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很少有人會不喜歡雪吧?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借用日本佗寂思想來看,雪也是素雅又無常的事物。一方面它寄託人們對精簡的雅緻之美的追求,另一方面,它的易於融化和易於髒汙又使得這美脆弱、纖薄。

因為雪這獨特的自然形態,藝術家常常能從中獲得啟發,引申出多變的文學表現和美學觀念。在王爾德的童話《小星童》裡,雪是綠色朱頂雀嘴裡,地球死後披掛出來的白色壽衣,有蕭瑟和淒涼感。而同時,它又是斑鳩眼中地球出嫁時穿的婚衣,同樣的雪,又裹上了浪漫色彩。這正是說明雪作為一般景物卻具有不一般的敘事意義。

在電影中,它也一樣,觀眾依靠自己的鑑影經驗和審美水平,能夠在雪的浸潤下,解讀出雪除背景以外的其他寓意。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在電影《致允熙》裡,雪也是可作多種解讀的視覺符號。

作為冬日裡獨有的自然景觀,洋洋灑灑的大雪覆蓋斑駁陸離的人間,為流逝的時光、繁雜的過往和夭折的愛情統統祭奠上了統一的純淨和淡雅,遮住足以消融身心的疼痛,卻又在撫慰中呈現出一種淡淡的涼意。電影將自然之美進化成人文之美,用雪的靈巧和溫馴對心靈進行降塵除燥,流露著人道主義精神上的美學意味。

雪,同時又聯通著兩位女主人公允熙和純的世界。輕薄和敦厚同時作為雪的物理屬性,訴說著兩個女人的心境,未被覆蓋的人渴望將過去埋葬,被深深掩埋的,卻期盼擁有展露出自己的勇氣。

誕生在雪中的故事是浪漫迷離的,而積雪消融後,也不僅僅只有汙泥和髒水。允熙的微笑現於雪融化後的落地窗前,她坐在那裡,完成自己的履歷表。

在文學象徵中,雪是生命,站在陌生國度的冰天雪地裡,允熙重新鮮活了起來。

在雪的美感層面上塑造愛情氣質

作為日韓演員合拍的電影,《致允熙》有日本電影中常見的恬靜氣質,兩個女人的同性之戀使得當中的愛情沉靜、內斂,跨越20年的分離又讓這份愛情蒙上若即若離的朦朧感。銀妝素裹的雪世界,幫助電影在表達隱晦之愛時流露出強烈的物哀意味。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物與哀,物是電影中作為視覺語言出現的雪,哀是相互思念的允熙和純,也是對二者產生共情的我們。

世上萬事萬物,形形色色,不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觸,都收納於心,加以體味,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本居宣長

凡是感官所能觸碰的事物,皆能引發心靈上的顫動。情景交融,大自然撥動弦,我們就跟著產生心上的律動。在電影中,雪是我們感知人物形象和愛情氣質的弦。它能帶來細膩、空曠和靜寂之美,在這種美的滲透中,允熙和純不論是作為個體的個性,還是成為共同體時所爆發的愛情,都有了雪的味道。移景於情,物與哀呈現出交融應和的趨勢,影片的物與人得到了統一。

白雪皚皚的小樽,平淡中透著優雅和恬靜。允熙和純分開作為單獨的個體,都有著雪一樣的特徵。在影片中,她們作為40來歲的中年女人,尚未褪去年輕時的優美,厚重的大衣之下是輕巧的身影,繁忙生活中也有一些成熟女人的雅緻追求,比如吞吐煙霧,踱著步子看街頭的月亮,一顰一笑一點頭,白雪似的輕柔觸感襲上心頭。

雪不僅幫助塑造人物的性格,還刻畫她們的愛情。片中的信件傳遞愛情的始末,而雪則在營造愛的氣氛。賞雪的時候,就像在讀一首抒情散文詩,它們悄然落下,不動聲色中已經將天地掩蓋成一種色彩,無論是裸露的青筋還是尖銳的峭壁,統統被裹挾在溫柔的鈍感中。允熙和純的愛情也是這樣的,沒有強烈的悲喜,卻常常湧現唯美的力量。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允熙坐在酒吧裡,點燃一支香菸,當服務員問她是否見到了自己的朋友時,她回答說不僅見到了,還吃了飯。當允熙撒謊時,她的臉上沒有真誠的笑容,在煙霧繚繞中,在淡淡的憂傷中,她用謊言代替期望來療傷的舉措流露出強烈的愛。

最能體現她們像雪那靜默力量的場景是她們的相遇。百感交集的思緒,凝聚在交匯的眼神中,沒有擁抱、沒有牽手,在看起來最沒有宣洩力度的一句問候中,愛卻得到了釋放。

鏡頭藉助雪,造就了風物之美,也烘托了愛情之美。人和情,如同雪,壯美之中是沉靜的氣質。兩個女人的愛緩和平穩,不露鋒芒和慾望,卻讓人在溫柔中得到淨化和洗滌。

在雪的物理屬性下雕刻人物心境

當雪作為單片飄落時,它是薄的,當它落地,與其他雪花合為一體時,它又是厚的。雪的物理屬性,除了可以在流動的水與輕盈的固體間切換,還有輕薄與敦厚之分。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在前半部分的雙空間敘事中,日韓兩國的自然環境呈現對比。一邊是積雪皚皚的小樽,純的姑姑總是念叨雪什麼時候能化。另一邊,在韓國,允熙的女兒新春卻在盼望下雪。

一個沒雪而渴望雪,一個有雪而厭倦雪,無意中也在象徵著兩位女主人公不同的境遇。

允熙與純相遇在20歲左右的年紀,當允熙告訴自己的父母,她喜歡女生時,父母將其送進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哥哥更是在她重返社會時為她介紹了一個男人。從此她告別真愛,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也徹底地囚禁起自己。後來,新春問已經與媽媽離婚的爸爸,分開的原因是什麼。爸爸回答她,允熙會讓人覺得孤獨。

沒錯的,允熙的眼睛裡缺乏希望和熱愛,她在工作中是百無聊賴的模樣,她回到家是了無生氣的面孔。在路邊昏黃的燈光下吸菸是她擺脫這些壓抑生活的辦法,儘管那只是短暫的慰藉。

韓國的街道上沒有雪,像允熙的人生沒有遮掩。那些傷疤和因此而導致的迷茫與惆悵,像林立在地面上的雜物一樣,一直在等待雪的掩護。允熙悔恨過去,也在等待遺忘那些痛苦的回憶以及被親人知曉的“醜聞”。一場雪能遮蓋世間萬物,也能暫時幫助允熙,躲避掉她避之不及的傷疤。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純的世界裡都是雪,但她需要的卻不是掩蓋和遺忘,而是訴說而展露。

作為愛情當中被放棄的那一方,純的心理上並不揹負悔恨和罪責,她更多的是難捨的追憶。她一直有給允熙寫信傾吐內心的習慣,只是那些字都沒有寄出去。直到父親的去世,加深了她的孤獨和落寞,促成了她更加強烈的傾訴慾望。姑姑陰差陽錯下讀到了這封信,幫她投寄了出去。

被過去的經歷“雪藏”的、缺乏勇氣的純,因為姑姑的助力,為自己贏來了“看見”與“被看見”的命運。

牽引故事的信件來到了允熙家,被同為助力者的新春看見,在敏銳地察覺到媽媽的心情與舊事後,新春以畢業旅行為名,邀約媽媽與自己一同踏上小樽的旅途。兩個空間終於連成了一體。來到了雪之國的允熙開始與曾經的生活做告別。而在原地等待的,不敢在記憶的積雪掩埋中吐露心跡的純,也迎來了命運轉折點。

她們緩步走在代表相聚的圓月下,踏在積雪中開闢的小路上,絮叨著“好久不見”這樣的話語,同時走向另一種人生境遇。在那裡,允熙沒有悲痛的過去,純有展露心跡的勇氣。

在雪的文學象徵中蘊藏重生機遇

冬天過後是春天,白雪之下是蠢蠢欲動的生命。芽孢在嚴寒下面等待生長,融化的積雪也會鼎力援助它們向上攢動的願望。這是文學世界裡,作家依據現實而常常為雪賦予的象徵力量。

在《致允熙》裡,雪何嘗沒有這種作用?當允熙可以直面親人和過去,當純可以從門後走出來,雪也就完成了之前的作用,它可以融化了。但消逝的盡頭不是虛無,而是新生。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允熙的女兒叫新春,是否是編劇有意而為,不得知,但這個角色的名字和作用完全迎合了雪在文學隱喻中被寄託的意義。新春來了,雪就要融化,這是他們互斥的一面,而同時他們又共生,因為正是媽媽心理上的積雪促使新春向外好奇和探望,而這雪,也讓新春在成長中,在面臨自己的感情問題時得到了滋潤。所以我覺得,新春像人格化的雪,雪也是物化的新春。

雪是打通空間的媒介,而新春是將她們在現實中聯繫到一起的人。新春通過信,產生了解讀媽媽的念頭,她極力促成日本之行,又將旅行地安排在純的居住地的附近。她瞞著媽媽與自己的男朋友偵查純的家庭和日常,更在兩位主人公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安排了一場會面。

在經歷過滄桑歲月的大人之間,她是愛情剛剛萌發,還處於懵懂年紀的新芽,但她帶來了朝氣與生機。她是生長在允熙這棵行將枯萎的老樹上的嫩葉,在微風中召喚深陷在積雪下的寂寞石塊——純。

《致允熙》:以雪之美絮叨情之味

現實中的雪融化後,帶來的是春日,思想上的雪融化後,觸發的是更新的勇氣。與純見過面的允熙釋懷了,她坦誠面對了舊愛和無法解脫的過去。回國之後,韓國也下了雪,但短暫的寒冷後又是明媚的日光。

之前新春曾問允熙為什麼不笑,後來,微笑成了允熙臉上最常見的表情。而且她不但更換了表情,還道別了前夫和哥哥。然後,她也開始提筆給純寫信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勇氣寄出去。我想她可以的,從她坐在灑滿陽光的窗前,從她計劃新工作,重啟人生那裡,我知道她一定可以的。


《致允熙》平淡緩和又含情脈脈,女同之愛中沒有激烈的情感迸發,輕穩如雪花飄舞,溫暖如陽光和煦。是一隻用自然風物雕刻成的情詩,有雪的嫻靜、細膩、輕柔……這樣的故事,既不甜膩,又不寡味,像融化後的雪,潤物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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