徑上的黑雲,看見了江船上的漁火,還看見了黎明中的沾滿雨露的花朵。我們還看見了唐代成都幕府中的梧桐、蠟炬、月色,看見了城外柏樹森森的諸葛武侯祠堂;還看見了來自天地之間的錦江春色,看見了變幻古今的玉壘浮雲,以及成都很多已遺失的市井風俗。

公元759年春天,四十八歲的杜甫,最後一次離開洛陽,沿著中原詩歌走廊向西,完成了崤函古道上最後一次西行。就在這次西征中,他寫出了代表作“三吏”、“三別”這些“詩史”,也就是在這一年,他開始了長達十餘年的西南漂泊之旅。他離開故鄉深處,走向歷史深處,沉鬱的杜甫形象最終被補上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公元770年,杜甫在湖南嶽陽的一艘殘船上長眠。故鄉依舊在,但故土一去不再回。

如今的杜甫草堂,早已是國家4A級旅遊風景區,成為首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成都市一張亮麗的文化名片。幾間草房,一個小院,60塊錢的門票和故宮等價,但這並不妨礙絕大多數來到成都的人,都要欣欣然前去停駐一站。平日裡川流不息,節假日更是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它遠比杜甫的生地河南鞏義和逝地湖南耒陽聲名顯赫。在給成都帶來滾滾財源的同時,杜甫草堂更成為人們精神文化的膜拜之地。正如楹聯上所書“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蟠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清一草堂。”

我來到杜甫草堂,更多的也是想從這位河南老鄉身上尋找精神寄託,感受更多的與詩聖相同的人生況味。年齡愈增,感慨愈深。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唐代,59歲的杜甫即在困頓流浪中逝世了。一生飄泊,美好短暫。而我今年,正好也是59歲。

魯迅先生曾評價杜甫說:“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裡似的”。是的,年少時的壯志凌雲,中年時的折騰,蹭蹬,奔波勞碌,年老時的滄桑,悲苦,無能為力。這不是常人大多數的一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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