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賀蘭山

  層石疊壓起伏的石稜如披開的馬鬃,一峰一馬首,千峰成千騎,群驥北昂,長鬃後曳,不知是馬蹄疾呢,還是朔風烈?勢態駸駸,彷彿有聲。唐代《元和郡縣誌》載:“山有樹木, 青白如駁馬,北人呼駁為‘曷拉’(轉音為‘賀蘭’)”。而今的賀蘭山沒有多少樹木了,駁馬的形象卻依然如故。

  此山集中了我國六分之一以上的大地震,是蘊有火氣的、或者說是火氣挺大的一座山。

  900年前,元攻西夏,為毀其地脈,滅其王氣,恣意縱火燒山。 “雲鎖空山夏寺多”,當年的37處山口無口不寺,現在呢?只剩下大武口的一座壽佛寺,其餘寺院統統煙消雲散了。

  人類戰爭的火氣,與山的固有氣質相輔相成。綿亙500裡的山脈北端多煤,厚處達30多米。糟糕的是,有些露天礦形成自燃,怎麼也撲不滅。我們驅車鑽進一條深溝,遠遠就衝來了嗆人的煤焦氣味,崖上有些灰色煤層里正閃動著一坨坨火炭, 彷彿是危病高燒的患者睜開了血紅的眼睛,令人驚悸、寒心。

大凡行經秀麗的山,人能鬚眉沁綠,肺腑生津:從賀蘭山穿堂過,我們卻是“滿面灰塵煙火色”,鼻孔變成了兩眼小煤窯,裡邊是摳不淨的黑灰。一座接一座的醜陋山包很象是太上老君賭氣從天上摔下的焚餘的爐渣,只在水溝、河灘裡才現出星星點點的少許綠色,色氣比飄飛的淺色蝴蝶還要淡泊。前幾年我去過中越邊境,茂草沒人,幾與叢林混同;這塞北山裡卻是矮樹如草,漫不住鞋底。反差太大了。

  山裡有泉嗎?有。進得山來,我就住在“八眼泉”近旁。仔細數了數,只有五眼泉水。一位軍人告訴我:“從前駐在這兒的部隊想進一步擴大泉眼,埋進炸藥,不料想爆破之後,3眼泉彌了,拚死拚活刨不出來,尋不見了。”莫非是山泉有靈,畏怯暴戾的炮火硝煙麼?溝裡漾動著清泉,半山腰有明代長城的遺痕。泉水汨汨,古長城卻漸漸隱滅於群山亂石之中,不經知情者認真指點,簡直看不出眉目。清泉為山之靈乳,欲疏則壅蔽;長城是人系的腰帶,逐漸在脫落。賀蘭山有它神秘的心性。

  山深泉高,其水不寒。零下30度的嚴冬,水還泛著熱氣,沾濡在泉邊的青草,漫天飛雪裡益發是翠盈盈的。朔方塞外,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扯起浸在溼土裡的半尺長的青草認了認,嗅了嗅,禁不住叫出一聲:“真乃仙草!”八眼泉位於北山之正中,屬寧夏境地。朝西翻過山脊便閃入內蒙古地界。去阿拉善左旗的途中,下山時逢一山泉,停車洗手,水寒徹骨。一山之泉,穴位不同,分藏的火氣就輕重有別。

  偌大個山區,散佈著我們的軍隊。沒有泉水的地方,只有用毛驢拉水。可以說,在所有活物中,驢兒是賀蘭山裡的一宗“寶貝”。

  中將皮定均在西北當司令官時,指定賀蘭山裡每個連隊要餵養3頭驢,每驢每月5斤料,與軍糧一道如數下撥。驢兒拉水之外,哪個同志的戀人或者愛人進山探親,也便套上鋪有豔麗花被的毛驢車專接專送。皮司令早就不在了,連隊也早就廢除了養驢的章程,而老百姓家的驢仍在山溝裡三五成群地竄遊(山裡看不見住戶,驢兒卻隨處可見)。尤其是晚上燈熄人靜時,驢兒就從一道道山溝裡紛紛聚集到部隊的營區裡來了。每到後半夜,門口窗前“沓沓”亂響,你拉亮燈,再拉開門,燈光裡是一大堆白唇長臉的毛驢,水靈靈的大眼睛直直地瞅住你,似曾相識,似有所語,不進也不退。“沓沓”響聲正是四蹄跺地的聲音。山夜漆黑,崢嶸巨石如怪獸,而部隊營區操場平坦,況且這地方又曾經養過驢,驢兒自動集攏過來,是戀舊,也是“尋根”。

  我住室的窗外,因為就近八眼泉,便有一方小巧的 “賀蘭山公園”,匾額題字是胡公石老先生的手筆。園內百餘株自山外移植的一人高的馬尾松,夜間被毛驢長嘴揪光了嫩葉,慘不忍睹,誰見了都會對毛驢表示極大的憤慨。胡公石是于右任的入室弟子,現任全國標準草書社社長,老先生要是曉得自己為這樣個公園題了匾,八成會氣得發昏。

  驢兒披著蒼茫夜色亂竄,這在山裡早有傳統。部隊早年進山無所謂營區,也沒有帳篷,就在山根下河灘旁臨時掘下的地窩子裡過夜,一長溜地窩子表面苫著席片,御風遮沙。有一個家在南方水鄉的排長圖新鮮,攜著新媳婦特意趕進山裡度蜜月來了,小倆口就睡在地窩子裡。一個後半夜好夢正香,“噗嚓”一聲,席沙俱下,有巨物壓體,排長驚呼一一聲, 媳婦一下摟緊了他的腰,排長伸手四摸,摸出有毛茸茸四條柱子插在角上。戰士們聞聲而起,舉燈照明,齊聲發喊,硬是從地窩子裡抬出了一頭大黑驢,驢兒不亢不卑,撲楞雙耳撣撣沙土,全不把這場騷亂當回事兒。

  由北端斜伸出去的石嘴子形成很古。它伸進了黃河,卻卡不斷黃河流水,兩岸石崖對峙,河水過之“似口噴水”。誰也料想不到,1960年, 這裡突然成了“石嘴山市”,而且一下成為寧夏境內僅次於銀川的第二大市。

  名為“石嘴”,實質上比“鐵嘴”、“鋼嘴”還厲害,純粹是為了“咀嚼”賀蘭山而勃然興起的,是衝著莽莽賀蘭山疾速壯大起來的。工業化的觸角深深地扎進山裡,山裡形成了8處煤田,28個井田。中外眼饞的無煙煤“太西烏金”,以汝箕溝所出最負盛名。在吉普車上,我向在山裡駐守了20年的張團長打問“汝箕溝”3字的來歷,他笑了笑,幽默地說: “這個著名煤礦是3個女人最先發現的,發現後就端著畚箕篩取。三女為‘汝’,就叫汝箕溝。”車上的人全笑了。

  乾涸委頓的山巒,如赤身裸體屈脊扭腰的莽漢子,哪有敢來的女人呢?小車上下穿梭於無數條山溝,我們是一個女性也沒有看到。公路上逢見的最惹眼的龐然大物是從西德進口的一次可載25噸煤的卡車,馳如飛箭,目中無人, 根本就不減速,不禮讓,全由那些威風得不可一世的“二百五”漢子駕駛著。國產的“東風”、“解放” 遠遠瞄見就趕忙往邊上躲閃。全線這號車有35臺,日夜不息連軸轉。高速重載,容易肇禍,傳說汝箕礦上別有章程:開這號車一年內安全無恙, 獎勵彩電一臺。

  “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王維);“半夜火來知有敵,一時齊保賀蘭山”(盧汝弼)。千年前戍樓刁斗、兵家爭鬥的歲月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另一幅緊張萬狀的奔忙景象,這是人與自然對壘的、以現代化手段強行向地球索取的另一類“戰爭”。

  醜山多寶,煤之外,石灰岩、硅石、水晶、沙金、方解石、輝綠岩、白方石蘊量也相當可觀。50年前,李四光就預言賀蘭山的價值遠遠超越了表層的壯麗。

  傍晚時分,天光潔淨,夕陽斜射。山巒的陰面更加黑暗,陽面是異樣的清晰,比照分明,使賀蘭山諸峰象是堆疊而起的大型金塊,萬般凝重,萬般靜寂,燦亮而壯觀……這純真華美的景象是短暫的,正如誰也覺不出浩茫暮色是怎樣降臨於人間一樣, 誰也說不清賀蘭山裡為什麼會有如此非凡的儲藏。

今日賀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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