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像是“前科”,隐瞒或坦白都会遭歧视

感染像是“前科”,隐瞒或坦白都会遭歧视

维舟,专栏作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新冠疫情是一场全面的危机,它冲击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其中一个方面所受到的冲击相当隐蔽而深远,那就是社会伦理和人际信任。

由于新冠肺炎非常难以检测,这就在无形中造成了一种人人自危的社会心态。最近备受关注的无症状感染者,则几乎意味着每个“他人”都有嫌疑了。这类情况降低了人们的安全感,势必会动摇原有的社会关系。


▌身边的嫌疑人

武汉已经出现了一家人反目成仇的伦理悲剧。网上流传着一段视频:老人解除隔离回家,但家人不让他进门,吼叫着要社区拿出证明来。

这乍看是家人无情,却也是很多人家的实情:居住局促,很难实施一人一间的居家隔离;与此同时,武汉当时出现过出院回家、已过14天隔离期的病人,又被医院重新收治的情况。

我一位武汉朋友不无心酸地说:“某种程度上,我们这种全家同时感染的,可能还是件幸运的事。方舱的治疗要把家庭打破重组。我们家的‘小方舱’在颠沛流离中还相对保持了完整,真是万幸。”疫情以想像不到的方式,在深层次上冲击了原有的家庭伦理。

病毒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为了获得安全感,人们很自然地会保持人际距离,而拒斥那些在他们看来危险、可疑的人物。结果是,随着新冠肺炎的康复者、隔离者回归社会,相应的歧视在各地层出不穷,有些人出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可说是这场疫情中最深、最隐蔽的次生灾害。

一个人感染新冠,往往是非常偶然的原因,几乎与其个人道德无关,但在感染之后,他们的处境却和麻风病人一样,被视为“灾星”。3月初上海“新闻坊”就曾报道,全市294例治愈者中,很多人感到焦虑彷徨,不仅遭到周围人的排斥,更可怕的还有网络上的隐私侵犯。患者严先生治愈后,人还没到家,邻居就把他的所有信息公布在微博上,还宣称自己是“正义”的;这也罢了,随后还有人骂他是妖怪,也有人想把他们一家赶出小区,最后甚至造谣说他老婆是湖北人,“还办了满月酒,请了很多武汉人!”他的家人对记者说:“你是我这段日子以来,唯一肯这么接近我的人。”

这不单是中国人反应过度,在一向重视礼节的日本,日前也爆出类似的事:福岛县私立郡山女子大学,有一位70多岁的女教授被确诊新冠阳性,结果全校教职工受到了各种歧视。大学教职工的孩子们被托儿所拒收,有的教职工的配偶被公司禁止出勤,连大学的附属高中都收到了100多个骚扰电话,有学生仅仅因为穿着该校校服,就被人当面指着骂“病毒、病毒”。

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在3月公布了疫情期间首个大型精神卫生调查,结果显示:新冠肺炎对许多人造成心理创伤,其中有35%受访者情绪应激反应明显,5.14%遇到严重的心理困扰,还引发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如恐慌、焦虑、抑郁和精神分裂等。不难设想,这种激烈反应不会只是“自己消化”,势必也引发人际关系紧张。


▌歧视的共振

武汉音乐广播电台主播郝丹在1月26日感染新冠入院后被成功救治,他在网上开直播传递正能量,对抗社会歧视。然而,当2月28日央视焦点访谈将他的事迹播出后,他所在小群的微信群就炸开了锅。虽然住在一个小区,但此前很多人并未得到他确诊、治愈和隔离的公示信息,因而质疑、指责他“瞒报”,下楼时有邻居当面斥责他:“你怎么还住在我们小区啊?”——此时郝丹已出院19天,也复查无事,为何不能住在自己家里?

在屡遭邻居敌视后,他陷入了抑郁,发现自己几乎符合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所有症状,甚至觉得比住院时还难受。在他看来,这种心理创伤与新冠肺炎不无相似之处:没有疫苗,也没有特效药,需要依靠身体抵抗力和强大的内心来战胜。

问题还有更复杂的一面:郝丹出院的时候,还没有集中隔离14天加居家隔离14天的规定,但由于新规出台,他出院后直接居家隔离就变成“蓄意”了。这么一来,他出院后居家隔离19天出门,就一下子变成了违规行为。某种程度上,这就像武汉封城离开的人后来被看成恶意出逃一样。对于个人来说,厘清每一步都很重要,但是对其他人来说,细节丝毫无关,“现在你违规了”就足够了。

对新冠病毒认识的变化,也造成了医疗诊断标准的不断调整。核酸检测不完全准确,也加大了人们的排斥和恐慌情绪。如果患者治愈后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他没有问题,在患者看来,这是权威诊断结果;但在一个没有被充分了解的疾病面前,这个结论是随时可能发生变化的。所以不断调整的诊断标准,就不断碰到红线。

毫无疑问,病人和周围人关注的点也不一样,病人倾向于听到“没事了,痊愈了,或者根本没有感染”这样的好消息;周围人关注的却是“复阳了,千万别传染给我”——感染就好像是“前科”一样,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发作。

在政策的不断调整、疾病的不可知性、诊断标准的变动、社会心态的波动等因素综合作用下,人们倾向于相互疏远。这意味着,歧视产生的原因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因素共振的结果。


▌坦白的悖论

在疫情的笼罩下,重建社会信任无疑相当困难。很多人强调要感染者“坦白”,因为故意隐瞒病情可能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然而与此同时,公众又无法平常看待感染者,似乎一旦染上这病,就摆脱不了被污名化。如果整个社会都对感染者极不友好,那这又会反过来阻碍了他们坦白,因为人人都清楚,坦白的结果太可怕了。

这就造成了一个无解的悖论:一方面要人坦白,隐瞒者遭到歇斯底里的攻击辱骂;另一面方,如果你真的坦白,会被贴上污名标签让人避而远之。这自然让人倾向于选择隐瞒,事实上,一旦感染病毒,无论患者是否坦白,都一样被骂。

究竟怎样才算坦白,坦白是不是就值得肯定,这也有很多争议。台湾地区的第一例输入病例在回台的飞机上主动坦白,而台湾地区对她的评议也大致分裂成两大阵营:一半认为主动坦白算是有公德心,可以理解;另一半因她在飞机上已有症状,诘问她为什么非要冒同乘的一大票人被感染的风险去吃飞机餐。事实证明,没有共同信念或基本信任的共同体非常虚幻,在疫情面前不堪一击。

实际上,中国人在要求感染者、治愈者“坦白”时,背后的逻辑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出一辙:以严厉的惩罚要求他人坦白,但对当事人来说,坦白的后果很可怕,似乎还不如不坦白好。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问题:个人的隐私权如何保障?如果一个人的患病记录将招来所有亲友、同事、邻居的敌视,在一个被所有人“攻击”的环境中生活下去,这毫无疑问是非常艰难的。

如果每当身边出现一个病例,人们就拼命排斥,这固然也算是本能,但吊诡的是,如果整个社会都这样,那结果是大家都得不到安全感。这种通过自我孤立获得的安全感,其实是一种严重的错觉,隔离是一种必要的公共卫生手段,但如果要战胜病毒,最终还是要依靠合作,绝非彼此孤立与敌视。

心理学家荣格认为,让人获得自己被接纳的感觉,是心理疏导、建立信任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在当下也是一样:只有积极的接纳患者,才能使他们更愿意坦白、公开,导向更有效的公共卫生应对措施。要防控疫情,就更需要患者的合作。但这“坦白”不应是无限制曝光个人信息,而应是在尊重其隐私权的基础上,由医护人员、社区管理者了解,从而负责监督、追踪。当然,这样的防控要也有赖于患者本人的自觉与合作,否则靠“他律”始终事倍功半。这乍看是个“素质”问题,但实际上考验的是我们社会在法治框架的互信、合作机制。

感染像是“前科”,隐瞒或坦白都会遭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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